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七章 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屋内,出奇的安静。
“你说什么?”周予正最先开口。
周燕霖跨过不知死活的管家,扔掉石块,站在我身旁:“我不会再娶别人,您也休想伤害若闲。”
周予正面不改色:“我还能给你物色更好的。听说燕陵冯氏家主的幼子今年刚满十六岁,惊才绝艳,你若愿意,我便想办法为你求娶过来。有了冯氏的支持,以后就再不用发愁官场之事,也再不用跟其他杂七杂八的人虚与委蛇。”
周燕霖道:“四大家族把持朝政多年,您也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有何不可?”周予正一甩袖,“同为世家,凭什么他们只因是尚族就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权利,而我们却要在官场上战战兢兢?现在,我已经后悔和佟氏为伍,他们的触手伸得太长,妄图与尚族抗衡,这是以卵击石。”
听到这里,我算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周燕禾的事,在周予正眼里,我都已经成了绊脚石,需要被踢开。
周燕霖道:“您是周家的家主,您想怎么做我管不了,但这些事与若闲没关系。您放了他吧。”说着,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继续道,“也放了燕禾吧,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说这句话。”
周予正狞笑:“你是没尝过他的滋味,只要你尝过,就不会说那样的话。”
我忍无可忍,唾骂一句禽兽,周燕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床上,传来一声蔑笑:“骂得好!”
是阿蛮出来了。
他晃了晃手腕,对周予正道:“老不死的,现在有人骂你,你儿子却不阻止,可见你做的事是多么天怒人怨,连亲生儿子都觉得你是名副其实的禽兽。”
周燕霖红了脸,想说话却又闭嘴,站在原地摇摇晃晃。
“啊不,刚才说错话了,不是禽兽,是禽兽不如。”阿蛮的脸蛋因为情欲而显出异常的媚态,语调也很轻佻,好像正在耍小脾气需要人哄的公子哥。
周燕霖的脸涨成猪肝,但始终没有表示,和周予正无声对峙。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您请回去吧。明日,我会带着若闲和燕禾离开周府,另寻住处。”
“你敢!”周予正大声一喝,“你今日得来的一切都是我在替你铺路安排,现在你自以为打通关节可以抛开我了吗?实话告诉你,要想官运亨通,你必须仰仗我,否则你就永远只是个小吏。”
周燕霖摇头:“无所谓了!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为了你的私欲,这个家已经败坏到边缘。你究竟还要害多少人呢?”
周予正道:“你想告发我吗?子告父,视为逆伦不孝!你告倒我又如何,我身败名裂,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能独善其身?”
周燕霖道:“我不想告发,只是想阻止这一切。之前是我太天真,总幻想你能收手,可你却变本加厉,取人性命。我不想再这么畏手畏脚,当年吴净微可以不顾一切去阻止,那么现在,我也可以做到。”
周予正看了我一眼,眼皮耷拉下来,翻着多余的眼白,恨道:“佟若闲,你真是好本领,嫁入两年多的时间,就成功离间我们父子。在你之前,燕霖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可自打你来之后,他就越发大胆起来。我让他给那疯子下药,他却阳奉阴违。我让他堵住密道,他却称钥匙已丢,打不开门。我让他劝你去乡下住,他却想带你回甘州!而现在,他竟然还想离开这个家!”
“这个家是魔窟,不要也罢!”此时,我已慢慢蹭到床边,给阿蛮解了绳索,帮他套上衣服。他似乎又变回了周燕禾,安静温顺,全程不发一语。
我牵住他的手,对周予正说:“你最好放我们走,因为很快,我嗣父就会出现在门口。”
周予正显然没料到会这样,脸色瞬间黑下去,霍然起身,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咧嘴笑开,阴森森道:“亲家登门,理应入内等候。”
我没反应过来,但周燕霖却已喊起来:“你疯了!他可是甘州杨氏之子,族中有三人皆为王妃,若出事,皇帝会过问的。”
我惊恐地看着周予正,才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而巨变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一直趴在门口的管家忽然一跃而起,如猛兽扑食将周燕霖按到地上,随即一拳打下,周燕霖都没哼一声,就晕过去。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他就已经闪到眼前。
我实在不懂,看似年迈的管家是如何行动如此迅猛的,难道以前都是装的?
攻击已到,我松开周燕禾的手,抬腿就是一脚。然而管家似乎是个练家子,腿脚一勾,便把我带倒,接着又朝周燕禾扑去。
我趴在地上,身子往前一探,拼命抓住周予正的衣服下摆,拔下簪子朝他小腿刺去。
这一下扎得极用力,周予正爆出一声惨叫。他弯下腰,夺过簪子丢在地上,恨道:“贱人,去死吧!”
“该死的是你!”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却被赶来的管家再次摔在架子上。
无数瓷瓶砸在下,爆裂出的碎片几乎扎到眼睛。我躺在五彩斑斓的碎茬齑粉中,骨头像散了架。耳边,周燕禾的叫喊和周予正的狞笑穿插交织,一句话也听不清。我眼前发黑,看不到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我要死了,周燕禾要死了,很可能我的嗣父也会死。
一步又一步,管家朝我走来,如同浴血恶鬼,鲜血淋漓。他可真是忠心啊,即便头破血流,也要执行主人的命令,难怪周予正把他当作家人一样看待。
我歪过头,隐约看到周燕霖就躺在不远处。当管家的手掐上我的脖子时,我想周燕霖可能很快又要举办婚礼了。
濒临窒息时,我似乎看到了阿桐,他是那样可爱,是我最深的羁绊与眷恋。
我缓缓闭上眼,却听砰的一声,密道门忽然打开。手上劲道陡然减弱,呼吸顺畅,我一下子睁开眼。只见周燕禾已飞奔进地道,旋即,周予正拔腿去追。
这个过程很短暂,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可就是这让管家一错神的时间,给我了一线生机。
当手中碎瓷插破咽喉时,他的眼睛还望着密道的方向。
我拔下碎瓷,满手是血,惊恐之后无限平静。
我曾自问过,为何非要选择周燕霖,我以为是一见钟情使然,而现在,我不这样想了。那是因为,我注定要以亲历者的身份去彻底终结这间宅邸中发生的所有丑恶。
这是上天替我做出的抉择。
我钻进地道,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锋利的碎瓷,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救周燕禾。
地道中有血迹,星星点点,可能是周予正的,因为我扎破他的腿,也有可能是周燕禾的,因为从身材上看,周予正要比前者更加健壮,在角斗中更容易获胜。
我循着血迹回到僈园,房间凌乱,窗户大敞,风雨把桌上的东西全打湿了,那张画像上的脸被雨水糊花,再也看不清是谁。
院中传来一声惊呼。
我跳出窗户,只见周予正和周燕禾——又或者是和阿蛮——打作一团,
他们互相叫嚣,一个在谩骂,另一个也在骂,雷雨声盖不住他们的狂叫,反而给那些恐怖的声音添上几分凄厉。
一道霹雳照亮夜空。
我冲入战局。
剩下的事宛如一场噩梦,很难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周燕禾,不,应该说是阿蛮踢了周予正一脚,也许是我挥过去的一拳打歪了周予正的鼻子,迫使他弯下腰去,也许就是周予正自己脚下滑了一跤,总之无论如何,他很快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当雨夜再次被照亮时,周燕霖提灯站在身后,手上的琉璃灯被风吹得乱飞。
“你们……”他走近,挑高琉璃灯。
摇曳的黄光之下,周予正身下蜿蜒一道血溪,往四面八方延展。
周燕禾趴在他身上,难以置信地摸着那枚插入他颈窝的碎瓷片,轻轻一拔,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袖。“他死了……”声音轻柔如梦呓。他重复了三四遍,每一遍都比前一次更加坚定,直到最后,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展开双臂,极尽可能地拥抱这场甘霖雨露,笑着说:“都结束了!我自由了!”
他看着我,而我则望着周燕霖,后者脸色苍白透明,全身颤抖。“你们竟然……”后半句话淹没在陡然涌入的人群中。
我们的打斗惊动了府苑中的其他人,一桩血案赤裸裸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混乱不安的骚动中,周燕霖执起我的手:“幸好你没受伤,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说着,像哄小孩似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敢确定周予正怎么死的,因为我手中的“利刃”仅仅是个拳头大小的碎瓷片,在混战伊始就被卸下,扔到泥水中。我甚至在想,周予正会不会是失足滑倒而扎到瓷片上,从而造成自己的死亡。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再挤不进一丝声音。
晚些时候,我被带回梧桐苑,嗣父正在那里等我,焦急地询问所有事。
而在这个时候,冷静之后,我忽然发现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这样一个丑陋的故事,不知道该不该把周燕禾刚刚缝合的伤疤再次揭开,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周予正。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周燕霖,他的自私自利是真,无能为力也是真。
我隐瞒了很多事,只说和周燕霖发生口角,想要回家,未料周予正却先死于意外。
嗣父半信半疑,说道:“周大人身故,你得留下主持葬礼,还得应对诸多质询,这个时候回家会惹人非议。”
一句话,点醒我。
周燕禾以为事情结束了,但实际上,远没有终结。周予正是朝廷命官,死在自家宅院中,必须报给刑部验看才可以。到时候,可不是一句意外就能解释得清的。更何况,管家也死了。
第二日,雨过天晴。
阖府上下已经是一片素白。
一身白缟的周燕霖告诉我,嗣父已经回去了,阿桐和圆儿暂住佟府,让我专心处理丧事。
“昨天……”我想解释,可看见周燕霖一双黑潭似的眸子,再也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我问:“是我错了吗?”
“你没错,有错的人已经付出代价。”他说这话时,声线哽咽悲伤,浓郁厚重,带着宿命感。
下午,有刑部官员到家询问。
我不知道周燕霖如何回答的,但我没有被问到,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
很多很多年后,每当我忆起这件事,都会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再世故一些,是不是就会意识到这样的幸运太反常。
可那个时候,我只觉得,疾风骤雨之后,阳光是那么灿烂,我们每一个人都重生了。
***
墙角的钟声打断我的回忆,一共五下,天边泛出一抹白。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陷入往事很久。
我们没有得到重生,门外是肮脏的浊世,脚下,还是那般狼藉。
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知在想什么。周燕霖站在我身边,正在拉扯我的手。
“你想干嘛?”眼皮异常沉重,模糊的视线中,周燕霖的脸靠近,在我耳边说道:“这一夜太长了,你太累了,该睡会儿了。”
这时,父亲回头看我,又看了眼地上的碎茶壶。
混沌的意识就在这一刻抓住了最后一缕光,我拼命似的喊出来:“那茶……”后面的话却再也开不了口,身子一软倒在温暖的怀抱中。
很快,我堕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在那些犹如涟漪不断扩大的梦痕之间,周燕禾的脸再次浮现。
芜园重新收拾干净,屋子整洁,香气宜人。
他一身红衣,倚在窗前,对我笑。
“不请我进去吗?”我问。
门开了,屋里却没人。妆台上,锦盒之下压着半张信笺——
浮生一梦做尘叹,为欢几何伴若闲。
“燕禾……”声声呼唤,化作空洞回响。
他走了,那个谪仙一般的人化作一缕烟尘,隐于世间万物之中,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我与他,终究无缘。
……
我醒时已是傍晚,窗外残阳如血。
周燕霖就站在窗边,欣赏晚霞。见我醒了,他端给我一杯水。
我坐起身,狠狠打过去,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
“你给我下药!你居然给我下药?!你真是不要脸!”
“我这也是没办法,佟大人年纪大了,没精力听你絮絮叨叨。”周燕霖的衣服湿了,用手蹭了蹭,好像个屠户在切完肉后往习惯性地围裙上抹净手上的油垢。
“东西呢?”我问,“送去了?”
“别想了,已经结束了。”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除此之外,无话可说。那些久远的回忆消磨掉我最后的气力,现在,我只想让他消失。
周燕霖伸手,指尖碰到我的脸颊,轻轻摸了摸,我别过脸去,让他滚。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甚至没费心叫人把地清扫干净。
房门闭锁,震荡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我忽然记起来,就在那道门下,我曾和周燕霖手挽手,步入新家。当时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狼狈,倒真应了阿蛮在新婚之夜给我们的那一地凌乱的征兆。
这里是我的梧桐苑,早已物是人非的梧桐苑。
想起周燕禾,我从床头柜中拿出一张书签,这是他送给阿桐的礼物,但我从没有拿出来过,一直珍藏。
芜园焚毁后,这是唯一一个能证明周燕禾曾在这人间短暂停留过的东西。
如果一切都像梦里那样美好,该多好啊!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奔走的呼号,没有在烈焰中永远定格住的回眸一笑。
如果,是世间最悲伤的词,它代表着绝望。
我握住书签,锋利的边缘几乎划破掌心。
当年,那惊心动魄的故事最终未得圆满,周燕禾把自己留在了芜园,以弑父的罪名自焚身亡。用他的死,把我和周燕霖从无休止的盘问和质疑中解救出来。
而今,望着掌心处隐隐透出的血珠,我又记起事情的全貌。
周燕禾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从始至终他只是在保护我。
杀死管家的人是我,杀死周予正的人也是我,为了给我脱罪,他背上所有罪名。甚至于,他为了不让我感觉难受,故意把吴净微的死说成是周予正所为,试图用这善意的谎言挽救周燕霖,挽救我们这个家。
可到最后,我的家还是散了。
次子在意外中丧生,我的命也跟着去了一半,而现在,我最爱的长子也要离我而去,带走剩下的一半神魂。从此之后,我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在床上一直坐到第二天天明,其间周燕霖再也没来过。
天亮时,我喊人进来,重新梳洗。
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木讷,手却巧,仅凭简单几句吩咐就能搭配出好看的式样。在圆儿去世后,他一直服侍我。
我看向镜中人,曾经美丽的双眸已经黯淡,姣好的唇色业已无光,韶华已逝,只余数道疲惫爬上眼角。我终于走上了嗣父的路,在深深宅院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经历一场又一场离别。
在周燕禾死后不久,周燕霖就到地方为官历练去了。他常年在外,只有回京述职时,能在家住上一个月。其余时间,只有我和阿桐两人守着偌大的周府。
后来,我把周家在乡下的宅院卖了,周燕霖听闻后,来信说卖得好。
在阿桐四岁时,我带他去了甘州外祖父家,住了整整三个月。也就是在那一次出游中,我偶然遇到一位游僧。他观阿桐面相,说他情劫深重,需得到庙中修行。我自然不允,舅父也很生气,以他是骗子为由赶出府门。那僧人临走时,随口吟道:“金雀钗,花里见,情意须问天。”
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久而久之便忘了这事。直到阿桐被送入雀云庵,才明白过来,那就是他这一生的写照。
如今,他这一生也快结束了。
我把书签收好,走出房门。在府院门口,周燕霖追上来。
“你出去干嘛?”他问。
“大忙人为了监视我,今天没去监察司,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身体不舒服,告假了。”
“你是该不舒服,干出人神共愤的事,若还能神清气爽,那才是奇迹。”我绕过他,可被他再一次拦住。“你要干嘛?我警告你,你要敢再拦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去哪儿?”他盯着我,眼神空洞,那里面再没有光彩,也没有了我。
我恨道:“你管不着!”
“你要去宫里报信儿吗,现在谁还敢给你报信儿,谁还愿意和落棠宫旼妃沾上半点关系?”他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今没人帮阿桐。”
“即便所有人都背弃他,我也要救他。为了我的孩子,我不仅仅愿意去死,还可以让所有人跟着陪葬!我不在乎礼法,不在乎律例,我只在乎我的阿桐能不能平安活着。谁要敢拦,我就杀了谁!”
周燕霖瞪眼:“你要敢去,我现在就到刑部翻案,说你才是杀人凶手,不是周燕禾。”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笑了,推开他,“要么你现在杀了我,就像你推开吴净微那样,要么就闭嘴。”
我走出门,迎着朝阳,融入熙熙攘攘的世界中,将周燕霖落在脑后,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叫住我,我也不再停留。
从此,曾经碎梦若等闲。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