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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昏暗的房间内,鸟嘴面具显得异常恐怖。过长的尖喙和从头到脚的黑袍让面具的主人像个夜晚行走的魔鬼,散发古怪的气味。

    我看着它,却不觉得害怕,因为这世上没有魔鬼。如果有,那也不是好心帮我看诊的医生,而是躺在床上用尽全力呼吸却依旧感到窒息的我。

    医生走时,在桌上留了药水,对病情没有任何治疗作用,但可以让身体感觉好受些。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对他道谢。

    他看了看我手边的《圣经》,要把它拿走:“我不建议你看书,这会让给你造成精神损耗。”

    “请留下它吧,我需要它。”手指抚过《圣经》的表面,略粗糙的质感让我安心。

    医生叹气,说过几天来再来看我。

    我向他道别,语气郑重,因为很可能这是我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

    房门关闭。

    夕阳穿透窗户,洒在床上,我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眼前的手指苍白、干枯、无力,好像……别人的手。

    我微微闭上眼,严重的肺结核让我喘不过气来,仅仅是眨动眼皮就要耗费大半精力。

    我快死了,也许今晚,也许明天。

    所以,是时候把那件可怕的事写下来了。但愿在此之后,我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与黑暗,痛苦与绝望的故事,属于我和他的故事。虽过去很多年,可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过。

    当最后一抹光线坠落,秋风微卷,鹅毛笔在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我的名字叫艾伦……

     

    1

    我二十一岁那年,从秘书学校毕业。因为工作难找,在家闲了半年多,后来我叔叔托关系在宗教裁判所给我谋到一个书记员的差事。

    三月一日,是我去宗教裁判所报道的第一天。

    我办公的地方是审讯室,在地下,宽敞但气味难闻,当然你也不能指望一个经常流血甚至有屎尿的地方的气味有多芬芳。这是接待我的阿尔索神父说的,他大约四十来岁,瘦高个,鹰钩鼻薄嘴唇,颧骨很高,目光锐利,看起来很刻薄。

    宗教裁判所里工作的几乎都是神职人员,大多数书记员都是由年轻神父担任,我是例外。主审官卡斯利亚主教欠我叔叔一个人情,于是欣然同意让我顶替前书记员的职务——我的前任书记员半个月前死于脑炎,愿他安息。

    我们下到审讯室时,卡斯利亚主教已经到了,正坐在长桌后面看卷宗。我主动向他问好,他从卷宗上方看了我一眼,和蔼道:“今天下雨了,路上一定不好走。”

    我知道这是在委婉提醒我以后不要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本该再早一些出门的。”

    “没关系。”他招呼我坐在右手边,阿尔索神父则在说了几句话后离开了。

    主教是个头发花白身形匀称的老人,不说话时有些严肃,深蓝色的眼眸里透着睿智。他可能感知到我的目光,指着桌上一摞羊皮纸说:“书写前要编号,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如果记不下来,可以告诉我,我会适当停留一些时间。”

    “好的。”我说,目光所及之处的羊皮纸有些卷曲,看起来干巴巴的。

    “每一次都要记录时间和在场人员,我们的名字可以用首字母代替。”

    我点头,这并不难。整整三年我一直都在学习这项技能,而且成绩很不错,速记几乎是同伴中最快的。而这得益于我修长有力的手指和惊人的记忆力,它们分别遗传自我的父母亲,灵巧与聪慧,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主教点点头,向门口等着的人做了个手势:“现在开始吧,今天至少要审六起案件,我们争取在吃午饭前搞完一半。”

    很快,狱卒把一个中年男人带到我们面前。

    他应该已经被关押一段时间了,神情憔悴,但一看见我们就宣称自己是无辜的。

    我如实记录下他的话。

    “你们抓错人了,我仅仅是在打牌时做了点小动作,可不是黑巫术。”他说。

    主教道:“有人看见你凭空变出一张纸牌。”

    “那只是小把戏,很多人都会,障眼法而已。”

    “你能在这里表演吗?”

    男人点头:“当然,如果这能证明我的清白。”

    主教让人给他拿了副纸牌,男人手势繁复,真的凭空拿出一张牌出来。接着,他大致讲解了一下原理。

    “看来真的是抓错了,对此我很抱歉,你可以走了。”主教皱眉。

    男人被带了出去,临走时如释重负。

    我趁第二个人带进来之前,把刚才写的给主教过目,他看完后说很好,夸赞记录准确,字体优美。

    第二个被带进来的是个女人,被指控为女巫。

    她几乎是全裸,长发披肩,长相很平淡,胸部被头发遮住,臀部圆润,身上血迹斑斑,看样子已经被审讯过了。

    果然,主教小声告诉我,一会儿整理羊皮纸时要放进对应的档案里。

    女人神情木然,呆呆地望着脚下的地砖,一直打在哆嗦。

    她一定很冷,又或者很害怕。

    我不禁在想,她的父母在哪里,兄弟姐妹在哪里,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孩子……

    应该是没有孩子的,她的身材扁平,还是少女的样子。至于有没有丈夫……得翻阅以前的档案才能知道。

    主教对眼前的胴体无动于衷,公事公办地问:“已经又给了你三天的思考时间,你还不忏悔吗?”

    女人抱着自己的身体,小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山羊是病死的,跟魔鬼没关系,我也没见过魔鬼。”

    “你的话跟三天前的没有变化。”主教说,“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天主在看着你,他希望你能诚实。”

    “我不是女巫,我很诚实。”女人小声哭泣。

    主教叹气:“若是这样我们不得不采取些手段。”他对隐在墙角的两人招手,“把她吊起来。”

    那两个行刑人——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兄弟,瘦一些的是哥哥叫胡安,又高又壮的是弟弟叫费尔南多——反绑住女人的手腕,用铁钩勾住,然后一拉身边的滑轮,女人被反手吊起,只有脚尖触地。

    “啊啊啊……”女人尖叫着,胳膊被拉到一个古怪的角度。行刑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身体旋转摇晃,丰满的臀部刚好对着桌子。

    她离我很近,我甚至都能看见臀瓣中隐秘粉红的小穴。我不知道另一个人是什么想法,但在那一刻,一股燥热从下腹奔涌而上,直冲脊髓。

    主教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见怪不怪,显然比我冷静得多,略微下耷的眼皮都没费心抬一下,捻着一张羊皮纸继续问道:“现在有想说的了吗,天主正在聆听。”

    女人双腿绷得笔直,疯狂哭喊:“放我下来!哦,天主啊,我什么都没干过,我是无辜的!”

    主教摇头,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不耐烦地一挥手,费尔南多抓紧绳子往下拉,女人的脚尖离地,身体全部重量压在被反绑的胳膊上。

    女人又发出惨叫,尖叫极具穿透力,却依旧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费尔南多在她脚下燃起一个柴堆,火焰刚好灼烧脚底。

    女人挣扎着想抬起腿,可在这个难熬的姿势之下,每动一下都会加重肩胛骨的负担,引起剧痛。

    惨叫声越来越大,我有些招架不住,心都跟着颤抖。偷偷看主教,他却一脸平静。

    屋中有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呛鼻子。

    “还不愿意招供吗?”主教垂眼看着手中羊皮纸,“有多名邻居指控你和魔鬼交媾,并且……”皱了皱眉,后面的话被打结的眉心挤走了,好像那些词语本身就带着恶魔的印记。

    女人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一直哀嚎,其中夹杂乱七八糟的字句,怎么也听不清,主教不得不命人熄灭柴火。女人哆嗦着双腿,一双脚底满是焦黑,哭道:“是的,我承认……哦天啊……把我放下来,我什么都承认!”

    主教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对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结案了,然后让费尔南多解开绳子,可怜的女人根本站不了,只能瘫在地上哭。

    她很可能被送上绞架或者火刑柱,哭声格外凄惨。

    我为她的遭遇感到难过,并不相信那个所谓的招供,邻居的指控很可能仅仅源于对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报复。这并不是我毫无根据的臆想,而是因为《圣经》上说,魔鬼喜欢诱惑美艳的女人,而她长得太普通了。

    想到这里,刚才那股邪火渐渐熄灭,现在,我甚至不理解为何会有那种反应,这太反常了。

    在这之后,是一个富有的商人,被指控对天主不敬,而商人则指天发誓这都是诬告,在承诺给教会捐赠一把纯金十字架后,他被完好无损地请了出去。

    中午,主教请我一起吃午饭。他用的很少,只吃了一小盘蔬菜和两小块鸡肉。他的动作很优雅,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刀叉碰触时最轻微的声响都听不见。吃完后,他用丝帕沾沾嘴角,又享用半小杯葡萄酒,对我说:“你要多吃些,年轻人消耗得快,不像我,已经吃不动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中午最好少喝些酒,一小杯足矣,底下……”用手指了指,“有些东西比较危险,若是喝多了,不小心碰到,那就不妙了。”

    地底下……指的是审讯室和牢房。

    我努力回想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只听主教又道:“就在半年前,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个狱卒喝多了酒,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在尖桩上,扎破了脖子。他在痛苦中挣扎了一晚上,死在第二天清晨。”

    天啊,这确实是件不幸的事。同时又想,也许这就是报应,众所周知,裁判所里的狱卒都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我在主教的注视下又多吃了一块黑麦面包和三小枚牛肉丸,喝了一碗蔬菜奶油浓汤,笑着说实在吃不下了。

    主教乐呵呵点头,像个慈爱的祖父。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谈到我叔叔的健康问题。

    “他的腿总是疼,医生让他用拐杖。”我说,“可他却很固执,宁愿疼着,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虚弱。”

    主教感叹:“有些人就是如此,坚持己见,对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对此,我们只能抱着祝福的心态旁观,千万不要想着去改变。否则,对双方都是一种煎熬。”

    这时,阿尔索神父来了,他是主教的私人秘书,专门处理各种文件,安排日程。

    主教转身跟他交谈一阵,回头对我说:“有个很特别的案件,要先处理。”

    “什么案子?”

    他摇摇头,神色凝重。

    我跟他重新回到审讯室,那里正吊着一个男人,穿着略显脏污的衬衫,半长的金发遮住面容,身体纤长,细腰窄臀,双腿站得笔直。

    我坐下拿起鹅毛笔,主教开始询问:“有人控告你发生鸡奸行为,你认罪吗?”

    男人抬起头,英俊的面庞露出微笑,视线扫过我时略微停顿,说道:“我承认。”声音悦耳,富于磁性。

    正欲划出优美弧线的笔尖忽然顿住。我下意识多看了那人几眼,目光从大敞的衣襟溜进,落在洁白结实的胸膛上。

    可能我的眼神太过于直白,那人稍稍动了下身体,锁链发出哗哗声。

    我低下头,继续专注笔下。

    耳畔,主教接着问:“很好,那么另一个人是谁?”

    “在我心里,你们别想知道。”声音坚定,抑扬顿挫。

    笔触再一次停下,我心想,这开局可不顺利。下意识瞥了眼角落里两兄弟,果然,他们好像收到信号似的,蠢蠢欲动。

    “你这是在挑衅。”主教并没有动怒,声音四平八稳,带着殷切期望,“我不想一开始就让我们双方很难受,所以,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你是天主的奴仆,而天主是万能的,他就没告诉你吗?”这一次,语气嘲讽。

    我为他的勇气折服,同时,余光瞥见主教的嘴角在抽搐。

    主教重重叹气,对静立不语的费尔南多说:“鞭打二十。”

    当我如实写下这句话时,耳边是衣服被撕开的声音,随后是长鞭甩在皮肉上的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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