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第六章 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阿桐周岁之后的那个新年过得很平淡。
周大人还是老样子,白天公务繁忙,晚上也见不着人,有时十天半个月也碰不上一次面,好像跟我们活在两个空间。周燕霖在年后倒是闲下来,又搬回梧桐苑。偶尔,他会提早从监察司提早回家,然后直接去往芜园,在那待上半个时辰,然后再从小角门溜出,绕到正门,扮成刚回家的样子。全程鬼鬼祟祟,像做了见不得光的事。
这是圆儿偷偷跟踪后,告诉我的。
至于做什么事,光是想一想就恶心。有几次我真想把话说开,可周燕禾曾说他是好人,我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因而总在想,万一是我想错了呢?所以,这件事就一直压在心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久而久之,我像是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除此之外,周燕霖对我和阿桐一如既往地好。我能看出来,他真的爱阿桐,只要有空闲,就抱着他玩耍。天气好时,他会带阿桐去花园,一大一小坐在草地里晒太阳,而我则坐在不远处,一边翻账簿一边喝茶,不时看向咯咯傻笑的两人,心情复杂。在外人看来,我们一家三口和睦温馨,堪称模范。可在内心深处,我却知道,周府之内,阳光只是个虚假的红晕,从未真正照进来过。
我没有把书的事跟周燕霖说。在我看来,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可挽回,说来说去只能消耗彼此间的情感。因而在最初的倍感愚弄的愤怒之后,我选择了沉默。
我也没有把书还回去,如果阿蛮看到一个写有古怪“霖”字的书,肯定又会发疯,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本书被我放到锦盒里,置于柜子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开春时,周燕禾问我何时带阿桐去甘州外祖父家。
此时的阿桐已学会走路,虽然摇摇晃晃,但走得极快,活像只白白胖胖的小地精。现在的他已经能看出些许美丽的特质,五官匀称、眼睛大而明亮、睫毛纤长,身上胎记和黑痣很少,几乎称得上洁白无瑕。
这本是该高兴的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点担忧。
有的时候,过分美丽也是一桩原罪,就像周燕禾。
不过,对于甘州之行,我实在是没有具体打算。一来阿桐还有些小,二来我放心不下周燕禾,总觉得周燕霖的提议背后藏着什么龌龊。
周燕霖好像没发现我的不情愿,一个劲儿撺掇我带着阿桐出去转转,还说要请假亲自送我去。这反常的态度更加引起我的怀疑。
思来想去,我觉得他一定是想背着我再去折磨周燕禾!
虽然周燕禾曾表示那个可怜孩子的父亲不是周燕霖,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合理解释。进而愤怒地想,这人面兽心的东西真是死性不改,我算看透他了。要不是看在他是阿桐父亲的份上,我早挥拳打上去。
然而,我的拒绝并没有让他气馁。三月初的一天晚上,临睡前,他拥着我,又提起此事。我已经厌烦这个话题,毫不客气地问:“你就这么想打发我走?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他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嘬出一个粉红印子。
我推开他,眼睛一瞪:“我才不信,你是不是背着我养了外室?”
他失笑:“为何会这么想,我这辈子只爱你,一眼万年。”说着,撩起我的头发,深深吻下去,一双眼流露出异样的风情,“我对你真心可鉴,你莫要胡思乱想。”
“既然喜欢我就该让我陪在身边,哪有把人家往外推的道理?”我故意撒娇,想看他如何措辞。而他只是看着我,眼里的风情忽而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忧郁以及一闪而过的恐惧。
那抹惧色很快就被其他情绪掩盖住,仿佛从来没有过,但我的的确确看到了,并且还注意到他的小指在抖,那是他的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在情绪紧张不安时就会这样。在我们新婚之夜,看到新房里的狼藉之后,他的小指颤了好久。
“你还是去甘州吧,那里靠南些,现下应是柳绿花红的时节,带阿桐到处走走,散散心。”他还是那般怜爱的语调,但我却听出无奈。
“可我现在不想去,我……”
“你必须去!”他突然打断,显得很急躁,然后不等我反应,吹了蜡烛。黑暗中,我坐在床上,他在我边上窸窸窣窣好一阵,终是平静了。我慢慢滑进被子,不知该不该说话,就在我犹犹豫豫的时候,从旁边飘来一句:“明天收拾东西,等我告了假送你们过去。乖,听话。”
“出什么事了?”我小声问,“可是朝中动荡?”
“一切安好,睡吧。”说罢,不再言语。
我默默骂了一句,安好个屁!
第二日一早,周燕霖去监察司点卯,离开时我还睡着。由于昨晚睡得不踏实,我一直懒到太阳直晒到被子才伸着懒腰起身。
我有些口渴,隔着帘子叫圆儿把水拿进来。帘子那边,圆儿就坐在椅子上,没动。我提高音量,又说一遍,他还是没动。我生气了,掀起床帐,脱口笑骂一句,懒鬼。
下一瞬,当场石化。
对面坐着的不是圆儿,而是周大人。
他穿戴整齐,一头乌发梳得很服帖。我断定他染了头发,因为上个月见他时,黑发中夹杂些许白丝,而且也没多少光泽。他的精神很好,额上的皱纹少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父亲……”我轻声呼唤,十分窘迫,不知是该为口出恶语道歉,还是马上合上帘子避嫌。
好在,周大人替我做了选择。他冲角落喊了一声,圆儿应声而来,给我端了水——原来,他也在房间,只是有周大人在场,不敢妄动。
周大人站起身,走到窗外看景,圆儿则趁这工夫,服侍我穿衣打扮。我朝他使了个眼色,动动嘴唇,圆儿点点头,离开了。
恰在此时,周大人转过身,露出和蔼的笑容:“昨晚一定累着了吧。”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含糊笑了笑。
周大人看了眼窗外,说道:“终于暖和了,看这阳光多好。若能得三、四闲日,到溪边垂钓赏花,是不可多得的美事啊。”
“是啊,那真是富贵散仙的日子。”我随口附和,越加心惊,已然猜到他想说什么,马上接了一句,“只是郊野虽好,却人烟稀少,不及尚京繁华。我本就是生在尚京的俗人,沾染一身俗气,这烟柳春色于我而言,还是城里的更华美精致一些。”
周大人笑而不语。
此时,圆儿将阿桐领来。我抱起阿桐交给周大人,说道:“几日不见,阿桐想您了。”像是回应似的,小白手马上伸出。周大人接住他,掂了掂分量,笑道:“重了些,很不错。”
阿桐小嘴里咿咿呀呀的,就近抓起衣服上的一条珍珠绣带就往嘴里塞。
周大人哈哈笑着,一下下抚摸阿桐,把珍珠绣带从他嘴里轻轻拿出,柔声哄道:“不能吃,不能吃,要把小牙硌掉的。”眼中似有若无的奸狡慢慢隐去,只有慈爱与善良围绕出暖光。他坐下来,把阿桐抱在怀里,对我说道:“阿桐袭承周氏长房长子一脉,将来势必会成为族长,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你作为嗣父,可要好好教养,这才是头等大事,莫让别的事情搅扰到你。”
我点头称是。
又听他道:“此外,更要保重身体,可别有个三长两短,让阿桐早早失去嗣父的呵护。”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面上已经没了笑意,冷冰冰的。
我下意识伸出手,想接过阿桐,可周大人没有给,还是紧紧搂住,盯着我,说道:“你说对不对呢?”
“爹说得是,我记下了,一定心无旁骛,悉心照料阿桐。”我也看着他,语气不卑不亢,手依旧伸出。
周大人松手,让阿桐自己爬下腿,来到我怀里。我一把搂住,将他抱起,说道:“您放心好了,我定会保重身体,在家相夫教子。”
他口说一声好字,负手而出。
在他走后,我把阿桐紧贴在胸口,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圆儿来到我身边,扶住我的肩膀,说道:“我早上进屋想叫您起床,周大人就坐在那里,像个鬼影似的。”
“你的意思是,他来的时候房间就我一个人?”
圆儿点点头。
我感到后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礼数的人都干不出这等事。
也许,这是警告吧。
他知道我在查周燕禾的事。
整整一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走在府内,总觉得暗地里有双眼睛盯着我。
傍晚时分,圆儿急匆匆跑来,跟我说了一件事。
“我今儿个跟守门房的哥哥们聊了几句,才听说给您接生的那位楚大夫年前出意外死了。”
我惊道:“怎么会这样,怎么死的?”
圆儿答道:“人们说是家里招了贼,楚大夫被一刀捅死,钱财全被偷了。”
又是……杀人越货……
瞬间,我想到什么。
“那贼人抓到了吗?”
圆儿回道:“还没呢,因为临近新年,衙门里的人根本无心办案。”
晚上,周燕霖回来了。
我指着地上的两个箱子道:“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他两眼发直,支支吾吾:“这个……再等几天吧……”
“怎么又不急了?”
“我刚想起来,下个月就是父亲的生辰,你们现在出去不太合适,不如等到生辰过后……”说完,他借口到厢房拿东西,出去了。
我招来个院中值守的小厮,问周燕霖何时到家,那小厮回答,回来有一会儿了,只是先到了主院书房,然后才回梧桐苑。
这就很好理解了,周燕霖明显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改变了决定。
结合早上的事,我猜想,周大人一定还想让我去乡下庄园,周燕霖想带我去甘州的事势必会被他驳回。
我有些生气,周燕霖平时看起来独当一面,可实际上一见到周大人,就成了锯嘴葫芦,响屁都不敢放。
同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我不知道周大人想干什么,也拿不准周燕霖的态度,只知道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会死得不明不白,就像吴净微和楚大夫。
在那日之后,周大人又恢复到神出鬼没的时候,而周燕霖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们父子俩常常在书房内嘀嘀咕咕,房间外还有仆从守着,神色戒备。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到底在商量什么,他只说是朝中之事。
这话我当然不信,若真是公事,何须弄得神神秘秘。
又过一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周燕霖在逐渐收紧我的自由。我不再出席酒宴,也很少回去看望家人,因为周燕霖总说,阿桐需要我。
而我很清楚,这只是他变相软禁的借口。
对此,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深知绝不能打草惊蛇。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有更多的时间在家中指挥各种活动。作为周府内宅的话事人,我下令整理花园,打扫屋舍,把破损的石子路修好,平整土地种植花卉,该刷墙的地方刷墙,该添瓦的地方添瓦。
整个周府的面貌焕然一新,而其中,自然也包括芜园。
四月初,正值清明,天气晴好。
我借口视察新修的屋舍,又来探望周燕禾。在衣食上,我尽量给予他最好的待遇,希望物质上的优渥能稍稍抵过一些心理上的寂寥忧郁。
“别来无恙。”周燕禾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手里拿着一卷书。芜园已经翻新,开春时节,一片绿意。他歪头看着我,长长的碧绿发带垂在肩上。我注意到,那发带边缘绣了金线,花纹和衣袖上的纹路很像,都是浪花形状,让人无端联想起碧蓝春江上的涟漪。
“在看什么?”我站在院门口,如今芜园的门重新安上,成了一座真正的院子。
“您为何不进来?”他依旧坐着,目光坦诚。
我犹豫了,圆儿没跟着,论理我们该避嫌的。转念又觉得好笑,嘴也亲过,密道也钻过,还有什么可避的。想到此,迈步进入花园之内,和他坐到一处。
我们随意聊了聊,天南地北,什么都说,说到有趣时,他会咯咯笑个不停。可以看出来,他精神状态不错,轻松自然,心情愉悦。
接着,话题一转,我有意无意提起乡下庄园的事。
而这一次,他变了脸色,收起笑容,说道:“我没想到,他竟然要……让您去乡下住……您可千万别答应,乡下不好……”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心思恍惚。
我点点头,慢慢道:“你口里的他是谁,是燕霖吗?”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又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听没听说,那个给你接生的楚大夫死了,死于盗匪之手。”
他依旧保持沉默,但肩膀微晃。
我重重叹气:“你不愿意谈,也没关系,反正我的处境大概跟当时的吴净微差不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于难产’,也活不了几天了,不说就不说罢。当个糊涂鬼,也挺好。”
“不……”周燕禾抬起头,“我不说是因为不想让您受伤害。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应该立即回佟府,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
“该怎么做我自己决断,现在我只想问一件事,你口中的那个‘他’到底是谁?”我盯紧,“这个问题一日没有答案,我便一日不得安宁。”
周燕禾绝望地摇了摇头:“您别再问了,求您了!”
“告诉我!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难吗?”我用力摇晃他,试图让他清醒些,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声嗤笑。
听着那不祥的笑声,我心底一沉:“阿蛮?”
“正是我,咱们好久不见啊,佟小公子。”阿蛮将身子转正,面对我,说道:“一个名字,对您来说只是两三个字,可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切肤之痛,饱含痛苦与羞耻,可以把人伤得千疮百孔。”
“那就告诉我是谁,我帮你铲除他!又或者……”我目光悠远,落到屋檐下垂挂的风铃上,“你这也是帮我。”
“什么?”
“我能感觉到,那对父子在针对我谋划什么,我害怕自己会像吴净微那样被灭口,死得不明不白。我现在已经没有自由了,我被监视起来,只要想出门,就会有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拦。”
阿蛮看着我,神色罕有地凝重起来:“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净微的死,其实是场意外。你既然已经知道燕禾曾承孕生子之事,想必也知道后面的事了。那座僈园其实就是周燕霖在得知燕禾有孕之后,安排净微住进去的。为的就是在燕禾分娩前,通过密道把人送进去,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
“他为此专门挖了密道?”
“密道早就有,是这所宅子的第一任主人所建,周燕霖只是刚好利用而已。”阿蛮忽然莞尔,露出挑逗性的一瞥,“周燕霖一向善于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密道如此,书也如此,对吧?”
看来,他早就知道《凤栖梧》在我手上,那般循循善诱不过是拿我寻开心。
见我没吱声,他继续讲下去,表情再度变换,忧伤愁闷:“那天晚上,燕禾顺利产子,却因是个怪胎而吓晕过去。等我睁开眼时,房间里有争吵声。很快,我分辨出争论的焦点。周予正认为我是不祥之人,想杀了我。周燕霖则想让我活。净微就坐在我旁边,不知所措。后来,周燕霖走过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他一直摇头,眼睛里充满泪水。这时,周予正也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棉垫子,他想捂死我。后来的事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有人哭喊有人叫骂,等所有声音安静下去时,净微就躺在地上,头上冒血。我顺着血迹看过去,发现桌角也有血,正往下滴。”
“他是磕死的?”我问,声音不确定。
“也许吧,我猜测应该是周予正想杀我,净微想阻止,结果被……推倒……正磕到桌角,丢了命。至于周燕霖,他就只会唉声叹气,给他老爹擦屁股。”他说得很平静,但我从那淡淡的语气中感受到浓郁的哀恸。这是我从没看到过的阿蛮,他似乎正在与周燕禾慢慢相融,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美丽悲悯却又清醒理智。
“我并不相信吴净微在乡下庄园的那次遇袭只是个巧合,你肯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净微太傻,他一直很崇拜周燕霖,努力做好一切,只想获得周燕霖的认可,他死里逃生后本该逃回吴家暂避,也许这样就能远离是非。然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回到这里,幻想周燕霖能保护他。”说到此,阿蛮顿住,“你觉得周燕霖能保护你吗?”
我认真思索一下,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至于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你那么聪明,还没想出来?”阿蛮道,“府里一共住了四人,排除两名嗣人,也就只剩周氏父子了。既然不是儿子,那还会是谁?”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我惊出一身冷汗,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天啊,周大人怎么会……他是你的父亲啊!”
“他不是我父亲!”
我记起周燕霖口中的故事,慢慢点头:“对,他不是,但你们终究是以父子相称,你入了周家的族谱,不论如何都是父子,至少是养父子关系……”
他笑了,又恢复阿蛮独有的邪性,一字一句:“我说了,他不是我父亲,也不是周燕禾的父亲!”
“那他是……”
“您该想想自己了。赶紧回去,找个机会带孩子离开这里才是上策。”柔软的声线打断我的话,阿蛮已然消失,只剩周燕禾一脸凄然地望着天空,轻轻开口,“您已经知道了吴嗣君的事,为了保守秘密,他们不会放过您的。”
我强压下诸多疑问,慢慢抚上他的手,攀过肩,手指划过他优美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说道:“周燕霖没想过救你,吴净微没能救你,现在,我救你。”
“可我出不去。”周燕禾垂下眼帘,握住我的手指,“您走吧,顾好您自己。”
天阴下来,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上方不知不觉爬上一层云。
“快走吧!”
在第一滴雨落下时,他从屋里拿了伞交给我,并嘱咐不用归还,然后将自己关到门内,再也不出来。
我擎着红伞,走出院子,几步之后又停住回望,青砖灰瓦的小院在细雨中朦胧缥缈,重新上过漆的木牌子挂在院门边上,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
我曾问过周燕禾,为什么要取芜园这个名字,周燕禾却道,这是阿蛮所为。
如今再看木牌,心头百转千回,答案呼之欲出。
它是周燕禾心上荒凉的芜园,也是阿蛮心之所念的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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