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一章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我坐在圆桌旁,面前是三盘精致的糕点和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和点心的香气让肚子很不舒服,可我没动任何东西,强迫自己调动起所有精神去聆听一场密谋——我的父亲和我的夫君在密谋如何体面地除掉我的孩子,我仅剩的、唯一的孩子。
我又饿又困,再也不想听下去,可又不得不听下去,因为我也是这密谋团的一分子,他们需要假模假样地通过我的同意才能执行计划,以此来减轻心中的罪恶感。
真是一群不要脸的东西,请允许我用如此大逆不道的语言来称呼这两位本该被我尊重且服从的人,因为他们完全配得上。
为了压制怒火,我把仅剩的注意力都放在墙角的座钟上面,看金黄色的摆锤晃动,试图被那规律的滴答声催眠。眼帘慢慢合上,说话声逐渐化作恼人的飞蚊。我恍若看见自己最爱的阿桐站在院子里,冲我招手道别,早春的风将他的脸蛋儿吹得微红。他即将启程前往宫廷生活,而我除了祝福与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铛……”
巨大的声音像个铜锣,将阿桐从我脑海中震荡开。
一下,两下,三下……空气中弥漫铿锵有力的余音。
那是座钟发出的报时,我清醒过来,望着钟面上的指针才想起来,皇帝赏赐的座钟是会响的。这件极精巧的舶来品价值不菲,只有皇亲贵胄才用得起。然而现在的我丝毫不会去赞美它精美的装饰和准确的报时性能,因为在我看来,它就像个丧钟一样面目可憎。
一共十二下,已经到午夜了。
身边的人还在说着什么,我伸手拿了一块红豆酥,这一夜还很漫长,足够回忆起很多事。
***
我姓佟,名若闲。
在我前十九年的生命中,从没想过会以嗣人的身份入主周家。因为我的父亲是太常寺卿佟飔廷,深受今上乃至先帝的器重。人们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公子是不会给别人家当嗣人的。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嗣君,为家族开枝散叶。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看着三个哥哥们一个个娶亲生子,时常憧憬着自己的婚礼。甚至在心中描摹另一半爱侣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他必定是丰神俊朗的,才华横溢的,要会弹琴会下棋,要胸怀宽广,刚柔并济,遇事不温不燥,不吵不闹。他要对我温柔似水,举案齐眉……
带着这样的期望,我频频翻阅话本故事,将美好的愿景用文字勾勒出来,在想象中和未来的嗣君来一场美丽的邂逅,于一场场白日梦中寻找怦然心动的感觉。
由于太过注重内心感受,我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婉拒了很多次婚事,肆意蹉跎岁月,挥霍年华,直到十九岁那年的春天。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我去书铺买书,店家信誓旦旦称他所售卖的《凤栖梧》是全本,没有任何删减,我刚要买下,书却被另一人抽走。
那人随意翻了翻,对我道:“这是洁本。”
我脸红了。《凤栖梧》是著名的艳情话本,因为文字太过露骨而被官府勒令删减,市面流行的便是删减后刊印的洁本,而原有版本因刊印数量少且大部分都被官府没收,很少有人能看到。不过正是由于稀有,人们的好奇心才格外旺盛,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什么都没说,直接走掉了,甚至都没好好看过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声音,磁性又充满睿智。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便忘掉。然而第二天,我又见到了他。
这一次,是在我家。
作为太常寺卿唯一没有婚配的孩子,我被要求在每一次社交场合盛装出席,和那些被拿到市场上炫耀展示的藏品没什么两样。为此,我对父亲抱怨过很多次,可他每次都会斜乜着眼说,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哥哥也曾这样过,并且成功钓到完美的伴侣。他说这话时,总是很骄傲,也许在他看来,既然碌碌无为的孩子们都能拥有良配,那么我这个学业最好的幺子也不例外,肯定能娶到更好的嗣君。
又或是……对佟家更有利的嗣君。
当我把这种想法告诉嗣父时,他不以为然,说道:“这也许就是佟家一贯的策略,把风险分散开。”
我不懂他的意思,但想起三位哥哥的嗣君分别是户部下属饭银处主事之子、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之子和大理寺卿的孙子,又有些明白了。当然,他们都是庶出,所以即便门第高,也只能到别人家当承孕的嗣人。
穿衣镜前,嗣父看着我的贴身小仆圆儿给我佩戴玉簪,脸上呈现出一种骄傲满足的神情。因为我是兄弟四人中最像他的人,继承了他引以为傲的美貌。而我那三个哥哥,虽然也都眉目端正,但总有些这样或那样的瑕疵,只有我是完美的——嗣父总这么说。
“这一次来访的是谁?”我在妆台上挑了一块新月形的玉佩,给自己腰间挂上。
嗣父说:“周家的公子。”给我手里塞了把折扇。
“哪个周家?”我打开扇子一瞧,里面是一幅山水图。
“都察院陇山道监察御史周予正的长子,周燕霖。”
前缀有些多,我听得头晕,问道:“他来干什么?”
“那得问你啊。”嗣父笑道,“人家说要拜访你。”
真是莫名其妙。
“快些吧,他父亲也来了,莫让客人久等。”嗣父甩动宽大的布满刺绣的袖子说。
所以,这应该又是一次变相的相亲会,我会被当作宝贝一样展示给客人,谈谈时政,聊聊人生,适时地展开折扇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我的画作,最后再随口吟几首诗词……然后完美谢幕。
剩下的就是父亲的事了。他会跟客人商量让哪个孩子嫁入佟家,会说到彩礼钱,还会承诺未来十五年之内不纳侧君,最大限度保证亲家和嫡长子的所有权益。尤其是最后一条,这在整个尚京都很罕见的,也正是由于这一条,很多人家都想和佟家联姻。大家都说,谁要入了佟家,谁就是尚京最幸福的人。
看见没,我们家这脸面比皇室都大呢。
怀着这种想法,我走入正堂。
正值旭日东升,雀鸟在枝头鸣叫,日光斜洒照进屋内,顺着那道光,我撞进那双明亮的眼中。
那个人就坐在靠门的位置,月白色的锦罗衣衫,梅花枝条缠绕而成的银色发冠,削瘦的脸庞略显苍白却异常俊美。他的手里拿了把折扇,扇子下面有个翠绿色的叶子形状的坠子。
那是我的扇子,我想起来了,昨天走太急,把扇子落在书铺。
父亲为我做了介绍,生平第一次,我很认真地去听那些关于我的溢美之辞。也是第一次,我由衷感谢父亲将我夸成天上日月。
客套话说完,周燕霖把扇子还给了我,并且拿出一本书:“这也是佟公子的,昨天一并落在书铺了。”
圆儿替我接了过来,交到我手上。那是一本装订考究的《天问九章》,是很高深的儒家经典著作。我看了眼父亲,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虽然我学业很好,但显然以我的年纪尚看不懂如此深刻的道理。不过我相信,这一番恭维足够他高兴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和周大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都是朝堂上的事,我插不上嘴,周燕霖也是如此。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耐烦,父亲让我带周燕霖去花园逛逛,那里有他亲手栽种的一片牡丹花丛,其中有些品种十分罕见。这几乎是他另一件颇为自傲的事了,逢人便要说一说。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我们在花园里随意散步,周燕霖一直落后我半步距离,显示出独有的礼貌。我有心逗他,突然脚步一顿,他没反应过来,站到我身侧。我转过身,与他平视:“周公子对我有意见吗?”
他明显一愣:“您何出此言?”一欠身,自觉退后半步。
我注意到他用上了敬语,有些不适应。事实上,这让我很尴尬,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了。“我……是觉得……咱们应该……”
肩并肩地走?
我又说不出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私下里接触,虽然我们各自的小厮就跟在身后不远处,可要是按照礼数,我们之间仍要保持较远的距离。
像是遮掩尴尬一样,我换了话题:“为什么送我书?”
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以为您想看。”
我忽然领会到什么,手中扇子摆了摆,说道:“周公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我们绕着花园走了两圈,其间聊了很多。他喜欢书法,最擅长古代的涡云体。还喜欢下棋,自嘲学艺不精。他还喜欢骑马,每到春天,都会到林间打猎射雁。他也很幽默,评论时局时用词很犀利,同时语言也很风趣,我不止一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随着聊天深入,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我们都喜欢秋天,喜欢听雨点打在池塘中淅淅沥沥的声音。再比如,我们都不习惯吃辣椒,喜欢清淡饮食。还比如,我们的理想都是入内阁票拟,运筹帷幄——尽管我们都还没有入仕,只赋闲在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想一想。
“你知道的真多,不像我,只会死读书,偶尔想看点儿杂书,还得藏着掖着。”我发自内心地羡慕。
“那本书不用还我,您一直可以看下去。”他说。
“你不看了?”
他道:“我也得藏着掖着啊。”一本正经的脸上透出几分戏谑。
好嘛,他这是把书藏到我这儿来了。
就在这时,有人过来称周大人要回府了。我有些舍不得周燕霖,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很舒服。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符合我对未来另一半的全部幻想。唯一的缺憾是他的年龄比我大,已经二十四岁,但我不在乎,哪怕是大上十岁,我也愿意把他娶进来。
他们离开后,我迫不及待地找到父亲,问他婚配事宜。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正有此意,而且难得的是,周大人对我也很满意。
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以前,我从不相信有一见钟情的事,如今才知道,原来生命中真的有这样的奇迹。两颗心在不经意间撞上,从此再难分彼此。
父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道:“你都没见过那个人,为何如此兴奋?”
“什么?”我有些懵。
父亲道:“周大人想把他的小儿子送来,我想你应该没见过他才是,毕竟那孩子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
呼吸几乎停滞,我无意识地向后看,那里曾是周燕霖坐过的位置,喃喃道:“天啊,我以为是……”
“周公子只是来还扇子的,并且陪同周大人一起过目,他已娶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幸福来得太快,噩耗来得太快,脑子快跟不上了。怪不得,周燕霖对我一直对我保持安全距离,那是在避嫌!
“周燕禾是周燕霖的亲弟弟,虽然身体有些弱,但文采过人,兴趣广泛,你们两人会是很好的一对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只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被老天爷在太阳穴打了一拳,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
几天之后,嗣父见我心情阴郁,过来开导我。
“事情基本敲定了,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那位周小公子长得也很英俊,他以嫡子身份入佟府,这是给咱们家长脸的事儿。你父亲和周大人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你若成天苦着脸不高兴,小心惹怒你父亲,被家法伺候。”嗣父说这番话时,好像也有点不高兴,语气干巴巴的,我想他应该刚被父亲斥责过。
“古有逼良为娼,今有逼人成亲,都是把人往火坑里推。那位周小公子我都没见过,凭什么要娶。”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嗣父一巴掌拍在桌上,气道,“人家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不便出门见客。”
“所以,我要娶个病痨?”这原本是句嘲讽,可看了嗣父的脸色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事实。“你们……父亲到底怎么想的?”
“你父亲有他自己的考虑。”
“为仕途考虑?他当的官还不够大吗?”
“他的意思是最好能跟都察院攀上点关系,这样以后官场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还可以想办法不被弹劾牵连。”
“他只想他自己了,就不想想我吗?”
“他当然替你想过了。周小公子身体不好,你父亲特别说明,婚后你若看上哪位公子,就可直接纳为侧室,不许周家干涉。”嗣父摸着我的手,说道,“你父亲还是最疼爱你的,你那三个哥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听说之后,直眼红呢。”
我无话可说,如果这能称之为爱的话,那么这个爱牵扯到太多不公平。对我,对周燕禾,都是如此。
由于害怕真的触怒父亲,那天之后,我表面上装作顺从的样子,开始有意无意地谈论起周小公子,美其名曰为婚后生活做准备。父亲很高兴,跟我说了一些,全是类似“天资聪颖,美丽绝伦”的废话。如果那位真的惊才绝艳,早就有人求娶了,就算有病也会供着,何至于拖到快二十岁还无人问津,最后要以嗣人的身份婚配给别家。
不过我依然听得很认真,因为在这些叙述中,往往夹杂着关于周燕霖的只言片语。只要能听到些有关他的事,我就很知足了。
一日,父亲跟我提起婚期的事,宣称婚礼定在腊月初八。
这要半年多以后了。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这一天永不到来,但说实话,我又很好奇,为何婚期会拖得这么久。因为按照惯例,在双方敲定事宜之后,四、五个月后就会举办婚礼,以免夜长梦多。更何况,以周燕禾的身体状况,不知到了年底又是个什么鬼样子。如果婚礼不可避免,那我宁愿快点举行,这样至少还可以和一个稍微健康点的人同房。
面对我的疑问,父亲显得很无奈:“因为周燕霖的嗣君刚刚过世,论理要服半年丧期,周家近期不宜再办喜事。”
“死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就在昨天,我刚刚听说那位嗣君即将诞下子嗣。
“应该是难产过世的,听说大人孩子都没了。”
“那真是一场悲剧。”声音有些颤抖,拿着茶杯的手也在哆嗦,不是因为这个悲剧多么令人难过,而是由于心底的雀跃。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父亲最后那句话——大人孩子都没了——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啊,横跨在我和周燕霖之间的鸿沟被填平了,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阻碍。
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嫁给周燕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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