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一寸相思》下

     

    第五幕

    1

    我可能是快死了,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爹娘、姐妹、万菊楼以前的楼主、来了又走的客人……最后,画面定格在凤师父身上。

    他真好看。

    只这么靠在水榭廊座上,就是一道风景。

    “你过来。”他冲我招手,纱袖滑落,露出半截洁白如玉的小臂,“给我捏捏脚,一大早起来就陪城西的焦公子出去游园,逛了半天,脚疼死了。”

    我走过去,脱下他的鞋袜,他的脚很白,脚腕纤细,脚掌柔嫩,握在掌心,酥在身上。

    我曾看到有客人含弄他的脚趾玩,把他逗得咯咯笑,我也想这样,却没胆子。记得有一次,我学客人的样子摸了他的屁股,结果被他按在床上,用紫檀木戒尺狠狠地揍了一顿,屁股都被打紫了,上面全是硬痂。

    “师父要是不想去也可不去,那焦公子土里土气,满嘴荤话,让人看了就不舒服。”我一边拿捏力道按揉,一边说。

    “万菊楼是不许挑客的,这点你记住了,要是发现了,就等着去静思斋挨罚吧,轻则跪上一晚面壁思过,重则打顿板子,半个月下不来床。”

    “可要是遇到不合心意的,那伺候起来多别扭。”

    “客人不别扭就行了,谁管咱们心里如何想。”他眯眼享受了一会儿,又道,“也不是完全不能挑,你要成了头牌,还是有些选择余地的,楼主也乐得如此,适当的挑三拣四才能彰显头牌的身价,要是来者不拒岂不是很丢身份。”

    “……”

    他睁眼,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要不是焦公子承诺给你打支金钗子,我半路就找借口跑回来了,才不想跟他一起走路。”他拿出个手帕,里面裹着一支莲花金钗,造型别致又不过分娇柔。

    “给我的?”

    他笑了,那笑容连夕阳余晖都要暂避三分:“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这漂亮脸蛋也得配上装饰才更出彩,别上了台让人说寒酸。”

    “上台干什么?”

    “选头牌啊。”他的手搭在腿上,望着我,“你要想有些主动权,就必须身价高,当了头牌就能过上舒心日子了。”

    “我跟凤师父在一起最舒心。”我把头枕在他腿上。

    “傻瓜,咱们到底是要分开的。”

    “不能不分吗?”

    “去做你的事吧。”他推开我,鞋都不穿走回房间去了。

    2

    梦醒了,身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碾压五脏六腑。

    可尽管如此,我依然注意到,这不是我的房间。

    我那低矮的小破屋子可没有这么般雅致堂皇,地上铺的全是软软的长绒地毯,靠窗的地方有道珠帘挡住,后面隐约有个台阶,架着古琴。

    “醒了就把药喝了,补补元气。”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

    凤师父的声音不大,但听得我一时失了神,好似回到多年前,我借病赖床,他掀起被子时无奈又宠溺的语调。

    可我心底明白,这只是错觉,他回来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整死我。

    看我不动,他把药端到我跟前:“快喝吧,还等着我喂吗?”语气有些不满。

    “这是什么?”我问。

    他冷笑:“让你生不如死的药,喝下去腹痛难忍,筋骨寸断。”

    我撑起上半身,一饮而尽。

    他道:“我说给你补元气的你不喝,说是穿肠毒药你倒喝得利索,你是当贱倌当久了,人也贱了?”

    我重新趴下,有气无力:“以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不回来,我还能苦熬着,可他回来了,我天天见到他,那些回忆便如潮水回溯,每股细流滑过心房都如钝刀割肉,刀刀锥心刺骨。

    “你怎么能死呢,在我知道真相之前,不许你死。”

    3

    所谓真相又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只能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轻狂时恣意妄为的后果。我那时太年轻,太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让世间万物按照我的想法运行,以至于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要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在那良辰美景之时掬起最甜美的笑容,为孙老爷呈现出最真诚的虚情假意。

    4

    我一直都知道凤师父想离开万菊楼,他曾不止一次跟我憧憬过以后的生活。

    采菊东篱,悠然见山。

    在他的构想里,有小桥流水,有枫林翠竹,甚至有树枝上站着的喜鹊,唯独没有我。

    想想也是,我算是他什么人呢,说是徒弟,可学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人家干嘛带着我,难道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可我还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让凤师父走。他走了,谁管我呢?就算有了头牌的身份,我也害怕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些东西就像个拥有獠牙的巨兽,一点点把我吞噬,每多待一天,灵魂便少一分。

    于是,我越发黏在他身边,朝夕相处,赶都赶不走。

    5

    有一天,楼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艳倌随恩客出游,中途借口解手,然后失踪了。客人怕他出意外,派人来通知,自己则带人到处找。最后,人们在城门口附近发现了他。

    他被带回静思斋。

    楼主问他为什么要跑,他说留下来没活路。

    我只看到这里,就被凤师父带离了,可我刚走出去不远就听到里面砰砰的,那是竹板打肉的声音。

    我听得心惊肉跳,问凤师父,那人会怎么样。

    凤师父抬头望天,眼圈有些红,末了皱着鼻子说:“留下也许没活路,可逃出去再被抓回来,那就是铁定没活路了。”

    后来,我听说那人被活活打死了。死时,身后的皮肉全烂开,肉直往下掉,竹板子上都有了裂痕。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曾是凤师父的调教师父,只比他大五岁。

    那人死后的头七凌晨,凤师父偷偷去了静思斋,在黑暗中站了许久。

    我也跟去了,在外面给他放风。

    他出来后,神色疲惫:“我这师父也是命苦,好容易攒够了钱,却赎不了身。他已经年过三十,早无人问津,整整一年多才得了这么个和老主顾出游的机会,于是想铤而走险……”

    “没有客人赎他?”

    “楼里规矩是不许他赎,只许自赎,可自赎也是有条件的,他卡在了其中一条上。”

    我听他大致说了规矩,想了想:“这些条件都符合,怕是不容易。”

    他忽而笑了:“是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的。”

    “那凤师父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就是那一夜,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就是那道带给他自由的东风。

    6

    我该为他高兴才对,总算有个盼头,能熬出头,可实际上,我并不高兴,一点也不。

    这件事就像根刺,扎到心里,一呼吸就疼得厉害。

    之前得知他有离开的想法时我虽然遗憾不能跟他一起走,但也没有怨言。可如今,我感觉到一种被人利用了的耻辱。

    怪不得他那么悉心教我,原来是为了让我成了头牌后,他好名正言顺地自赎离开。

    我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此后他的每一言一语,每一次关心呵护在我眼中都带着伪善的面具,面具之后是他布满算计的笑脸。

    我不要成为头牌,只要我落选,凤师父就走不成了,这样一来就能永远跟我在一起。

    7

    竞选的那一晚,我故意漏洞百出。

    舞剑时因为心不在焉,还差点摔倒,可饶是这样,也挡不住选票的攀升,人们都在为我欢呼。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不断呼唤着我的名字,往台上扔鲜花、碎银、金钗子……

    在一阵眩晕中,我夺得头筹,玥𤩽两字被高高挂起。

    我想,曾几何时,若璇两字也被这样挂起过,我和他穿过时空终于交汇,彼此相连。

    那一刻,我又是欣喜若狂的。

    随后,我被带进一处厢房之内,坐在紫纱帐后,等待最后初夜竞价。

    门外的疯狂和门内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我想象着给我带来恩泽的第一位客人,凤师父说过,无论过去多久,第一位恩客永远值得怀念。

    8

    可当我看见人生中第一位客人时,大失所望。

    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富大贵,人称孙老爷,中年发福相貌丑陋,眼睛突出如蛙,鼻子塌塌的,留着几撇胡子,感觉随时要掉下来。

    我犯恶心,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而当他褪下我的衣衫抚摸时,这种腻味恶心感达到顶点,我用力推开他,跑到角落。

    孙老爷不愿意了,瞪眼道:“谁教你的规矩,还敢躲?”

    我那时极度痛恨这场竞选,心知就在此时此刻,凤师父正在收拾行囊,一想到今晚一过我们便各走各路,莫名的愤怒就缠绕住我,令我窒息。

    鬼使神差地,我说:“师父教的。”

    “你师父凤若璇?”

    “对!他说过,不喜欢的就不做!我看见你就恶心,才不想让你碰。”

    我那时没想到的是,正是这句话,被愤怒的孙老爷蓄意曲解,将我和凤师父推向了深渊。

    我本以为这样一闹,孙老爷肯定会去告状,这样的话,我头牌的资格肯定会取消。因此,凤师父想自赎的条件便缺了一条。

    然而,事情发展超出我的预料。让我没想到的是,孙老爷没有走,反而狞笑着冲我扑过来。

    推搡中,屋中很多东西都被打碎,就在他将我全部剥光时,我随手拿起碎瓷片,扎进他的脖子,血流了一地,他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跑出去,而我则呆若木鸡。

    心想,一切都完了。

    9

    我被带到府衙,停了一天才提审。

    我跪在堂下,承认一切过错。知府大人问我凤师父是否指使,我拼命摇头,这才意识到那句气话为他带来了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其后很多天,我被单独关押,见不到一人。

    后来,我听说凤师父被释放了,由衷高兴。可同时,我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秋后问斩。

    那段日子我过得惶恐不安,每每有狱卒从牢房前走过,我都如惊弓之鸟。我后悔、自责,陷入巨大的焦虑恐惧中,度日如年。

    可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还是再也见不到凤师父了。我不惜自毁前程就是想留住他,可到最后却依然留不住,我们以更惨烈的方式结束所有,从此天人永隔。

    可我还能说什么呢,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一个月过去,又过一个月,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日夜里,我心中将凤师父的模样描绘了千万遍,音容、仪态……每个小细节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刻进骨髓,唯有这样,才能抵御住我对死亡的畏惧。

    又过了些日子,我被带上公堂,就在我以为要被绑赴刑场时,知府说,刑部驳回了死刑,改判其他。

    他说了些刑罚,我听不清楚,朦胧中只知道一件事,我不用死了。

    10

    长长的铁针沾着黑墨,一点点刺入皮肤,尖锐的疼痛令人心颤。

    行刑人说,他给无数人刺字,我是其中最漂亮最安静的一个。

    我苦笑,我还能以什么身份去撒娇使小性儿呢,那个事事袒护我的凤师父对我恨之入骨,早就不顾我了。

    脸上疼得发麻,行刑人拿了镜子,我看了一眼,左眼下方汪着一团血,依稀可见一个“贱”字。

    我有点想笑,这个“贱”字放我身上真是名副其实。

    可我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被随之而来的五十杖打得半死。

    那是一场可怕的噩梦。衙役们都是行刑的好手,木杖在我身后上下翻飞,每一下都实实在在打进骨头里,不仅如此,木杖还要在离开皮肉前用力压一下,再一碾,不到十下便皮开肉绽。

    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流下来。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痛苦的时刻,相比之下万菊楼的竹板子就是挠痒痒。

    数到二十下时,我已濒临崩溃,嘴里咿咿呀呀喊着求饶的话,那一刻我是真心悔过。

    可没人理我,衙役们忠实地执行惩罚,动作频率整齐划一,如同被上了弦的机械傀儡。

    皮被抽掉了,肉被打烂了,我的惨叫和着杖击颇有韵律地响彻公堂。

    凤师父啊,你在哪,怎么不来救我呢。我一遍遍在心里念着、想着,盼着、求着。

    迷离中,我仿佛真的看见有人向我走来。

    可下一瞬,我又清醒过来,那不过是一个衙役在我头上浇了一桶冷水。

    惩罚还在继续,我恢复神智,心里清楚凤师父不会来了,剩下的我要靠自己扛下去。

    我强迫自己让目光聚焦在地砖上的一块污迹上,脑中想些事情,可想来想去,却发现心里反复出现的还是同一张面孔。

    挨到三十下时,衙役们换人,我得了片刻缓息,逐渐麻木的伤处又苏醒过来,再打上去,痛苦更甚。我生出一种错觉,他们是在凌迟我,把肉一块块割下来,让我生不如死。

    我一共晕过去三次,三次都被水泼醒。

    最后一次醒来时,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包裹住我的躯体,听不清唱数,也看不见周围,更是喊不出什么,嘴里只有轻微的嗬嗬声。

    我快死了。

    紧接着,刑罚戛然而止。

    我被连夜用马车送回万菊楼,楼主嫌我坏了生意和名声,揪着我的头发,恶狠狠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若璇救你!”

    “什么?”我已趋弥留,可听到凤师父的名字还是眼前一亮,仿佛一道光闯入混沌的脑子,灵台霎时清明。

    “当初你逃跑未遂,我本想打死你以儆效尤,后来若璇出面求情,跟我做了约定。他说保证把你调教成头牌,否则你落选之日就是杖毙之时。”

    泪水流过伤痕,在心上灼出一片荒原。

    原来,这才是真相。

    “若璇一直不肯告诉你,怕你恐慌,他为了你能选上头牌,不仅把看家本事都教给你,更不惜卖力讨好每个金主,让他们花钱买人来给你叫好,最后你却自作孽,当真不可活。”他亲手用烛火烧了我的黥面,留下更为难看的烙痕,然后把我扔进后院小平房中,自生自灭。

    也许我是真的贱命,连阎王都懒得收,就在缺食少药的情况下,伤竟然慢慢痊愈了。

    此后的迎来送往中,我被人肆意践踏侮辱,可这时,心却如止水,再无波澜。

    只有午夜时分,回到自己屋里,我才会点上一炷香,在廉价而刺鼻的香气,看着它一点点燃烧殆尽,相思成灰。

     

    第六幕

    1

    阿玥的伤一直不好,时而高烧时而低热,吃不进任何东西。

    大夫说他的身体就像块朽木,风和日丽时还能坚持不倒,可一旦经历些风雨,便从根烂掉,再无生机。

    看着床上昏睡的人,我招来钱管事,让他把之前扎好的纸花都挂在房间里,一个都不能少。

    那些花花绿绿的纸花萦绕在房梁,风一吹,簌簌地响。

    好像回到了久远前静谧的夏日午后,香气缥缈,花影浮动,他在软榻上小睡,而我则坐在边上,用花枝逗弄他的鼻尖,怎么也看不够。

    2

    对于阿玥的情愫,我何尝不知。

    他看我时的表情,说话时的神采,唯独对我发脾气时的娇嗔,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他太年轻,还不懂得掩饰,浓烈的情感如红艳的曼珠沙华,带着通向黄泉彼岸的荼靡之气向我扑面而来,我根本招架不住。

    可我不敢回应,这会让我们万劫不复的,公子们之间的爱恋那是绝对的禁忌,若被发现,绝无生路。

    面对他呼之欲出的爱意,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我管不住他的心,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敛自己的。

    可是,如果感情可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那还能称之为感情吗?

    日复一日,在他一声声清脆甘甜的呼唤中,我不可避免地沉沦下去。

    我控制不住悸动的心,为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去亲近他,爱抚他。我会故意找茬说他姿势不对,亲手扶住他光洁的小腿,将隐秘的花丛一览无余;也会刻意降下惩处,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上拍出两团红晕,只为能够借助清凉的药膏去抚摸柔嫩软弹的肌肤。

    我不断自问,在我们纠缠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是他引诱了我,还是我勾引了他。

    3

    最终让我下决心离开的还是一次醉酒之后。

    那一天,我教他行酒令。这东西看似只有几句词,可要玩好了,不落下风,必定要经常练习才行。

    我和他说了好久,口渴得厉害,他提议玩一次真正的行酒令,输了的人罚酒一杯。

    我们玩了一局又一局,作为初学者,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很快,酒壶见底,他醉眼朦胧,眼尾的一抹胭脂色,让我想起天边的红云。

    我渐渐靠拢过去,想看仔细些,他身上布满酒香,不知为何,我轻轻一闻,竟有些飘然。

    他痴痴地看着我,半张朱唇,洁白的几粒贝齿中粉嫩的软舌若隐若现。他仿佛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不说话,只是笑。

    我禁不住诱惑,轻轻啄上他的耳廓。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阿玥似乎是真醉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揉着眼睛抱怨身上疼。我坐在床边,给他倒了茶水,神色平静,仿佛无事发生:“难受就再多睡会吧。”

    他真的闭上眼又睡去,乖顺得像只猫。

    我替他盖好被子,又在眉心落下一吻,默默想,就让那越界的一刻成为我一个人的回忆吧,以后孤单寂寞时,还能有个念想。

    4

    又过了几日,阿玥的病情反反复复,精神好时就发呆,望着扎好的纸花不知想些什么,若精神不好,便一直昏睡,水米不进,越加虚弱。

    钱管事跟我来说事情,见我心不在焉,劝道:“玥𤩽的伤虽严重,可也是能好的,之前他受过更重的伤都没死。”

    我明白他是在宽慰我,奈何这话越琢磨越别扭,更令我难受。

    他走后,阿玥醒了,小声道:“凤师父把我送回去吧,我在这好几天了,惹人议论。”

    “你后面伤成那样,怎么回去?”我反问。

    他低头咬唇:“我人轻贱,住不了这么好看的房间。”

    “你都不看看这是哪里吗?”我问。

    他这才抬眼看了一圈,不确定道:“你以前的房间?”

    “我让人收拾出来了,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就先住这吧。”

    他眼里的光在屋中荡漾,惊喜又落寞……

    我很快速地补充了一句:“我是怕你死了,对楼里的风水有影响,伤好了就回去,少在我眼前晃。”

    “若你怕我死在这里,就拿草席卷了我扔外面吧。”

    我没理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甚至于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见他。

    5

    章公子的生意遍布南北,我跟着他走南闯北,游玩了大半山河。他待我非常好,爱护我,尊重我,带着些许口音的言语虽然土气,却异常真诚不做作。

    我在万菊楼里的时间不短了,自以为看到人间百态,可直到出了事,才算真正看透。

    心里爱我的,害我;嘴上爱我的,弃我。

    危难之际方见真情。

    为此,章公子值得我陪伴一生。

    可每到月上中天,我却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人,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过得怎么样。

    触景生情往往一瞬间。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不起眼的物件,都能让我联想起那些我刻意忘却但又从未真正忘却的旧事。

    我以为不思量,就能忘。可实际上却是,不能忘,费思量。

    在与章公子相处的第十年时,有一天他握住我的手:“你心里还想着他,与其在我这里思念,不如回去看看他。”

    我矢口否认:“我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思念?”

    “爱之深,恨之切。”他说,“你若不爱,早就放下了,何至于每晚难以成眠。”

    “我只是不甘心,想问一句为什么。”

    章公子摇头:“早在十年前你跪求我救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与我在一起时,我就看出来了,你爱他。否则,对我提出的要求你会犹豫的。”

    “……”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粗俗。”他笑了一下,自嘲又有些得意,“可我好歹也是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琢磨人心。”

    “我只是……”

    “当时我就想,给你十年时间,如果你还想着他,就放你离开。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你回去吧,自己做楼主。”他拿出张契约,交给我,“我买下了万菊楼,算是个临别礼物,谢谢你陪我十年。”

    章公子走了,把皮货生意一路做到了西域,再也不回来。

    我以主人的身份回到万菊楼。

    6

    整整一个月,我都让自己忙碌起来,置办宅子、剪裁衣服、采买物资……唯独不去万菊楼。

    我不敢去,害怕看见阿玥,我从侧面打听到他现在过得并不好,被客人打,被楼里其他人欺负,甚至连伺候人的小厮和龟奴都看不起他。

    但总不露面也不是办法,于是择日不如撞日,我随便捡了一天,在傍晚时分去了万菊楼。

    不过,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楼里乱糟糟的,正在上演一场大戏。

    打架的人很认真,看热闹的人也认真,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我。

    但我注意到他了。

    我的阿玥就站在楼梯上,一身麻灰袍子,头发随意挽着,凭栏而望,脸上笑嘻嘻的。如果不是那丑陋的疤,我真以为又回到了过去,他站在廊下看恩客们为某个心仪的公子争风吃醋,笑眯眯地往我身后一躲,小声评论着哪位客人的鞋子被踩掉了,哪位客人的肚子被揍了。

    我不忍看他的脸,可又忍不住仔细看,是怎样的痛才能造就这般凹凸不平的疤痕,虬结纵横地宛如团烂补丁将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毁得面目全非。

    然而,无论我多怜惜他,怨恨依然有之。

    因此,我决定往前踏出一步,为我们的故事画上一个结局,这一次,我自己掌握命运。

    7

    又过了几日,阿玥的伤终于不再渗血,也不再发烧。

    这是个好兆头。

    一天外面下着雨,我从外面办事回来,阿玥不见了。

    我扯住一个龟奴问,那人表情复杂,指着后院支支吾吾。再听后院,一片嘈杂。

    我撑着伞来到后院,人们都躲在廊下往院中张望,阿玥正在地上爬,两腿动不得,全凭上身的力量往前蹭,身上全是泥水,也不知淋了多久。

    人们发现了我,停止了窃窃私语。

    我走到院子里:“你在干什么?”

    阿玥停下兀自喘气,发丝黏在脸上,面色惨白,不停打寒颤,他回头看我:“我自知身份卑贱,不配住那高屋华堂。”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在一众惊异的眼神中,扔下伞,抱起阿玥。

    怀里,他是那么的瘦,那么的轻。

    阿玥轻轻说:“你把我扔出门吧,当年我做错事,让凤师父枉受牢狱之灾,我现在身无长物赔不了什么,只有这条命了。”

    我听着难受,先前那样对他不过是想出掉心中积郁的恶气,就像以前一样,他做错事,我打过罚过之后,依旧宠爱。

    可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时候。

    8

    我带他回去,换下湿衣服。

    他背上有各种伤痕,新旧相叠,触目惊心。胸前的两枚乳粒残破不全,我问他怎么造成的,他回忆说,前几年的一位客人在他胸前穿环,结果拉扯小环时力度没掌握好,生生拽豁了口。

    他头枕在我腿上,语气平淡,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胸前乳粒敏感,这种撕裂的痛楚最难忍受。而他以前是出了名的怕苦怕痛,我不敢往深了去想他到底是怎样熬过那等酷烈的摧残。

    我给他擦干头,换了话题:“你在跟我闹别扭吗?被我罚了板子,又罚扎纸花,心中不舒服,非要离开?”

    “没有,是你说的,身子养好些就回去。”

    “我又没说你身子已经养好了可以离开,你分明是跟我叫板。”

    他抿住嘴,显得委屈巴巴。

    “你自己也说做错了事,难道不该打?”

    他美丽的眼睛眨了又眨,忽然涌出泪水:“可每次你罚完都安慰我……”

    我气笑了:“所以是我错了?”

    他没说话,望着满屋的纸花发呆,良久之后才道:“你还生我气吗?”

    “不生气了。”我怎能再生气,用十年的时间去悔过一件事,早就够了。

    他开怀地笑了,笑容灿烂而明媚。

    “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他问。

    “能。”

    9

    我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但我错了。

    就在淋雨的当天晚上,他又发起高烧。

    我把城里所有的名医都请来了,可他们说,没救了。

    我不相信,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为什么淋场雨反而不行了呢?

    到了第三天,阿玥咳嗽得厉害,每次呼吸都像是在拉风箱。由于高烧不退,他开始说胡话。

    在那些词不成句中,我听见他喊我。

    不是叫凤师父,而是叫若璇。

    若璇和玥𤩽,我第一次在心里默念时就觉得朗朗上口,只是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冥冥之中我们的缘分早已注定。

    10

    我每日诚心祈祷,希望佛祖保佑阿玥能好起来。

    以前,我是不信神佛的,总觉得那些东西虚无缥缈,可自从我遇到阿玥之后,就悄悄在庙里上了供。

    我问庙里的主持,怎样才能祛除灾厄,主持说,多做善事,佛祖自然青睐护佑。

    思来想去,我决定做一件事。

    我把万菊楼里的公子们都叫到静思斋,他们个个瞪大眼睛,神色慌张,以为又要罚人。尤其是明晗和玉筎,两人都不敢看我,直往人后面躲。

    我每人发了一笔钱,说:“你们都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以后做自己的主人,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不用端着架子看别人脸色过活。从此,再无万菊楼。”

    起初,一片寂静。紧接着,不知是谁哭出声来,随后,笑声哭声此起彼伏。大家都跪下向我磕头,我在一阵阵歌功颂德中,心想,这应该算是善事了。

    钱管事和楼里的龟奴们也走了,我只留下了吴拐子和一个厨子,为我做杂事。

    公子们都走光的那一晚,万菊楼静极了,少了华灯陪衬,主楼一片漆黑。

    我擎着烛台,走回房间,烛光把阿玥的脸映得发亮,他还昏着,已经很久没睁开眼了。

    我跪到床前,双手合十。

    举头三尺的神灵啊,看看我们吧,让我的阿玥醒过来,为此,我愿奉上所有。

    烛光摇曳,我注意到他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可仔细再看,又好像没动。

    我跪在那里,目不转睛一直看着,一直期盼着……

    第七幕 尾声

    凤师父在我面前跪了好长时间,他不走,我不敢动。

    我其实在昨天就已经清醒过来,可我不想睁眼。

    我得知道,凤师父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并且,谁让他一开始对我凶的,合该让他着急担心一下。

    咕……咕……

    我心道不好,希望凤师父没有听见我的肚子叫。

    可这想法刚冒出来,下一瞬,被子就被掀开,我下意识睁眼,凤师父就叉腰站在床前,冷笑:“好啊,多年不见,倒长了个装死的本事。”

    我心虚,小声道:“我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没被折腾死,也全凭了这装死的本领。只要客人玩得狠了,我便假装受不了晕死过去,这样一来,绝大多数人就会害怕得停下来。”

    凤师父的表情缓和下来,渐渐揉成一抹愁色,叹口气:“罢了……你我相比,终究是你过得水深火热。”

    我暗自窃喜刚才的话说对了,全然不觉已被他压在腿上,直到身后一凉,手掌盖住臀部,才惊觉要发生什么。

    啪……一巴掌打下来,屁股刺痛。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回过头:“为什么打?”

    凤师父嘴角一勾:“谁叫你装死骗我,还不该打?”

    啪啪几巴掌下去,屁股像着了火,我用手捂住,哀怨道:“我病还没好。”

    “那才更要罚,你明知道身子虚弱还赌气似的淋雨往回爬,当我不知这是你的苦肉计?”

    我哑口无言,那天确实是我算计好了的。当然,我并不知道他会怎样,但心里打定主意赌一把,要是他眼睁睁看我爬回去,那我病死就当解脱。若是他不忍心,那说明我还有机会。

    还好,我赌对了。

    凤师父手下不停,掌风呼呼,屁股在阵阵脆响中快熟透了,臀肉无助地颤抖着,刺痛越加难以忍受。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又打了数十下,直到我开始在他腿上翻滚、双脚踢打、口中呼嚎时,才停手,用手指戳戳我可怜的屁股,趴在耳边说:“若璇和玥𤩽,永远心有灵犀。”

    说完,他继续拍起来,臀肉在他掌下弹跳不止。

    可这一次,我在火辣中甘之如饴。

     

    ~完~

    1 Comment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1. 1
      May 23, '25 at 09:17

      若璇和玥𤩽,苦尽甘来,章公子也很好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