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五章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我说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饿,停下来休息,两位听众一个眉头紧锁,一个表情阴郁。
我又拿了块点心吃,周燕霖则吩咐门口值守的小厮再煮一壶热茶送进来。
父亲道:“阿蛮是谁?”
我斜眼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人,周燕霖一脸不情愿道:“也是周燕禾。”
父亲道:“他一人两化?”
周燕霖道:“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导致性情飘忽不定。那个阿蛮就是他性情大变之时的自称。我们给他做过很多次法事,希望能把寄居在他身体里的人赶走,可没有一次成功过。”
“你们从没给他请过大夫!”我接口道,“他是因为精神受到巨大刺激而导致的精神异常,而你们非但不给他治病反而强迫他在法事中遭受各种折磨,这样做只会加重病情。”
“他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只能施法给他驱逐出去。”周燕霖语气无奈,“那是心魔,得靠……”他说不下去了,靠在窗台,盯着烛火陷入沉思。显然,那些自欺欺人的话连他自己都无法忍耐。
我微微仰头,对着虚无的空中,说道:“你们说那是心魔,可心魔究竟从何而起?为什么他要接二连三做那些可怕的事,为什么他要诅咒阿桐?我们总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反之,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你们讨厌周燕禾,憎恶周燕禾,却从未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你想说什么?”周燕霖表情痛苦,声音沉重,“为他鸣不平吗?他已经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我站起来,直面周燕霖,“我在保护我的孩子不被伤害,如果你执意逼迫阿桐自尽,那么周家就跟着一起完蛋好了,我会把所有事公之于众,到时候且看你还有无脸面在街上走。”
“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疯的是你们!”我叫道,“你们父子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毫无人性,禽兽不如。”
“别再说了……”
“那就放过阿桐,你去奏请皇帝,把他贬为庶人,让他回家。”我哀求他,“他是你的孩子啊,唯一的孩子了,你真的能做下这等有违人伦的事吗?”
“阿桐身为帝妃却和他人私通,污蔑镇国公谋逆,又嫁祸幽逻岛遣华使,每一个罪名单拿出来都是个死字,现在三罪并罚,你居然妄想让皇上放他回家?”
“可主谋颜氏已经伏法。阿桐只是……被胁迫……”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他跟颜氏苟且之事已是公开的秘密,别说胁迫了,怕是上赶子要帮着那蛮子做那见不得光的事。否则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把我拖下水。”
我说:“你是铁了心见死不救吗?”
“早在他重返宫廷时,我就告诫过他,让他把握机会,别再跟颜氏有瓜葛。可他不听,而且变本加厉!现在东窗事发,该轮到阿桐了。他如果不主动自裁,恐怕周家也要像灵海洲那样被荡平。”周燕霖道,“你还不明白吗,皇上这是在报复,用灵海洲无数人的鲜血报复颜氏的背叛,同样也要用周家的覆灭来报复阿桐的背叛。”
“你真是善解人意啊。皇上还没下旨让阿桐如何,你就先跳起来表忠心。”
“皇上这是在给周家机会。”
“是你给自己留机会吧,你怕他影响你以后的官路!”我盯着他,“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非要把阿桐往绝路上逼,那就别怪我把周家也往绝路上逼。”
周燕霖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胡来。”
我冷笑,面向父亲:“刚才只讲了一半,还有后一半,有没有兴趣听,保准您听完大开眼界。”
周燕霖看着我,眼里冒火。
带着胜利的微笑,我缓缓吐出第一句话:“正如我猜测的那样,吴净微并不是死于难产。只不过,我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尾。”
***
自从有了孩子,我的精力几乎都投放在了那个小不点儿身上。阿桐的每一次笑与哭,每一次成长与变化,都牵动我的心,为之高兴,为之忧虑。我不放心别人带孩子,只信任圆儿,他是我在周府最好的伙伴,是和我一起长大、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
我也信任周燕霖,但那种信任似乎又和信任圆儿不同,因为前者建立在婚姻之上,我需要维护,需要经营,而后者则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除此之外,周燕霖依然是爱我的,也爱着阿桐。他会照顾到我的情绪,时常带我出席各种宴请。在那些并不算太正式的宴会上,我吟诗作画,饮酒高歌,又短暂地做回了佟四公子。有时,甚至能和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们偶遇,看他们左拥右抱,被美人灌得不省人事。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有意无意地看身边的人,然后惊喜地发现,我的夫君也正温柔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只有我。
那段日子真是宁静又祥和,没有是非,没有动荡,无论是周燕禾还是那个所谓的阿蛮,都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平静得好似暴风雨前,树叶都不动一下。
转眼间,阿桐已满周岁。
按照习俗,在周岁宴结束后,是试晬礼。我准备了很多东西,有儒释道三教经典、笔墨算盘、脂粉钗环、蜜饯点心,以及剪刀针线等等。
阿桐坐在炕上,左看看右看看,嘴里咿咿呀呀的,伸手朝蜜饯罐子抓去,我对周燕霖笑道:“咱家小崽儿以后定能吃穷你。”
“有口福,将来衣食无忧,喜乐安康。”周燕霖搂住我,说道,“阿桐就是天天吃玉屑饭,咱家也是供得起的。”
我们相视而笑。
周大人也在边上看着,笑呵呵道:“依我说,有口福是最好的,以后肯定能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抓了典籍笔墨未必是好事,这就等于先给家长灌输孩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的想法,以后一旦没有按照设定中的走,作为家长少不得又得伤神焦躁,倒不如抓个蜜饯罐,一辈子甜甜蜜蜜,图个快乐。”
周燕霖道:“爹说得是,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应知足常乐。”
这时,忽听圆儿道:“诶?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我转头一看,阿桐并没有去抓蜜饯罐,而是攥了一个黑底红花的荷包,正准备往嘴里塞。圆儿抱起阿桐,顺便将那东西递过来。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说道:“这不是我准备的。”再看周燕霖,脸色忽白忽红,显得很不自然。
荷包塞得鼓鼓的,打开一看,里面是条红绸带,上面写了三个字:爱别离。
我把东西交给周燕霖,说道:“这种话怎么会出现在案盘里,这是赤裸裸的诅咒。”我对房间中随侍的人说道:“是谁放的,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接近过房间?”
人们纷纷摇头。
我心知问不出结果。东西是我昨晚就准备好的,就放在厢房里,从昨晚到今天午后这段时间,谁都有可能进入房间,把不起眼儿的荷包混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就算有人看见荷包,也会误认为是我提前准备。
我看周燕霖脸色不对,问道:“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现在有人诅咒咱们孩子将来会与所亲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这是得怀着多么大的恨意才能写出来啊。”
周燕霖捏着荷包,说道:“东西是吴净微的。”
“竟是他的遗物……”我更觉晦气,夺过荷包对周大人道,“一个死人的东西怎么还留在府中,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吴氏的遗物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周围,从新婚之夜的那只黑猫,到除夕的玉簪,再到如今的荷包,到底是谁在怀念他,让我不得安宁?”
周大人阴着脸,对周燕霖道:“是不是燕禾做的?”
周燕霖指着那红绸说:“咱们府中只有他一人有这样的红绸衣裳,料想就是他,错不了。”
周大人站起身,对我道:“你别气恼,燕禾精神有异,行为怪诞,你不要把他的所作所为看得太重,我这就去教导他不要再打搅你们的生活。”说罢,甩袖离开。
我准备跟出去,周燕霖一把抓住我的手,摇摇头,等周大人走远,才道:“让父亲处理这件事吧,这几天你忙着周岁宴的事,怪累的,先歇一歇,别把自己累坏了。”
“可是……”我还没说完,周燕霖就把我推到自己房间,按坐在床上,亲自给我宽衣。我看出他眼中的渴望,有些羞涩:“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抿嘴一乐,将帘子拉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就是最大的体统。”
一阵翻云覆雨后,我躺在他怀里,问道:“二弟为什么要对我做那些事?那只黑猫还有簪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他一个疯子,行为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我想问周燕禾与吴净微的事,可又问不出口,只得心不在焉地说了点闲话,然后闭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渐渐睡沉过去。于情事上,周燕霖很会保养,行房之后必定会休息一段时间,谓之“补精”,所以这一睡怕是要好久才会醒来。
我心里记挂荷包的事,根本睡不着,小心爬起来穿好衣服,随意绑了头发,没有惊动任何人,往后院去了。
刚到芜园门口,就听见从破败的旧屋内传来哭叫,声音痛苦,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哀求,似乎正在受到可怕的折磨。
我虽然气恼周燕禾的恶作剧,但从未想过真去惩罚他,甚至在知道了他的病情之后,还想过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又或者让他去山清水秀之地静养。
像现在这般被惩处,实在是我想不到的,也不愿见到的。
我不清楚屋内正进行怎么样的处罚,但哭喊的声音更大了,偶尔还有凄厉的尖叫。我实在听不下去,刚想推门进去劝劝周大人,让他莫要罚得太狠,就听屋内发出一声怪笑,吓得我立即缩着脖子,跑到墙根下躲着。
只听道:“我警告你,到此为止,若再闹下去,别怪我不客气。”
回应他的,只有隐约地抽泣。
不久,门开了。周大人走了出来,一脸红润,健步如飞。
我隐在暗处,看着他离去,又等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走到阳光下。房门虚掩,里面静悄悄的,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推开门,步入房间。
屋内布置相当清雅,一看就知屋主品位不俗。
但是,有些东西却相当陈旧了,例如充作隔断用的金色帘子,因为经常日晒的缘故,已经褪色,变成淡黄。仔细看家具,很多地方都有小摩擦,掉了漆。
撩起帘子,周燕禾就歪在床上,满脸泪痕。
“您不该来这里,赶快回去吧。”他显得很惊讶很慌乱,用帕子擦了脸,然后很快加上一句:“荷包的事,我很抱歉……”
“你不用道歉,那不是你干的,是阿蛮,对吧?”我给倒了杯水,喂他喝下。
“那也是我的错,不该让他溜出来,给您扫兴添堵。”他的长发挡住半边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凄凉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碎。
“我看过一些医书,那上面说像你这样的病,是不受控制的,也就是说,你无须为另一个人的行为负责。我也不会因为阿蛮的事迁怒于你。”我想了想,说道,“而且,我也要为之前的事道歉。”
他不明所以。
我道:“就是退婚的事,对不起,令你蒙羞了。”
“不,您一定误会了,像我这个样子如何能婚配呢,其实我当时数次写信就是想找机会告诉您我的情况,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一拖再拖。后来知道您退婚,我真的为您感到高兴。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您不该到周家来,这里并不如表面那样光鲜亮丽,它的内部早已腐朽糜烂。”
我坐到床边,注意到床头柜上有个小瓷瓶,很像是治疗头疼失眠的丹药瓶。“可我已经来了,回不去了。能说说吴净微的事吗,为什么你有他的东西?”
他倒在床上,如同虚脱般埋首于臂弯,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他的事,您快走吧。”
我脱口道:“吴净微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他再度看着我,这一次脸上布满仇恨,开口便是一声冷笑:“你还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用黑猫吓唬你,而是直接在被子里放条蛇咬死你。”
是阿蛮!
我站起身向后退,机警道:“你怎么这么恶毒,跟燕禾一点儿都不像,你到底是怎么出现在他身体里的,该不会是哪里来的精怪附体了,合该找个道人降妖除魔。”
“我呸,那些和尚道士们都是骗吃骗喝的玩意儿,只会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折磨人,不是用火钳烫就是用木棍打,甚至还……”阿蛮沉默了,用怨毒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我才是罪魁祸首。
“还怎样?”我追问。
他伸手拂过长发,衣衫半落:“不怎样。”
裸露的肩背上遍布横七竖八的疤痕,像是被鞭打过,靠近腰窝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块烙烫过的瘢痕。我心底忽然生出些同情。很难说清这份同情到底是对谁有感而发,但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周燕禾还是阿蛮,都不该被这样虐待。
“周燕霖知道这些事吗?”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反问:“你觉得呢?”
我很想说他不知道,但理智告诉我,周燕霖绝对是知情人。“为什么要在我婚房里放那么可怕的东西?”我决定忽略周燕霖,问出一直横亘在心的问题。
阿蛮正色:“一个警告,想让你远离周家。同时,也是想告诉你,你在这里不受欢迎。无论你如何以主人自居,都只是周燕霖的在外面勾搭上的贱人,一个不入流的续弦。”
我没想到他会当面说这样的话,压住火气,平静道:“你怕是在屋里关久了,不知道云华的律法,我现在给你普及一下。原配享有的一切权利,续弦皆享有。原配死后,带来的嫁妆由续弦掌管,其所生之子也归续弦所有。若遇朝廷封赏诰命,已故原配排在续弦之后。你若还不明白,可以这样理解,从我被喜轿抬进周府大门那一刻起,吴净微就是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了,他不再享有任何权利,任何祭奠。直到死之前,我佟若闲都是这个家的主人,我的意志没有人敢不从。无论你愿不愿承认,这就是事实。如果我愿意,现在就可以断了你的食水,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切身体会到这一点,进而对我放尊重些。”
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他陷入沉默。
“现在说说簪子的事,为什么把它放在床头?”我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恢复气定神闲,语气放缓。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周燕霖,让他别有了新欢忘旧人。”声音低沉。
“荷包又是怎么回事儿?”我不由得提高音量,“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诅咒我的阿桐,他刚刚一岁,也得罪你了吗,你的心思为什么这么狠毒?”
阿蛮轻笑:“不过是抓周,一个游戏你还当真了?若都这般灵验,那才是奇了。凡是抓算盘的都能家财万贯,凡是抓笔墨的将来就是大文豪。要这么说来,你小时候得抓什么才能嫁到周家来,喜帖吗,哈哈哈哈。”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
“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罢了,何必那么在意?”
“你没有孩子,当然不知其中心情。”我回了一句,又道,“你为什么有吴净微的东西,这些遗物应该都在僈园存放才是。”
“你管不着。”态度蛮横。
“他送你的,对不对?”我道,“你们背着燕霖私通!”
“放屁!”阿蛮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我面前,双手叉腰,“吴净微品行高洁,你少污蔑他!”
“若真品行高洁,为何与你亲近,你的话自相矛盾。”
“你真龌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他只是想帮我。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难道不该有人纪念缅怀吗?”
“你就是用打扰生者安宁的方式来缅怀他的,你确定他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
“他没有在天之灵,他那样的死法,只会让他心有不甘……”
我心里一惊:“你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院外响起脚步声。
阿蛮趴窗户看,剑眉一挑:“周燕霖来了,你可以当面问问他。如果你不愿问,就最好躲一躲,免得有话说不清。”
“他怎么会……”我四周看看,房间不大,塞满东西,能躲哪儿去。
“快啊!他要进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外。
阿蛮伸手一指床后,我这才发现那里有道密实的帘子。
外面响起敲门声,铛铛的声音落在心上,吓得我赶紧撩起帘子躲了进去,里面空间不算大,一个竹制浴桶占据大半空间,角落里放着脸盆架和一个恭桶,应该是洗漱更衣之所。
又几声响,门开了。
我不知道外面情况,只能感觉到周燕霖正在屋里到处走,似乎在找什么。
“他又……”这是周燕霖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接着上长时间的沉默。
“若闲来过吗?”他问。
“没有。”这一次语音柔和,是周燕禾惯用的声调。
“最近他来的有点勤,你要注意,别让他发现什么。”周燕霖说,“我不想再发生一次阿微那样的事。”
帘子被掀起来……心提到嗓子眼,默默祈祷神明保佑——我躲在浴桶里,尽量缩小身体,只要周燕霖再往里迈一小步,就会看到我的衣袖。
周燕禾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阿蛮呢?我也要告诫他。”
“我管不了阿蛮,他现在不愿意出来。”
帘子放下,接着,是死一样寂静。
过了很久,门关上了,周燕霖走了。我又等了等,确定外面安全之后,才走出来,面对一脸疲惫的周燕禾,说道:“你们在密谋什么?”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好像被困在网中等待被猎杀的可怜小虫。
“不,这跟您没关系。”
“你们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吴净微到底知道了什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受够了他们的语焉不详和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怒火如井喷往外冒,“我不管你如何,但阿蛮屡次挑衅与我,我有权知道真相!”
周燕禾表情痛苦,头别过脸去。下一瞬,那个嘴脸恶毒的阿蛮回来了:“周燕禾没怎么跟净微说过话,他是那么的通晓事理,知道要和哥哥的嗣君避嫌。不像你,三番五次来这里,毫无家教。”
“你怎么能……”我语塞,半晌憋出一句,“我这也是因为关心……”
阿蛮盯着我,幽幽开口:“你要真关心,就去问问给吴净微接生的楚大夫吧,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最清楚。”
回到自己房间,周燕霖正平躺在床上,阿桐坐在他胸口,肥嫩嫩的小手一把呼扇在大脸上,往前爬一下,从肉嘟嘟的小嘴里流出的口水直接滴到周燕霖微张的嘴里。
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周燕霖哼哼两声,抱住孩子翻了个身,将阿桐放到床上,蹭蹭脸蛋,回头道:“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不见你。”
“去了趟厨房,让他们晚上做点鱼羹给阿桐吃。”
“只想阿桐不想我吗,我也喜欢吃鱼羹。”周燕霖冲我挤挤眼睛。
我简直不敢相信,在他去找周燕禾说出那番话之后,居然还能对我撒娇。“我……这就跟厨房说去,多做一些。”
他叫住我:“一句话的事,也劳你专门跑一趟?”此时,阿桐哼哼唧唧的,伸着手要抱,我走上前,周燕霖抢先把阿桐抱在怀里爱抚,看着我说道:“他现在渐渐也喜欢我了,也不是非你哄不行。”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感到害怕,那意思好像在说:看啊,你若是不在了,阿桐也能活得挺好。
“我明天想回家一趟,嗣父的风湿病犯了,一直下不了床。”我说,“前两天就该去看的,但因为准备周岁宴的事,一直拖着。”
“明天我去不成,今天已经请了假,明儿个肯定得去监察司衙门一趟,要不然压的事太多。”
“你差事又不多……”
“不是多不多的问题,年底要考核了,出勤次数总得合格才行。”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好。”心底别提多欢喜。
“我让管家多派几个人跟着。”周燕霖说,“你一人带着孩子,就算有圆儿跟着,我也不放心。”
我笑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佟若闲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全才,诗词书画骑射样样精通。”
周燕霖也笑了:“如此甚好,这是我的骄傲。”
第二日,我如约回到佟家。
嗣父的风湿病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手指也不肿了,抱着阿桐逗个不停。
吃过午饭,我借口困倦,要在家睡午觉,实则换了件朴素的衣衫从房间另一侧窗户跳下,通过角门溜出去。
我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为我接生的那位楚先生家,同时,他也是为吴净微接生的那位大夫。
我以为会费一番口舌才能求取真相,未料楚先生是个痛快人,听清来意后,请我坐下,奉上茶水,然后无不带着遗憾说:“这件事原本周家不让我跟外人说,但您是周府的嗣君,应该不算外人,说说倒也无妨。”
我静静听下去。
“我到周府时,吴嗣君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不过生产却挺顺利,只是那孩子生得实在可怕,不似人样,脑袋奇大,身子瘦小,全身上下长满鱼鳞似的斑块,摸起来硬硬的。我接生数十年,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当即吓傻了,失手把孩子摔到地上。吴嗣君也看见了,差点没晕过去。再看那孩子,已然断了气。”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周大人出面给我了数倍的出诊费,我自然也就知道要守口如瓶,只说孩子一出生就因为先天不足而去世。结果等我快出府时,周公子又赶过来,说吴嗣君因为大出血已经亡故。他担心自己落过照顾不周的罪名被吴家指摘,因此让我改口说是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这么说来,您走的时候,吴嗣君还活着?”
“可以这么说。而且……”楚先生忽然犹豫了,探出半截身子,说道,“有件事很奇怪,吴嗣君生产并不费劲儿,出血并不多,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突然就血崩了。”
我也想不明白。
楚先生叹气:“唉,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人。”
由于再也问不出什么,我起身告辞,并用两张五十两银票做答谢。
临出门时,楚先生道:“看您面色疲惫,脚步虚浮,想来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您一定要爱惜身体,可莫要像那吴嗣君,年纪轻轻就去了,落了个红颜早逝的命运。”
我欲向他道谢,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急道:“您刚才说吴嗣君长得漂亮?”
楚先生讪道:“是啊,不怕您笑话,我一进去就被他那张脸吸引住,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一双眼楚楚动人。我这辈子还很少见那么好看的人呢。”
“您以前见过他吗?”
“没有,那次接生是第一次见面。”
我在楚先生迷茫的注视下急匆匆离开。
我不知道那所谓的梨花带雨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要论美貌,那么周家只有一个人能当之无愧地称为倾国倾城。
和那人一比,我也只能是中人之姿。
偷偷溜回佟府后,我强压下心中悸动,和嗣父拜别。嗣父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心疼道:“咱们这样的人说是内宅之主,可实际上还不是要仰仗他人鼻息而活,所以有些事不能再像以前似的,非要一是一二是二的较真,该糊涂就糊涂。”正说着,院外飘来几声笑,黄鹂似的。
嗣父叹气:“那是你父亲上个月新收到房中的,才十九岁,比你还小呢。”
我算了算,父亲比他大三十岁。
父亲的事,我不敢多说话。嗣父眼中有很多怨气,我亦不知该如何开导,想了半天,只道:“您为父亲诞下四子,无论如何父亲心中都是敬重您爱护您的。您的功劳可不是那些风骚货色能比的。”
嗣父道:“你别以为有子傍身就能高枕无忧。你看看周燕霖之前的那位吴嗣君,不就因产子而亡故。他没孩子倒省事儿了,要是真留下个孩子来,也要养在你名下。你怎么敢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你在周家过日子,大事小情都要按人家规矩办,万一有个意外,你死了,阿桐就要给别人养。若那养父性情和善倒也罢了,就怕是个表里不一的,当面爱护,背地里使坏,到那个时候,阿桐要怎么办呢。”
“您为何说起这些?”
“我知道你刚才出府去了,不走正门非走角门,定是要瞒着周府带来的那帮奴才。”
我惊讶:“您怎么知道?”
“你是我孩子,你的一举一动能瞒过我?”嗣父紧紧抱住我,拍拍肩膀,说道,“你要在周家过得不顺心就回家来,无论出什么事,都要跟我们说,我们给你想办法。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蛮干,你还太年轻,不了解人世间的险恶,当心别被人利用。”
我郑重点头,并承诺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平安。
心里却清楚,我所知道的关于周府的事,仅仅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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