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中)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
第三幕
1
我就知道,他回来是为了报复我的。
报复我的背叛和忘恩负义。
别人挨了打,尚能敷药歇息,只有我,在床上趴了五天后就要做活。
倒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扎纸花,皱纸是裁好的,折成花瓣的样子,三四瓣合成一朵花,用线穿好扎紧。这是凤师父新下的命令,说是要赶在七夕节前扎出来,挂在走廊当装饰。
我怀疑这是他故意找事,城里随便一家杂货店卖的拉花都比我们自己做得好看。又或者说,他是故意找事折磨我,因为其他人晚上接客白天休息,只有我们这些挨了罚的因为没法伺候人所以才要制作纸花。然而实际上,也只有我被迫爬起来站在桌边上一点点认真做,别人都是糊弄一两个交差,而我做的则要格外检查,每日一百个,哪日做得少了或是不好看,哪日的饭就别想吃。
身后的伤就只这么站着便似刀割火燎,偏又没有药敷,只能生生忍住。我手上加快动作,希望能赶在下午之前完成,这样可以回床上多歇一会儿。
说起来,这扎花的手艺还是凤师父教的。
那是我到万菊楼的第一年除夕,想起家里爹娘和姐妹,偷偷抹眼泪。
凤师父看见了,拿出纸来教我叠纸花,给我找点事情做,他边折边说:“到了这里,就别想以前的家了,万菊楼就是你的家。”
我折得心不在焉,眼泪打转,他叹口气:“我来时,比你还小一岁,先是打杂,然后再跟着师父调教,一开始也想家,可后来就不想了。”
“为什么?”
他放下纸,一字一句道:“十几年的血浓于水,我爹只为十两银子就把我卖了,这样的家,不要也罢。”
“那我爹也……”
“我家跟你爹的情况还不一样,你爹拿钱是养活家人,我爹呢……”他自嘲一笑,“拿钱去赌,先是卖了我娘,然后又卖我。”
我想了想,似乎他更惨一些。
他扎完花,看我还是笨手笨脚,便手把手教,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温温软软的话语流淌进心坎里,忽然间,我不觉得难过了。
2
门外有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我背对着门,也不回头,只当是钱管事来催,低声道:“已经快做完了,还差几个,劳您再等等。”
“等?”上挑的语调让我呼吸一滞。
来的是凤师父,他说话一向如此,心平气和时不显什么,但只要来了脾气,声音就有些尖锐,透着不耐烦。
按理说,像我这种低贱身份应该下跪迎接,可我实在动不了,只能手撑桌面弯腰欠身,心中暗自祈求他不要计较这些。
然而我忘了,来了脾气的凤师父最会斤斤计较。
他看了眼简陋的屋子,说道:“这么多年不见,不仅身价掉了,规矩也忘了,我好歹教了你一年多,你这当徒弟的不该行个跪拜礼?”
这是故意难为我,可我不敢不从,双腿打软,咬紧牙关慢慢跪了下去,膝盖触地的瞬间,臀上撕裂般的疼,腰也直不起来了,就这么软趴趴地伏在地上,眼角流出泪。
过了一会儿,他问:“看见我是不是很意外?”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来我这里还是重回万菊楼,小心翼翼道:“我心里一直想着师父,因此再见面是意料之中的。”
他钳住我的下巴,面容冷峻,目光闪着火花:“你是得一直想着我,要不是我,你哪有那么风光的时候。”
3
我十六岁被卖进万菊楼,十七岁成了艳倌头牌,这其中,凤师父功不可没。
他让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少年,一跃成为万菊楼艳倌初夜拍卖价最高的美人。从这一点来说,我的确该感谢他,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另类的名留青史。
可我也恨他,他用全部的热情把我调教好,又亲手将我推出去,成全别人。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他无所事事时的消遣,以及逃离万菊楼的垫脚石。
4
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形的,也许早在他决定让我参加两年一度的头牌竞选时,就已经谋划好了。
但我那时还不知道,傻傻地为自己的新名字而苦恼。
在万菊楼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出师之前要先起个艺名,可以自己取也可以调教师父取。但取字有讲究,艳倌要名里带玉,清倌则要名字中彰显日月星辰。
我本名阿玥,其实已不用重起,但凤师父说初夜之后便是另一种人生,还是新起一个好。可楼里公子众多,常用的寓意好的字用过不止三四遍了,实在想不出新颖的,于是他专门找到经常来楼中玩耍的一位风流才子请教,那位据说是高中榜眼的才子摇头晃脑一阵,最后大笔一挥,写下了“𤩽”字。
凤师父拿给我看,我想了半天,支支吾吾说:“玥献这名字不好听。”
“傻子!”凤师父拿眼白我,“胡关切,念环。”
我又念了一遍,这一回顺耳许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名字和凤师父的若璇一起读来说不出的舒服。
5
不过有一点很可笑,起了艺名之后,全楼的人都用新名字叫我,只有给我起名字的凤师父,依然阿玥阿玥的唤。
直至今日,仍然如此。
“凤师父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我艰难道,“纸花还未扎完。”
他看了眼桌上竹筐里的纸花,冷笑一声,拂袖将篮子弄倒,五颜六色的纸花掉到地上,他随意走了几步,辛苦做好的花朵支离破碎。
“看来你得抓紧时间了,日落前完不成,就再挨二十板子。”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抽泣,“若是你恨我,就杀了我。”
他不置可否,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放到桌上:“这个给你,别留下疤坏了生意。”
6
凤师父走后,我费了很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双腿站住,重新做活,身后棒疮疼得要命,每扎一朵花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消化痛楚。
日落时,钱管事来了,他竟真拿了块细竹板,一边轻点手心一边道:“做完没,要是不够数就乖乖趴好。”a
我顶讨厌他这副嘴脸,以前受罚时,他充当监工,总要在打完规定的数目后再加上几下,来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记得有一次,我被罚跪在铁索上,本就痛苦难当,摇摇欲坠,可他竟还想出更恶毒的法子,在我肩膀和头上各放了个小茶杯,宣称茶杯每掉一次,就罚十板子。
为了不挨打,我只能保持静止不动,脖子、肩膀、腰背酸痛僵硬,膝盖更是锥心刺骨地疼。
在被罚的四个时辰里,茶杯先后掉下去三回,每一次掉下去后,我就会被按在地上,用细竹板狠打,打完后再接着跪。那一日,我被整得死去活来几近虚脱。
我调整心态,讨好似的把竹筐往前一推,低眉顺眼:“请您过目。”
钱管事往竹筐里一看,笑道:“行了,我拿走了,你歇着吧。”
我如释重负,筐里有我攒下的几两碎银。
7
入夜,我趴在床上,给自己上药。
我其实搞不懂白天凤师父过来的目的,为羞辱还是为送药,又或者只是想让我好起来这样可以继续折磨。
我一个人,有些地方够不着,歪着身子抹了半天,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
我泄气了,环着枕头哭,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我想他,想念以前那个会在责打之后安慰我给我上药的凤师父。
他一开始是想让我当清倌的,可琴棋书画的课程压下来,让我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乡下孩子全懵了。
诗词背不出要打,曲子弹不对要打,字写得不好看也要打,一天下来手心疼屁股疼,身上无一处不疼。
有时打得狠了,屁股肿得老高,三四天坐不得椅子,只能站着吃饭,趴着睡觉。
当时我觉得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然而现在回过头再看,却不这么想了。
凤师父罚我,也呵护我。
每次被罚过后,他都会在入睡前来到我床边,在伤处轻轻涂药按揉,淡淡药香,夏夜虫鸣,和着他似是从遥远彼岸飘来的低语,织就成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8
此后很多天,我都没再见过凤师父,想想也是,偌大个万菊楼,要处理的事太多,哪有工夫夫在我身上耗时间。
同样,钱管事也没来过。而且,大概是那几两碎银起了作用,我每日喝的稀菜汤里竟加了几个肉丸子,硬面窝头也变成了白馒头。
等我能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平房时,七夕节早过了,而我们扎的那些纸花,从未挂上去过。
9
凤师父暂时没找我麻烦,这是好事。
可钱管事没把我忘掉,在我能出屋的第二天就派人过来告知有客人点我。
点我的人是城中一个富豪,姓赵,因早年中过举,大家都尊一声举人老爷。
这位赵老爷以前找过我,算是熟客,但对于我来说我,他可是个难伺候的主。
他四十来岁,长得尖嘴猴腮,脾气很不好,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虽然身份是个举人,可实际上他自己却是不举,身下的小东西非得给些刺激才能勉强抬头。
上一次,他为了能有些感觉,愣是用细鞭子把我活活抽晕过去,等我悠悠转醒时,发现他正骑在我身上驰骋。他技术差时间短,自己没过瘾又拿了个角先生胡乱捅,他手上没轻重,我后面都快被捅烂了,肠子绞着疼。
我哭喊道:“您饶了我吧,要是捅坏了,下次我就伺候不了您了。”
“你死了自有别人伺候。”他把角先生使劲往里一挤,我觉得肚子要被顶穿,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我害怕极了,拼命哭喊挣扎。最后他被搞烦了,这才收敛些,使我免于被捅死的命运。
如今,他又来找我寻求刺激,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10
我伺候人的地方在万菊楼主楼的二层最边上,十分不起眼,不大的屋子分里外间,外间布置得如会客厅一般,桌椅俱全,里间却和其他房间大不一样。
靠墙摆了一张床,床前有个长桌案,四角都有皮绳,房顶上垂着几条绳索,我曾不止一次地被吊在上面,看客人们在对面的柜子里挑拣称心顺手的工具。
赵老爷坐在床上,拍拍腿,冲我笑。
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趴在他腿上,屁股宛如献祭高高耸立。
如果有可能,真想跟他说换种玩法,可惜的是,我没资格提要求。
对此,我有过惨痛的记忆。当时,我求另外一个客人让我换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结果被客人告了一状,说我不配合。那天晚些时候,我被带到静思斋,按在圆凳子上痛打。
不是用竹板子打屁股,而是用细藤条抽臀缝,那滋味就像有人用小刀在削小穴边缘的肉,每一下都痛到骨髓。
整整二十下抽完,嗓子喊哑,衣服湿透,流出的血染红了腿。我一步也走不了,最后是用手肘撑着爬回小屋的。
那次教训我记忆深刻。
赵老爷的巴掌拍得啪啪响,刚长好的皮肤在他大力拍打下感觉又要裂开,我咬紧牙关不出声,双手极力撑住地面,可身后热辣的刺痛逐渐升级,每一次拍打都好像扯掉一层皮。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躲闪,乞求巴掌能落到别的地方。也许是我的挣扎让他不满意了,他忽然道:“拿皮拍子去。”
我顺从地爬起来,把柜子里的皮拍子拿给他,又重新趴好。
拍打继续。
皮拍子可比手掌厉害多了,只一下就让我叫出声来,当然,我还没忘让这叫声变得好听些。
打了大概二十来下,赵老爷停下来,尽管我疼得满头大汗,身后肿痛,可仍然敏锐地感觉到他胯下的异样。
有个东西正顶着我的小腹。
我被放下去,歪在地上喘气。就在我以为可以进入正题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丝瓜瓤做的刷子,在我眼前晃晃:“在干正事之前,我来给你好好洗洗,免得脏了我的身。”
我吓呆了,那丝瓜瓤干了之后极其粗糙坚硬,能刷下锅上沾着的任何东西,若进到身体里,还不得把肠子刮烂,更何况那东西本身就很粗,难以进入。“我来时已经清洁过,里面是干净的。”我一面哀声求他,一面向后挪。
“你洗你的,我洗我的,不冲突。”他泛起恶毒地笑。
“不,求您别这样。”我跪下,磕头如捣蒜。
然而,哀求是无济于事的。
我被他拉到桌案旁,四肢大开绑在桌角,暴露在外的穴口被那恐怖的刷子抵住。随着他用力一顶,前所未有的尖利痛楚直击心脏,尖叫脱口而出。
刷子在我身体里转了个圈,刮住肠肉再往外一抽,我疼得两眼翻白,无法呼吸,四肢在剧痛的冲击下剧烈痉挛。
“啊……饶了我吧!求您了,快停下……”我惨叫,疯狂扭动身体。
可不管如何挣扎,那可怕的刷子还是再一次顶进去,在穴心一搅,所到之处全部研磨碾烂。
凄厉的哀嚎过后,我再也喊不出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后似乎被掏空,犹如凌迟。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在闭眼之前,有抹明蓝飘了过来。
第四幕
1
红,到处都是红。地上,墙上,男人的手上,全是血红。
所谓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我把客人赶了出去,告诉他万菊楼不再欢迎他。
阿玥趴在桌上,发丝把他左脸遮住,露出的半张脸凄美绝伦。
我不忍看他身后的伤,用纱巾盖住,让人把他抬了出去。
屋里,腥气弥漫。我环顾四周,手一一摸过那些鞭子、板子、夹子、长针、蜡烛和绳索,指端下那些个能够带来变态快感的奇异工具在我眼中是那么的狰狞不堪,我的阿玥就是在它们之下辗转求生了十年。
如此漫长的时光,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2
我遇到阿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这个年纪对于一个艳倌来说已经算大了。
在万菊楼,清倌可以做很长时间,以前有人做了二十多年还能长盛不衰,因为随着时间积累,丰富的阅历和社交经验会让原本的青涩变得成熟迷人,每个年龄阶段的美都各不相同。
然而艳倌却不同,黄金年龄只有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短短几年的时间。年纪太小的很多东西玩不好,伺候不了客人;年纪太大的身板又硬起来,难以驾驭。
我在十九岁那年当上头牌,三届蝉联,可到了二十六岁那年重新竞选时,我被比下去了,赢我的那个男孩儿只有十七岁,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腰肢软得像春天的嫩柳。
当所有人都为新的王者欢呼时,我意识到是时候给自己找后路了。
3
万菊楼的规矩很严,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恩客是不能赎人的,出多少钱都不行。
当然,也不是一点儿没可能,它允许自赎。
这是个乍听之下所有人都会笑出声的规定,但实际上,自有万菊楼以来,自赎成功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它有着最严苛的前提条件。
第一,本人必须当过头牌;
第二,需要在万菊楼接客超过十年。
第三,在接客期间要给万菊楼赚够十万两白银并且自赎时本人还要上缴纹银一万两。
这第三条很难达到。十万两好赚,客人每次给万菊楼的银两都会入账累计,对于头牌来说,人们为了一睹芳容一掷千金那是常有的事,十年时间基本都能赚到。难的是本人上缴的那一万两。
我们的吃穿用度都是楼里统一提供,几乎没有要花钱的地方,相应地,万菊楼给我们的月钱也少得可怜,就算我是头牌的身份,每个月也只有五两银子零花,一年下来只有六十两,十年只有六百两。
而又因为不许他赎只许自赎的规定,很少有恩客会把大笔的真金白银赠给我们,害怕我们拿了钱自赎之后远走高飞。
从这点来说,万菊楼把人性看得透透的。
好在我恩客众多,总有几个会私下里塞给我好东西,我冒着挨罚的危险偷偷拿去变卖,不知不觉也堪堪凑到了九千多两。
于是,只差最后一个条件了——我需要再培养出一个头牌。
4
我救阿玥,一半是因为不忍心看他被打死,一半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有一张足可以艳压群芳的脸。
我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但这其实是双赢。我满足所有条件可以获得自由,而他有了身价,以后的日子会过得相对舒服得多。
不过,成为头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当艳倌的头牌,光有漂亮脸蛋是不够的,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5
阿玥家务农,他从小干农活,身材秀颀高挑,穿上那些锦绣长袍最显气质,这是他的长处,可同样也是短处。他没有世人喜欢的柔软腰肢,身板也硬,什么姿势都做不来,一切都需要细心训练。
可他偏又吃不得痛,抻筋压腿时只要用一点力就喊疼,呲牙咧嘴直嚷嚷腿断了。
一开始我怕真弄坏了,不敢使劲儿,可后来我发现他有几次偷着乐,这才发觉被骗了。待我噼里啪啦打一顿之后,他这偷懒的毛病才渐渐改过来。
调教一段时间后,基本功练得差不多了,我把他带到暗间去观摩学习。
“学习什么?”他坐在凳子上,眼前只有一面墙。
“好好看着。”我把墙上的画掀起一角,露出墙上的小孔。
墙那边,就是接客的地方。那一次,我伺候得格外卖力,叫声最媚,各种动作技巧十足。
等客人走后,他捧着水盆毛巾进来服侍我梳洗,这是万菊楼的规矩之一,还未出师的孩子们要侍奉调教师父日常生活,一方面是当个免费劳力使唤,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们熟悉各种流程。
他帮我擦拭身体,看着身上的青痕,道:“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我慵懒地往床头一靠:“害怕了?”
他点头:“看着好痛。”
是挺疼的,这种事无论做多少回都是疼的。但我不能告诉他,怕他抵触,因此只淡淡道:“和喜欢的人做,就不觉得痛了。”
“那你喜欢他吗?”他追问。
我忽然有些不耐烦:“进了万菊楼,把喜欢两字咽到肚子里,咱们喜不喜欢没人在乎,客人们喜不喜欢才是关键。”
他低下头:“可我不喜欢和不喜欢的人做不喜欢的事。”
这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我白他一眼,反问:“那你喜欢和谁做啊?”
他看着我,没说话。
现在想来,最后那场灾难的火种早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只是我当时从未料到他真的能用那一点火种掀起燎原之势。
6
阿玥这次伤得很重,我请了大夫来看,却被告知没救了。
我又请了几个专治外伤的大夫,其中一个总算开出了些外用药,但也提前说好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那处已经烂成了血窟窿,我把药摸到手指上,慢慢探进去,里面是参差不齐的摩擦感,手指退出来时,上面是猩红的血迹和暗粉色的肠肉组织。
腥气逼人,我有些反胃。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这样子,我再也生不起气来,甚至早在他挨了板子晕死过去时,心底就已经原谅了他。
我把他的发丝拨开,凹凸狰狞的伤疤生生毁了这么漂亮的脸。
我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的还是那个光彩照人的阿玥。
7
那是他竞选艳倌头牌的前一天。
傍晚时,他在屋中练习剑舞,这是第二天要上台表演的。
他身穿红袍黑发如瀑,腾挪跳跃时足尖点地,手中长剑挑撩之际带出蓬勃的英气,又在身体回旋时露出妩媚一笑,勾弄人心。
我在边上看着,指点道:“有个动作不对,应该……”
“凤师父不该亲自教导吗,这么站着说,我哪里听得懂。”
我听出他话里的撒娇,微微一笑,也罢,就遂了他的愿吧,今日一过,我们便天涯海角。
我们身体紧贴住,手把手,再次舞出剑势,可不知为何,这一次我也舞错了,满眼满心皆是他完美的侧颜和发丝间的香气。
“凤师父在想什么?”他停住,就那样垂着剑,侧头看着我。
我的目光从他的手指一路向上来到他饱满的丰唇,心突然乱了。
“明天要好好变现,可别辜负了我的苦心。”
“我害怕。”他收了剑。
“怕什么?”
“若我没有当上头牌呢?”
“不会的,你肯定会是头牌。”我刻意不去看他,心突突跳。他必须是头牌才行,这样我才能有离开万菊楼的资本,这样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为了这一天,我不光投入了所有精力,更是暗中安排好一切,那些跟我熟识的恩客们都会卖我个面子,为阿玥喝彩造势,在他们的带动下,会有一批人跟风叫好。
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说了句知道了就离开了。
“别怯场,你是最美的。”我在他身后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么美的阿玥。
8
后来的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为调教师父,阿玥竞选头牌时我是要全程回避的。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专心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又或者我根本没心思收拾,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别走了,留下吧。
等到傍晚时,擂台传来消息,阿玥毫无悬念地胜出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我是由衷地开心。有了头牌的身份,就算我不在身边,也没人能轻易欺负阿玥。
随后,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阿玥的初夜拍出一千金的价格。
那可是真正的黄金,折算下来,几乎要万两白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会在我怀里噘嘴哭泣的少年竟有如此本事。
我决定第二天当面向他道贺,然后再提离开的事。
可是,我没能等到第二天。
凌晨时分,有官差敲开我的房门,将我带走。
知府连夜升堂,我跪在地上,得知了骇人的消息。
阿玥夤夜行凶,把恩客孙老爷刺成重伤。
9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阿玥说,是我指示的。
我指天发誓,否认一切,可换来的只是一顿打。
不同于万菊楼罚人时用的竹板子,官差手里拿的是真正的梨花木杖,足有一人高,婴儿手臂粗。
我被压在地上,手脚都被扯住,当第一下砸下来时,只感觉身体被拦腰截断,伤处既冰冷刺骨又火辣异常,而还没等我缓过来,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
尖叫脱口而出,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凄厉的惨叫是出自我之口。
我拼命扭动身体,可那木杖还是准确地准落到臀上,身后湿乎乎的。
前所未有的痛苦将我吞没,眼前阵阵发黑,我再也忍不住了,想违心地承认一切,可当木杖停下时,些许的喘息又让理智占了上风。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招供,我要见阿玥,我要对质,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诬陷我!
否则,死不瞑目。
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知府认定我是主谋,各种酷刑轮番上阵。
十个手指甲被拔掉了,鲜血淋漓。
双腿被杠子压得快断掉,数次晕过去又被弄醒。
持续的问询,持续的否认,持续的折磨,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在痛苦中,我发誓,如果活下去,我要阿玥把我受过的痛全部体验一遍。
不,不应该是一遍,那太便宜他了,应该是百遍,千遍,万遍。
黎明时,我被拖回牢房,全身是血,遍体鳞伤。
过了几天,就在我苦熬刑伤时,等来了一个好消息。狱卒透露,阿玥在堂上翻供,声称无人指使,一切皆系他自己所为。
对于阿玥的反复,我没有任何感激,而是恨透了他。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这对他有好处吗?这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阿玥的牢房跟我的隔着很远,我们之间没法交流,由于他痛快招供,也没有再被提审过。我和他就这样在牢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日子慢慢过去,我的伤终是好了,身上留下点点痕迹,一辈子都消不下去。
一日,有人来看我。
那是我曾经的一位恩客,姓章,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肥头大耳,胖墩墩的身子如同个酒葫芦。他没多少文化,算是个暴发户,做皮货生意赚了很多钱,一开口一股子土味,我一向看不上他。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让我瞧不上眼的章公子,却是在我落难之后唯一来看我的人。他隔着铁栏,向我保证一定救我出去。
那一刻,我哭了。
10
章公子走后,我又在牢里数日子。
也许是使了银子,狱卒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伙食也好了,我甚至得到了一床被子和一件崭新的囚衣,还被允许洗了澡。
我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每天翘首以盼。极度无聊时,我便诅咒阿玥,一遍遍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在脑中将我所知道的各种酷刑都用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就这样,我在极度愤恨中,等来了判决。
在被关押了三个月后,我被无罪释放。
后来章公子告诉我,苦主孙老爷早就托关系,一定让刑部核准我和阿玥的死刑,而同时,他也动用大量人脉,在刑部复核死刑时,要求他们务必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批准。
在听完惊心动魄的“人脉大战”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章公子:“那阿玥呢?”
他沉默一瞬,叹气道:“孙老爷被阿玥刺伤,这确实是事实,这件事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才行。他被判斩首,秋后执行。”
我愣了好久,觉得很不真实。
“你也救救他吧。孙老爷没死,所以阿玥也罪不至死啊。”我求道。
“他害你,你还要救?”
我回答不出,但我知道,自己不想阿玥死。“求你了,只要不死,留一条命。”我跪下。
他犹豫了很久,才道:“你……爱他?”
“不!我恨他。”我摇头,“他要活着才能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要折磨他,报复他的所作所为!”
“他的事不好办。但只要你答应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便尽全力。”
我想都没想,答应了。
又过了两个月,秋后。
阿玥被改判黥刑,并且杖责五十,这是章公子所能争取到的最轻的判罚。
听到判决时,我好似失了魂,满脑子都是阿玥倾国倾城的容颜——从此,那张脸只存在于记忆中。
闹剧终是结束了,我回到万菊楼去谈赎身的事,楼主答应得很干脆。我心里清楚,像我这种吃过官司的人,无论是否清白,都是不能再用了,还不如换笔钱。
而阿玥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他没法自赎,只能还回到万菊楼,从万人追捧的头牌跌入泥沼,成了只需几个铜板就能随便被欺辱折磨的贱倌。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我能管的了,天高地阔,我们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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