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二章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墙上烛影斑驳,恍若张牙舞爪的怪兽。
我看着那团摇晃不定的东西,直到眼睛酸痛才移开视线,落到对面两个人的身上。他们衣着华丽,举止讲究,一言一语好像是在作诗作赋。
真是奇迹啊,两个披着衣服的禽兽在学人说话呢!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丰富,父亲转过头,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惊讶于这句话问话,要是我的嗣父还活着,准又会像以前那样,扶着我的肩膀,说道:“你的父亲多么关心你啊,你只要皱一下眉头,他就会给你请个大夫来诊脉。”
虚伪!
我当然会不舒服,任谁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家族抛弃的时候,都会心生恶寒,遍体凉意。
“你们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我盯着自己的夫君,“你说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宫,让他住到乡下庄园。”
“那是我的设想,但阿桐陷得太深,我救不了他。”语气略显疲惫。
我为这句话感到好笑,我最亲爱的夫君,那个让我能不顾一切,不惜与整个家族抗争到底的人,居然能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并且还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
“当你拿到阿桐的信,就该告诉他利害关系,而不是装病,静观其变。”我说,“你不是不能救他,你只是在观望,为自己牟利,也为自己开脱。”
“你不懂朝堂上的事,那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也不是想做与不想做……”
“我也许不懂,但我知道你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随后,我又笑了,摇了摇头,“也许你没变过,从头至尾都是那样工于心计,是我瞎了眼。”
我不再理他们,默默品味碧螺春,在清幽的茶香中,试图在脑海里拼凑出曾经的周燕霖——那个曾让我险些为之付出生命的周燕霖。
***
我要嫁给周燕霖的决定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父亲,嗣父,哥哥们,甚至很少往来的两个叔叔和堂兄弟们都劝我三思,因为佟家只有几个不受宠的偏房之子当过嗣人,其余的全部娶亲生子,走向仕途。而我是嫡子,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幺儿,外人眼中玉树临风的佟小公子,怎么能去做承孕的嗣人,从此低人一等,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哥哥们劝不住我,就拿他们的嗣君说事。大哥说他的嗣君受孕后,呕吐不止,难受极了。二哥又说,他的嗣君虽有才华却只能守在家中,心情抑郁,看谁都有股怨气。三哥看到我油盐不进,连连叹息,捶胸顿足,好像要了他的命。我知道,他们是爱护我,怕我受委屈,可同时也知道,他们之所以极力阻止,是害怕在外人面前说起此事时面子上过不去。
嗣父也劝过我很多次,他是这些人中跟我说得最多的一个。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来便是严厉斥责,到最后竟以绝食相逼。
不过,这并没有动摇我的决心。面对嗣父的逼迫,我心情平静。嗣父出身高门大户,虽是庶子,但受到家中所有长辈的喜爱,从小衣食无忧,一切待遇与嫡子无异。这样的人,吃不得半点苦头。很快,嗣父就会恢复正常生活,像往常一样,早上要用一碗燕窝羹,再享用三四样小菜,中午吃各种佳肴面点,晚上喝一碗牛乳——在过了四十岁以后,为了保持身材,他就开始有意识地少吃些。只是,他清瘦的腰肢并没有阻止另一位美貌佳人入主佟家。
我以为,嗣父最多坚持三天,然后就会屈服于饥饿之下。
然而这一次我想错了,他没有轻易妥协。当我听说他已经五天没吃任何东西,只靠一点茶水过活时,心如刀绞,痛恨自己的不孝。
我去探望他,仅仅开口呼唤一声,便被他用茶杯砸中,淋了一身茶渍。这算是值得高兴的事,至少他还有力气摔杯子,可见离死还远得很。我抖了抖袖子,一脸惊讶,在我印象中他从没有动粗过。
“非要如此吗?”他声音发虚,抬手指着我,“你只和他见过两次面,为何如此执着?他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虽然每次接触都很短暂,但周燕霖和我就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一点儿都不生疏。我心里只有他,而且坚信,他心里也有我,否则就不会送我那本被掩饰成典籍的未删减过的《凤栖梧》。
那是我们之间的信物。
甚至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那天早上,我随意带了一把扇子,那扇坠是一块雕刻成梧桐叶形状的翡翠,纯金底托的背面刻着一个佟字。如果没有这把扇子,没有这样的扇坠,那次偶遇就只是偶遇,彼此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可缘分就是这么神奇,在十多把扇子中,我偏偏选了它,并且在书铺时将它放到柜台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所以我相信,和周燕霖的相遇是上天给我的安排。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早已鱼雁往来多次。在信中,他称我是他的光,是救他于黑暗中的晨曦。我不清楚那所谓的“黑暗”为何,但很高兴能被看作是他的光明。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酒席上的摆设,不再是用来维系家族利益的工具。
这件事除了圆儿以外,没人知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嗣父说,“你做的事足以让佟、周两家成为尚京权贵中的笑柄。”
“我不怕……”
“我们怕!你父亲苦心经营的一切需要最廉明清正的形象,他最看重礼仪,最讲究伦理,他不能因为你而让旁人戳着脊梁骨说,‘看吧,太常寺卿天天说仪制,可自己却干出悔婚退婚的丑事。’你不仅让佟家没法做人,更会让周家蒙羞,你让原本的家事变成复杂的朝堂之事。”
“我没想那么多。”
“你应该想到。你不是街边卖菜小贩的孩子,你是京城高官的儿子,你读的是圣贤书,可不是外面那些贱民们胡乱翻的杂记。你不能这么自私。”
“你们竟然说我自私?”我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不是你们要攀上周家才安排我娶一个病痨吗?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我着想过。你们甚至也从来没有为哥哥们着想过。大哥和二哥本已有钟情之人,你们却强行拆散,乱点鸳鸯,致使他们的婚姻鸡飞狗跳。”
也许是被我激动的情绪感染到,嗣父的态度忽然软下来,本就疲惫的脸庞覆盖一层灰色,好像陈年旧屋中久未打扫的破墙砖,斑驳且粗糙。他伸出手,我走过去握住,那双手很冷,皮肤惨白,失去光泽。
“你们兄弟四个,我最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我。”他说,“在人们的观念里,承孕的嗣人是其配偶的私有物,要服从夫君的命令,要恪守行为规范,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身为嗣君甚至不允许独自参与社交活动,没有任何自由可言。你性子散漫,怎么忍耐得住?”
“我可以,为了周燕霖,我可以足不出户,只需要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你太天真了,他并不是只有你就能心满意足的。”
“他不会的……”
“他会的,就像你父亲那样,当年对我承诺十五年之内不会纳侧君,却在婚后第三年就有了外室。对此,我无能为力,将来你也会无能为力。”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天下人何其多,不能因为你碰上一个薄情寡义之辈就把其他人也看作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跟你说了什么?”嗣父狐疑地看着我,问道,“你们私下里还接触过?”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嗣父笑了笑,说道:“他的嗣君为了给他生孩子丢了性命,这本该是伤心欲绝的时候,可他却和你暧昧不清……想一想吧,他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有情有义吗?”
“他的婚姻他无法做主,他对他的嗣君没有感情。你不能苛责他,让他对一个陌生人痛哭流涕。”
“就算没有爱情也应有朝夕相处的亲情,抛开一切不谈,只论这一件事,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配。”
“不,我认为他值得拥有我的爱。”
嗣父叹气:“好吧,这个姑且不论,那你有没有想过做嗣人承孕的风险,周燕霖的嗣君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你就敢保证比他幸运?自古生产就是过鬼门关,谁生谁死,听天由命。其中的风险是用命担着呢,你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去赌命?”
“沉舟侧畔千帆过,我相信我会一帆风顺的。”
“你还太年轻,太冲动,我知道你一直都渴望来一场浪漫的爱情,但那些美好只存在书中。在我们真正生活的世间,很多事远比看上去复杂,你这是在拿命运去豪赌,赌赢了便是一生顺遂,可赌输了呢,你想过吗,人生不是赌场里的牌桌,输掉了还能再开一局。”
“我愿意押上后半生的幸福去赌一把……”心在狂跳,我捂上心口,轻轻说,“万一赢了呢……”
嗣父盯着我,歪过头去:“你会后悔的,一定会的。从古至今,赌徒没有好下场。现在走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知道,嗣父妥协了。
我拉开门时,嗣父躺在床上,吩咐旁人给他端莲枣汤来喝,又对我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只知道现在的我欢欣鼓舞。
不过,嗣父的妥协并没有熄灭父亲的怒火,在他发现我私自出门去见周燕霖之后,把我揪到祠堂,对我进行了最严厉的训斥。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会发那么大的火,因为对于父亲来说,只要和周家联姻就好,我是娶是嫁有那么重要吗?
也许有,父亲把脸面看得很重,他说我这种行为是非常严重的背德。
第一次,他骂我不要脸。
他拿出一摞书信,那是周燕禾写给我的。按照传统,已经订婚的两人可以见面通信,甚至被鼓励一起出游,当然是在有陪伴的情况下。周燕禾身体不好,不宜外出,因此隔三差五便给我写信,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能感觉到,他的确懂得很多,也很有教养,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给他的回信总是寥寥几笔。
“您这是干什么?”我问。
父亲又拿出另一摞信,砸到我身上:“这是你和周燕霖的!你真的是好本领啊,同时和兄弟二人不清不楚。”
“我对周燕禾没兴趣,我想和燕霖在一起。”
“你让我如何去跟周家说呢?你一直在强调你的感受,可你想过我的处境吗,周家会如何看待我?”父亲怒不可遏,“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出门了,老老实实待到婚礼。”
“您要软禁我吗?”
“你太任性了!”
我笑了,也许我就该任性一次,让所有人看看我的决心。我拔下簪子对着手腕狠狠划下,鲜血瞬间流出。“如果不能和周燕霖结婚,我宁愿现在就死!”
父亲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脸色铁青,我知道他在等我服软,在等我濒临死亡时向他求救。但我不会让他如愿,我说到做到。
如果做不了那道光,便坠入永夜吧。
随着时间流逝,血越流越多,在地上形成一小摊暗红的血洼。我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双眼迷离之际,父亲推开门走了出去。
也许他很失望吧。
我身上软绵绵的,抬起一个指头都费劲。我闭上眼,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就让圆儿跟在身边了,至少他还能在父亲走后喊人来救我。
我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屋里站满了人。父亲,嗣父,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嗣君们,甚至连平时说不上几句话的侧室和他的孩子们也站在靠门口的位置,不时交头接耳,眼中不时闪过精明的算计。
我以为会再听到一番斥责,未料父亲只是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会在第二天跟周家正式提出退婚,同时提出新的婚约。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其余的人表情各异,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也走了,只有嗣父留下来陪我。他眼睛红肿,一开口,声线还带着颤音:“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对不起,我……”
“别说了,好好养身体吧,你父亲既然已经同意,就必定会帮你办成这件事。”
我开心极了,连伤口都不觉得疼了。
随后几天,父亲一直不告诉我商量结果,这让我极为忐忑,心慌慌的,度日如年。
直到第七日,父亲把我召到书房,告诉我事情已经办妥,我和周燕禾的婚事就此作废,而周大人则会另选吉日带着周燕霖登门下聘礼求娶。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在其后的日子里,我没再收到过周燕禾的信,也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也许偶尔能听到一些,但我根本不关心,只在乎周燕霖。
坊间对我不娶反嫁的态度抱有极大的兴趣,很多人都说我是鬼迷心窍,还有人为我惋惜,因为自此,我会从社交圈完全退出,只活在族谱当中。人们提及我时,不会再叫我佟若闲,而是佟氏。
不过我不在乎这些,当周燕霖跟随他的父亲再次来到我家时,我几乎要投入他的怀里。周大人对我一反常态的悔婚行为并没有太多意见,笑呵呵地送给我一块玉佩,并提前祝福我们白头偕老。
就在那一天,我与周燕霖订下婚约,并商定婚礼于腊月初一举行。
其后的半年多时光里,我时常跟周燕霖出去。他不再落后我半步距离,也不再用敬语,我们肩并肩手挽手。我们一起逛园子听戏,一起去湖中划船,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从没想过能拥有你这样完美的人。”
“那一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只凭扇坠?”秋天的某一日,他带我去郊外游玩赏菊,我坐在马车里问。
“在尚京,姓佟的公子有很多,但是,如月华般耀眼的佟公子只能出自青石巷的太常寺卿家中。更何况那扇坠乃是上好的南山玉,能配得上这么好的玉的人,非佟小公子莫属。”
我笑了:“油嘴滑舌,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呢。”坐到他身侧,慢慢靠在怀里。他俯身亲吻,我躲开了,故意逗他,“还有三个月,等不及了吗?”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唐突了。”
我喜欢他一本正经却又蠢蠢欲动的样子,坐起身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我在想咱们的婚礼,它要盛大的,荣耀的,不能输于你的上一次。”
“我保证,我们的婚礼一定轰动尚京。”
我笑了,不曾料到,我们的婚礼不仅轰动尚京,更是一切混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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