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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莱斯特被按坐在椅子上时,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他似乎比常人更能忍受疼痛。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成功勾起了主教的好胜心,主教曾跟我说,要看看到底他们之中谁的骨头更硬。

    我当时心里就在想,你们的都不硬,应该是刑具最硬。

    我翻了翻前面的记录,全是些废话,正准备写下日期时,主教突然说:“不要写第几次审讯,直接写‘审讯继续’就可以了。”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虽然我们不在乎《纠问制手册》中的指导性建议,但有些东西还是要规避的。教廷规定刑讯只能用一次,如果记录中出现‘第二次审讯’的字眼,那么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动用刑罚。但如果只写‘审讯继续’,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次审讯中的阶段性暂停。”主教脸上散发出光辉,很难分清那到底是油灯的亮光还是天主降下的神耀。

    我大概明白了,但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所以您的意思是无论提审多少次,都算作一次?”

    “聪明的孩子。”主教眉头舒展,手轻轻拍我的肩,声音柔和得如同落日晚霞温暖人心。

    在那一刻,脑海中突然闪过莱斯特曾说的话,并且认识到,他说的是对的——和莱斯特比起来,我们更像是被魔鬼蛊惑了的人,又或者,比魔鬼更甚。

    我按照主教的意思写了几笔,盯着门内中的阴影轮廓发呆,脑中勾勒出莱斯特的模样。

    他脖子上应该套了个皮带,防止他身体前倾,胳膊被压在布满尖刺的扶手上固定住,双脚也被皮绳绑紧系在椅子腿,脚底下方全是锋利的尖刺。

    他身上的鞭伤没有愈合,无数尖刺扎进伤口中,光是想想就觉得痛不欲生。

    我没法再想下去。

    “我觉得我们这样较劲儿没有意义。”主教十指交叉置于桌面,左手食指上有枚硕大的金色戒指,戒面是个鸢尾花图案。他一边说一边抚摸那枚戒指,“你最终还是会招供的,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些?只要你指出是受了另一人的诱惑才犯下过错,我就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如何从轻?”过了很久,莱斯特从黑暗中发问,声音痛苦,仿佛喉咙里压了块石头。

    主教身子往前探:“忏悔并缴纳罚金,然后回家安然度日,我保证没人再找你麻烦。”停了一瞬,然后又道,“至于罚金数额,咱们好商量,我甚至可以允许你分批次缴纳,以此缓解财务压力。”

    “真的吗?”语气透着不可思议。

    “当然,天主是很宽容的,只要你诚心悔过,他愿意接纳每一个人。当然,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们另一人是谁,你也不想让那个迷路的孩子继续在外飘荡吧。告诉我,让我为他指明方向。”主教继续劝导,好像教堂里聆听忏悔的神父,每一句话都洋溢着慈爱和悲悯。

    如果这些话是对我说的,我一定立即下跪说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请求宽恕。

    从尽头传来一阵笑声,夹杂些许干咳:“是为他指明死亡的方向吗?”

    主教靠回椅背:“你为什么这么抵触,我们是来帮你的,想想我的提议,其实很划算。”

    “我不需要交易,管好你自己吧。”

    我能感觉到那微喘的语音背后饱含的唾弃。

    显然,主教也感觉到了,面色变得很难看,嘴角耷拉下来。

    他看了眼我面前的纸,那上面如实写下了刚才的对话,泄气地哼了一声,似乎在说:真是没用的废话。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对抗到底。”主教招手,胡安拿着一个精巧的东西走进黑暗中。我大概认出来了,这是铁指夹,造型精巧却令人倍感痛苦的东西。

    “再给你一次机会……”主教还没说完,莱斯特就打断他,“不用等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如你所愿。”

    我看不太清楚莱斯特的手指如何,但却听到一声呻吟。

    然后,是更大声的叫喊。

    我能猜到会发生什么,就在昨天,我已经见识到了这个小东西的威力。当时它被用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手上。仅仅五分钟,他的四根手指皮肉绽开,鲜血淋漓,从远看就像个调色盘,红色紫色和白色混在糜烂中。那已经不能叫做手,只能看出一团烂肉。

    我想,发明这种刑具的人一定是个精通力学的科学家,又或者,这种东西本就是夹核桃用的,是某个魔鬼将它赋予了全新的恐怖寓意。

    莱斯特在叫喊中说了几句话,含糊不清,我看了一眼主教,他默许我的离开。

    我执着油灯进到屋子深处,莱斯特的叫声在狭窄的房间里显得越发尖锐骇人。我站在他面前,油灯所照亮的地方有一圈黄晕,就在这光晕中,结构巧妙的铁夹正挤压着莱斯特的手指,那些曾经修长的充满香气的手指此时已经扭曲变形,血珠从上面滴落,染红了整个刑具,而胡安还在逐渐拧动压条上的旋钮。

    他转得很慢,慢到可以清楚地看到螺母和螺丝之间严丝合缝的机械运动。

    莱斯特的指骨被一点点碾碎,露出白色的骨茬。

    “啊啊啊……”

    “啊……天主啊……帮帮我……”汗水从莱斯特的脸颊滑落,金发几乎湿透。

    “请先暂停。”我对胡安说,“他这样叫着我没法听清他的话。”

    酷刑止住,莱斯特的叫声也落下,两片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好像疯人院里的病患在太阳底下诉说离奇古怪的故事。

    我走近几步,油灯照在他脸上,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宛若璀璨的晶石。

    “在说什么?”我问。

    他半张着嘴,过了很久才说:“祈祷。”

    主教隔着老远问我:“他招供了吗?”

    我没有回答,盯着莱斯特小声说:“就说出一个名字有那么困难吗,主教想要的只是一个名字。随便说一个都行。”

    莱斯特摇晃着脑袋,视线落在我身上,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这么想,如果随便说的话,那我说……跟你有染。你觉得这个答案如何?”

    我吓坏了,下意识看了眼胡安,而后者只是耸耸肩,憋着笑。

    主教还在催促,我不得不转身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祈祷。”

    “祈祷什么?”主教不理解,“天主已经把他抛弃了,不会理他的。”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闷闷不乐。

    主教让人把指夹拿掉,端进一个火盆。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很多人第一眼看见刑讯椅时都会被上面的尖刺吓得发抖,殊不知其实如果真坐上去,因为尖刺密集,皮肤承受面积较大,身体是不会受到致命伤害的。当然肯定会疼,但绝大多数人都能咬牙忍住。

    所以,尖刺并不是最恐怖的,火盆才是。它被放到刑讯椅镂空的座椅下方,炙烤铁椅。用不了多久,椅子就会像一整块烙铁,滚烫的尖刺不仅会刺破皮肤,还会把伤口处的皮肉烫熟。

    胡安退了出来,门被关上,只有莱斯特在黑暗中独自忍受折磨。

    刑讯椅被安放到这里是有原因的,置身于狭小黑暗的空间中,可怕的烙烫更像是来自地狱的火刑,不仅折磨肉体,更是摧残灵魂。

    我心里默数,一、二、三……

    数到第三十一下时,从黑暗中传出莱斯特的尖叫。

    凄惨又悲凉的叫声让我隐隐有了异状,为了掩饰不适我又来到莱斯特身前,这一回带了纸笔,权当接近他的借口。

    莱斯特的模样跟之前大不一样,虽然刚才他也经历着痛苦,但眼神中还充满坚毅的信念,可此时的他,表情疯狂又狰狞,再也看不到半分英俊。可怕的灼热似乎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失去最后的设防,完全沦陷到剧痛中。

    他的身体在有限的范围内摩擦颤动,血液从周身各个部位流出,落到椅子上时发出滋滋声,好像我在烤肉时听到的声音。

    “天主啊……救救我……”

    尖叫声戳在我心上,刚才那些许悸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的绞痛。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不断抓挠,胳膊想要抬起,可就算指甲断裂,也没能逃离半分。

    “饶了我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求饶。

    “啊啊啊啊……饶了我……啊啊……”他哀嚎着,眼神溃散。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听见主教在身后不远处说,显然他也不想观看这副景象,选择隔空喊话。

    “他……他是……”

    我突然掏出一块手帕,塞进他嘴里。昏暗的灯光下,他双眼大睁,惊恐地看着我,随即头向后仰,发出凄惨的呜呜声。

    他再一次激烈摇晃,身下的铁椅已经烧得火红。

    魔鬼在向我招手。

    而我,则一步步走近。

    “他说了什么?”主教失去耐心,正向我走来。

    而莱斯特,则仰着头不再动弹。

    我迅速拿掉他嘴里的手帕装进兜里,捧着纸说:“他晕过去了。”

    主教用袖子捂住鼻子:“先把他拖走吧,我一刻也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了。”

    房间里弥漫着焦臭,那是肉和脂肪被过度炙烤后才会有的气味。

    我也放浅呼吸,无不遗憾地说:“真是冥顽不灵的家伙,都快熟了却还是不肯说实话。”

    “的确,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连刑讯椅都对付不了的人。”

    正说着,胡安兄弟走进来,他们把束带解开,架着莱斯特的胳膊将人拉起。有一瞬间,我甚至听到了皮肉被撕扯开的声音,不由得担心莱斯特会不会像我曾经吃过的圣诞烧烤那样,叉起牛排时在烤架上留下一块焦烂的皮肉。

    万幸,没有。

    刑讯椅上除了干涸的黑红色以外,什么都没留下。莱斯特的身后一片黑,从肩膀到脚心,无一例外地全是一团破败的熟肉。

    他很可能会死,在还没判刑之前就死于严重的烫伤。

    “也许……该找个医生给他看看。”我向主教提议,跟随他回到办公室。

    主教坐下,显得很疲惫:“可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吧。”然后对阿尔索神父说,“找个治外伤的医生,最好是狱医,他们熟悉这种伤。”

    阿尔索神父问什么时候,主教说尽快吧。

    等阿尔索神父走后,主教看了我的记录,说道:“他是在要招供的时候晕过去的?”

    “是的。很不凑巧,我凑到他嘴边想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却发现人已经昏过去了。”

    “真是倒霉。你可以在他醒来之后去见他,看他是不是还愿意说些什么。”主教揉着太阳穴,“我实在不想跟他打交道,他的固执令人厌烦,真是头疼。”

    “我会再去看他的,您需要休息,地下室的空气太污浊,您应该少去。”

    主教点点头:“走吧,我要静一会。”

    我关上门,走在去地牢的路上,心中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虽然莱斯特当时已经崩溃,话不成声,可我还是在那些尖叫哭喊中捕捉到一个溃不成词的人名。

    我终于知道莱斯特保守的秘密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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