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七章 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讲述暂停,我的目光落到柜子最上方的锦盒,那里面本该是我最美好的记忆,结果却只是周燕霖偷来伪造的东西。
骗子!我再次怒火中烧。
相比我的愤慨,周燕霖显得十分冷静。
“你讲完了吗?”他说,“若讲完了,就继续讨论正事吧。这一夜,耽误了太长的时间,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妨碍了正经事。”
“怎么可能讲完,那惊魂一夜还没讲到呢。再说,什么叫正经事,商量用家里哪套食盒送过去?”心好似掉进冰窟,每一次呼吸都会被冰碴扎透胸膛,不得不忍受锥心的痛楚,“是用那件黑漆镶螺钿的,还是那件红底万寿纹的?又或是用阿桐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件四四方方的银色食盒?你应该记得,那还是你送他的礼物,只有一层,盖子上画着海棠花。他一个人在书房练字时,我经常用它装珍珠丸子汤。他小时候最喜欢吃那甜甜的东西,为此你还说过他,不要总吃一样,要多吃些别的……”说到后来,声音哽咽。我又看见幼年时的阿桐在我怀里撒娇,举着似是而非的山水画非要我说个好字,在得到赞赏后吵着要吃蜂蜜团子糕。
我曾经怀中的人儿啊,已经长大,远离我的怀抱,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保护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逼上绝路。
双眼蒙上一层雾,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周燕霖递来一条手帕,说道:“你可以来选。”
我被这无耻的言论惊呆了,转向父亲,说道:“您也是这样想的吗,在听了周家的龌龊之后,还要跟他们继续同流合污?还是说您本身就跟他们一样,也是罔顾人伦的变态?!”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太放肆了!”桌上小盘震荡。
我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心里明白,要不是周燕霖在场,相较于桌子而言,他更想拍我的脸。
他重重叹气,显示出一夜未眠的疲态:“你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就是闹得尽人皆知又能如何,不过是给你家增添更多的谈资罢了。到最后你谁也没救成,反而会被说成是落井下石的罪人。”
“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你怎么这么任性呢?”他语气沉重,手指敲击桌面,好像很久以前我犯错时被他训斥,“阿桐的事不仅关系到周家,也关系到佟家。我一辈子都在太常寺任职,世间伦理再清楚不过。阿桐与人私通视为不忠,企图让父族为其诬陷行为背书视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的人会给家族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你难道不清楚吗?别说你夫君会如何,就是我也没脸再在太常寺待下去。到时候,不仅是我,还有你的哥哥们,以及周、佟两家所有宗族之人都会因此事而蒙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阿桐从宗族中开除,断绝一切关系。只有这样,才能保家族无恙,仕途通畅。”
“您在用我孩子的命,去换你们的荣华富贵!”我明白他们的算盘。要让阿桐以死谢罪,然后再利用阿桐的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皇帝面前装惨,好让皇帝不会因为阿桐的事而迁怒他人。
周燕霖插口:“牺牲一人而造福百人。”
“凭什么我的孩子要牺牲?凭什么他要为你们的荣华富贵着想?想当年阿桐被迫进宫侍奉皇帝,已经牺牲了自由,现在他们又要为你们的前途牺牲性命?”说着,眼泪掉下来,我含泪道,“阿桐做错了事,合该受到处罚,这一点我从不怨恨。但是,这个处罚必须来自皇帝的谕旨,而非你们的私刑!你们现在在家里揣摩圣意,一意孤行,就不怕皇帝追究责任?你们就从来没想过,也许皇帝没想过阿桐死呢,他们毕竟同床共枕过,也许皇帝对他还有着那么一丝丝的情意呢?”
大概是我借了皇帝的身份来打压,让另两个人有了一丝顾虑,他们互相对视,用眼神交流着不为人知的密谋。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好消息。
然而等了半天,却只有父亲缓缓摇头,我夫君煞有介事地一声长叹。
是我天真了,已经沦为畜生的东西,哪儿还说得出人话。
“阿桐若被你们……”我呼吸急促,手指前方,“我就派人把那些故事指名道姓地印出来,散播到大街上!”
周燕霖道:“你传播去吧,到时候人们只会当个乐呵看一看,然后很快就忘掉,人们对上一辈的事不感兴趣。更何况,尚京本就不缺谈资。”
“你愿意赌上你父亲和祖父的声誉?”
周燕霖冷着脸:“今日不说往事。”浅浅吸口气,又道,“食盒最好由你的名义送进宫,阿桐最听你的话。”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我望着他,语气平静,手攥住下垂的桌布,一点点把那深蓝的绸布拧成一个麻花似的结。当力气用尽再也拧不动时,内心的愤怒冲破理智,手忽然一扬,桌布随之抽起,桌上的盘碟杯碗全被掀到地上,摔得粉碎。
父亲离得最近,衣服鞋子被茶水弄湿,胡子上也挂着水珠,显得十分狼狈。
周燕霖离得稍远些,也被这举动吓到,一动不动。
碎渣铺满地。
我觉得身体要爆炸了,熊熊烈火把我围起来,我必须找到出路才能活下去。我走到博古架旁,取下一个青花瓷瓶,摔到地上,触地时发出的清脆的哗啦声是那么悦耳,以至于我听上瘾,又拿起一个双耳瓷瓶扔下去。
“周燕霖,你这个肮脏的败类!我以为,二十多年前你们对周燕禾做下苟且之事已是有违人伦的极恶,没想到如今你还要逼迫我谋杀自己的孩子,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拿起一个陶俑,那似乎是一件古董,使劲儿砸到地上,溅起的碎片几乎划伤我的脸。“你还是不是人,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的……孩子!!!”每说一个词,便从博古架上拨下一样东西,掷地有声,不绝于耳。
博古架空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打砸,空气中涤荡粉末尘埃。
趁我喘气的时候,父亲走过来,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掌掴,可那手只是轻轻落在我的肩上,将碎发拢好,叹道:“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发脾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要明白,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啊。你是阿桐的嗣父,受到的牵连会更大。若皇上真的降罪,恐怕你也要被连坐。我和燕霖有职务傍身,最多也就是革职,可你呢,搞不好是要被安上一个未尽教养之责一同被赐死。”
我在他怀里哭泣。
然后,推开他:“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逼死我。你们本该是最爱我的人,可最后却都要在我身上捅刀子。阿桐若死,我也无法独活。你们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情感,因为从始至终你们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只是短暂地参与了一下,对于你们来说,造就生命是如此简单,所以你们轻贱生命,从没学会过敬畏。在你们的人生中,只有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利益让道!”
父亲道:“为家族考虑,天经地义。”
“家族是可以庇护我们的地方,而不是残杀我们的地方,如果一个家族必须靠牺牲族人来保全利益,那么这个家族还不如没有。”
平静下来,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脚下是踩成齑粉的碎瓷,一如当年,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
雨一直在下。
路过花园时,我偶然遇到周大人,想来他应该是看到天气不好,先回来了。我们简单说了几句,他似乎对我手上的伞很感兴趣。
“记得燕霖有这样一把红伞,是他送你的?”
我点头称是。
他笑道:“你们年轻人打红伞就是好看,前些年我也打过一把,结果被燕霖嘲笑了很久。”说完,从游廊外侧走了,再不看我一眼。
回到梧桐苑,周燕霖刚回来,正在换衣服,我把红伞随意放到墙边,他看到后疑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你这拿的呀,都认不出你的伞了?”我笑道。
周燕霖神色莫辨,拿起伞看了看:“确实是我的,但我从没用过。它是……”
“是什么?”
“是吴净微送我的,但我不喜欢红色,所以一直没用过,后来把它和其他东西锁到僈园去了。”
刹那间,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
他抓住我的肩膀:“你又去找二弟了?”
我想否认,可又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打哑谜似的对话,索性坐下来,正色道:“对,我去了。而且,还听他讲了吴净微的故事。”
“他都说什么了?”
“所有事。”
他愣住,忽道:“包括父亲的事?”
“对!他简直……”我紧盯着他,理智让我适时闭嘴。
“禽兽不如,对吧?我替你说,免得你尴尬。”他语气轻松,表情极其淡然,好像了结一桩心事,再无遗憾,身心皆清爽起来。
我被他的态度惊到,继而愤怒:“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燕禾是你弟弟,你就没有一点儿廉耻心吗,怎么能让他……”
“那你让我如何?”周燕霖粗暴打断,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像只濒临崩溃的野兽在原地打转,“你们一个个都在指责我,可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从始至终我只是个旁观者,从未参与其中。”
“你不阻止,就是帮凶。”
“我怎么阻止?”周燕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去报官?还是跑到他面前长跪不起?他是我父亲,我无能为力!”
“可这是乱伦啊!”我想想就觉得恶心,“虽然没有血缘,可依旧罔顾人伦。更令人发指的是,居然还让他服用嗣药,诞下孩子,简直变态!”
许是被那激烈的言语刺激到,周燕霖忽然安静下来,站在离我三步距离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越下越大,天边隐隐有雷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沉闷压抑,仿佛怒吼。
我看了看门窗,确定它们只是掩上,而非锁死。
就在此时,周燕霖来到我身边,说道:“孩子的事,并非父亲本意,那是一次意外。”
我看着他,继续听他说下去:“其实,关于周燕禾的病我们一直都在控制,只是效果不好,最后只能给他配些舒缓安神的丹药,聊胜于无。后来,吴净微知道他的情况,十分关心,经常探望。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个小瓷瓶落在芜园,那里面是几粒嗣药。偏巧那瓶子和里面的药跟周燕禾所用的安神药很像,周燕禾就这么错吃了下去。事后,吴净微很自责……”
“所以在你们合谋杀死周燕禾时,他感到良心不安,极力阻止。”
“他的死是个意外,父亲只是想把他推开……发现他身亡后,我们都慌了,周燕禾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想了想,问道,“为什么要杀周燕禾,当时我和他是有婚约的,你们大可以像原计划那样,把孩子处理掉,然后让他继续履行婚约。”
“孩子畸形,父亲十分忌讳。”
想到周燕禾的身世,我又觉得那怪胎来得甚是蹊跷。“周燕禾为什么会诞下那种怪物,他真的和你们毫无血缘?”
周燕霖的脸色苍白,几番欲言又止让他的表情像个小丑。最后,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在我旁边坐下,弯腰抱住脑袋。等了一会儿,痛苦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流出:“周燕禾不是我的二弟,而是我二叔。”
随后,我在极度震惊中听到另一个故事。
周燕霖的祖父,名叫周铭宣,曾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为官数十年,一向铁面无情,刚正不阿。可是在晚年时,他却迷恋上一位青楼的伎子,时常拜访,与之玩乐。那位伎子人称孟卿,大概是姓孟,卿字算作恩客们的爱称,具体叫什么从未有人知晓。孟卿长得十分美艳,善诗词,谈吐不俗,很多人都为之倾倒。很难说孟卿同时和多少人周旋,但在众多恩客中,周铭宣绝对是最痴情的一个。他为了这个艳伎,花出去大把的银两,甚至还在繁华的街区购置一套小院,将其包养。后来,孟卿承孕,周铭宣十分高兴,不惜花千金彻底赎出孟卿,借口公务繁忙,鲜少回家,与美人在别苑共筑爱巢。
周铭宣的嗣君刘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实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事情传开,他气急败坏赶去捉奸时,孟卿正挺着大肚子,揪着周铭宣花白的胡子,笑嘻嘻地说要让他休掉原配,让自己的孩子入周家族谱,继承家业。
周铭宣完全被孟卿迷住,当即答应下来,还说要给这个私生子谋个好差事。
这些话被闯入的刘嗣君听个正着,指着鼻子把那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许是由于太过气愤,怒火攻心,刘嗣君回到家就病倒了,没过几日就去世了。
刘嗣君葬礼过后,孟卿生产,但他并没有如设想般入主周家,而是于分娩的第二天死于大出血。
在如何安置孩子的事上,周铭宣犯了难。他很想认下这个私生子,可刘氏新丧,他实在拉不下脸承认自己在外面狎伎玩乐。况且,虽然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官员出入青楼,但总体上是持不提倡的态度。尤其是周铭宣还是都察院的人,整天查这个查那个,若是被人揪住作风不良的把柄,仕途和名声就全毁了。
思来想去,他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周予正把这个弟弟当做儿子抚养,承诺以后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会是周予正的。
权衡之下,周予正同意了,并和自己的嗣君商议了一套全新的说辞来解释孩子的身份。
在周铭宣活着的时候,周燕禾的生活快乐无忧。他天生丽质,完全继承了其嗣父孟卿的美貌,又因“祖父”悉心呵护,学识教养皆是上品。曾有人私下里说,如果周燕禾是长子,那以后一定是周家最耀眼的家主。
变故发生在他十一岁那年,一直对他爱护有加的周铭宣病逝了。
从那以后,周燕禾的生活一落千丈。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周予正忽然没了好脸色,无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赞赏和肯定。
万幸的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嗣父”对他依旧疼爱,“哥哥”周燕霖也仍旧友好,只要躲开周予正,他的日子还算舒服。
真正的噩梦始于周燕霖的嗣父去世之后。那时,周燕禾十三岁。
没有了任何约束的周予正露出真面目。他先是以苦修心志的名义安排周燕禾住到最偏僻简陋的院落,撤掉所有随从,又禁止他到前院活动,最后更是借口身体不好,退出所有在学课业。
从此,周燕禾从所有人的生活中退出,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成了只有周予正一人可以接近的……禁脔。
很难说清他的疯病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若真要说一个时间,恐怕就是在十三岁。
阿蛮第一次出现时,周予正正把周燕禾压在身下蹂躏。那一天,一直苦不堪言又无力反抗的周燕禾突然露出张牙舞爪的狰狞一面,用过长的指甲挠破周予正的脸。
气急败坏的周予正把周燕霖叫来,打算让长子帮忙,一起教训周燕禾。然而周燕霖不忍心动手,全程旁观可怜的周燕禾被鞭笞。
打那之后,周燕霖作为善后之人也参与进来,一直到吴净微出现,接替他为止。
听完叙述,我不知该如何评论,沉默半晌,才开口:“吴净微以前经常来你家,他和周燕禾早就认识?”
“认识,但不熟。在我的印象里,周燕禾和祖父最亲。他们两个总凑一起玩闹,耍起来没大没小的,当时我记得父亲曾说过,他们是……爷爷不像爷爷,孙子不像孙子。”周燕霖冷笑,“现在想想,这话说得名副其实啊。本是父子俩,偏要装爷孙,可不是让人看着滑稽。”
“燕禾知道吗?”
“知道……”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一夕之间,爷孙变父子,父子变兄弟,兄弟变叔侄,除此之外还要遭受监禁、侵犯和毒打,这些事放在谁身上,都会疯掉。
周燕霖继续道:“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但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只能是尽量让他活下去。”
原因?
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我倒能理解周予正的恨意从何而来。孟卿毁了他的家,他便毁了周燕禾。
然而,周燕禾何其无辜?
屋内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道:“你父亲很早就对吴净微动了杀心,你知道吗?”
“我不……”
“你知道,但不敢阻止。”我道,“真是个懦夫!”
“是他自己不知进退,跑去求父亲放了燕禾。父亲怕他出去乱说,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错了吗?他想救周燕禾有什么错?”我反问,“那我有什么错,也让他起了杀心。”
“不,没有……你误会了……父亲他只是……”
“别找借口了!”我站起来,“如果我现在走到周府大门,管家就会带着一帮子人把我挡回去!你们这些天一直背着我嘀嘀咕咕,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也想来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室盗窃,就像你们对待楚大夫那样。”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在商量燕禾的事。”
我想起来了,他们也想送周燕禾去乡下。
“你们也想杀他……”
周燕霖显得很慌张,伸出手来,我躲开了:“别碰我!你们父子俩太龌龊了!我当时真是瞎了眼!”
“你别怕,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身上。我爱你!”
“吴净微也爱你!”
我拉开门,风雨飘进来,打湿衣衫:“我要离开这里,带周燕禾走!”
“你不能!”
一阵风倒卷,吹散发丝,也撕开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情意。
我回首:“直到现在,你还护着你父亲吗?即便他做出那般肮脏下作的事,你都毫无触动?”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还不能说吗?他敢做不敢当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更加鄙视他!也鄙视你!”我冲出去。
滚滚的雷声碾过大地,我从未这样畅快过。
“你疯了!快回来!”
周燕霖在我身后尖叫,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雷声雨声和自己的心跳。
我来到圆儿房间,让他想办法带阿桐从角门离开,到佟府叫我嗣父亲自来接我。我相信,无论周予正心思多么恶毒,都不会在亲家面前表现出来。更何况,我的嗣父出身甘州世袭贵族,不是他轻易得罪得起的。
此时,周燕霖也冲了出来,手里举着那把红伞,看到我后堪堪停下。我站在廊下,隔着雨帘,相视而望。他脸上呈现一片灰白,像死了一样,那美丽的梅花发冠也失去颜色,一缕缕长发飘逸而出。
我没有说话,慢慢走向他,经过他,超越他。
他在身后叫住我,我忍不住回头,一把红伞递了过来。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寂寥决然。
我站在原地,身上湿漉漉的,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周燕霖出走的方向是周予正的主院。
他去报信了……
这该死的东西,亏我刚才对他还有些不舍。
我心底咒骂他十八代祖宗,往僈园跑去。从距离上来看,走地道最近。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雨势渐小,风却大起来,将四月的天生生吹成了寒冬腊月。
进入地道之时,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周燕禾或是阿蛮如何反应,都要带他离开,远离这人间魔窟,永远不回来。
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停下来休息时,不得不用手捂住狂跳的心。此时此刻,我本该感到紧张恐惧才对,可实际上,连我自己都惊讶,除了过快的心跳之外,竟无一丝波澜,甚至还有些亢奋。
而正是这种亢奋让我没有停下脚步去仔细辨别门那边的动静,反而双手用力,推开那道宿命之门。
一声短促的尖叫之后,是咆哮,搅动远处的低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在所有人的心上降下一道焦黑电痕。
短暂的平静后,周予正从周燕禾身上下来,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赤身裸体。他腿间涨大的硬物朝天翘着,上面淋漓出近乎透明的液体,混合着鲜红,正在一点点下垂,拉出黏稠的丝线。
我几欲作呕。
床上,周燕禾的双手被绑在床头,乌云乱发,身上遍布红痕。他直勾勾看着我,眼里却没有一点光。他还是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
“若闲,外面雨大风大,你还是回去吧,陪陪孩子,别吓着阿桐。”周予正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袍子擦拭身体,又颇为嫌弃地把那衣裳揉了揉,丢到地上,然后若无其事地一层层穿衣服。
“我不走。”
周予正穿好后,坐到椅子上,将窗户打开。凉风袭来,吹散屋中暖燥的腥气。
他说道:“你既然不愿回房间,那就去乡下庄园住几日吧。”
“然后过几天,就会传出我被盗匪杀害的新闻?”我向后退,却见地道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闭。
他呵呵笑了,不置可否。
“我劝你想清楚,我可不是京郊学馆讲师的儿子,也不是接生大夫,可以被你拿捏在手心里,搓扁揉圆。我父亲是太常寺卿,我的嗣父是甘州显贵,你敢动我一个试试。”
“重臣之子如何,勋贵之子又如何?在我眼里都不值一提。”周予正轻笑,“你父亲佟飔廷私下结党,与四姓相争,弄得朝廷乌烟瘴气。你外祖家族在甘州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俨然成了一祸。这些事,随便拿出一条往上面一递,恐怕你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我对这两件事知之甚少,却没有反驳,因为直到刚才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可以有无数面孔,对亲人、敌人、朋友……每一副面孔就是一张人皮,在这张人皮之下,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不知道在同僚面前的父亲是否也像他在家里标榜的那样品性高洁,也不知道一向疼爱我的外祖父会怎样对待陌生人。从始至终,我只看到无数张面孔中的一个。就像我对周燕霖的感情,只看到那阳光下温润儒雅的微笑和花前月下的美好。
此时,周燕禾哑着嗓子,对我道:“您快回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说罢又对周予正哀求,“你放过佟嗣君吧,他是好人,他为周家诞下后嗣。您想想阿桐,他还那么小,不能没有嗣父……”
“不碍事,燕霖再娶一个便是。”语落,周予正冲窗外大喊。
随即大门破开,管家出现在门口。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声音被雷声盖过,好像蚊虫。
下一瞬,管家踉跄几步,直直栽倒,从后脑涌出一股鲜血。
“我不会另娶别人的!”随着一道闪电划过雨夜,周燕霖步入房间,手上石块凝结鲜红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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