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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平旦

    1
    孟云珠坐在上善楼的软榻上,双眼失神,无力揪着暖手袋外面的狐毛。

    就在早些时候,她还和宋世君拌嘴闹别扭,故意把他留下来的鹦鹉藏起来,可现在,再看那根孤零零的逗鸟棒,说不出的凄凉。

    对于他们兄弟俩,她的感情很复杂。她先嫁给了宋世君,又在婚后的第二天遇到了宋耀君,只一眼她便沦陷,恨上天跟她开了玩笑。

    然而,她也不能说对宋世君没有感情,否则也就不会对宋世君和廖夫人之前的那段情感耿耿于怀,也不会同他生育三个孩子。但这种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责任,她所受的教育让她不得不爱她的丈夫,必须爱她的家庭。

    而她唯一出自本心的最纯粹的感情也是极尽克制,他们发乎情,止乎礼。

    可如今,就连这些许的情丝也随着宋耀君的死而彻底斩断。

    她曾下定决心要和宋世君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团圆和睦。可这祈愿还没过一天便又要落空,她怎么也没想到宋世君会真的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太可怕了!

    他杀了他的亲哥哥!

    她应该感到愤怒,可奇怪的是她却只觉得不可思议,一遍遍在心里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就真的那么想得到江南织造权吗,以至于丧心病狂到连杀数人?

    她根本想不明白,杀人夺权的方式风险太大,一步行错就是万丈深渊,不仅身败名裂还会牵连家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宋世君不会不知道。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是被陷害?

    她这边独自想着,宋采仙、李紫舟、采初和采宸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宋采仙道:“怎么就怀疑到父亲头上了,他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儿?”

    李紫舟道:“他昨晚在碧水阁,只有杜晚一人侍奉,可偏偏那帮人又不信杜晚的话。”

    采初道:“他们说父亲杀了大伯父,又杀了江燃和单荣,那么我们不如反推,如果证明父亲没有杀后两人,是不是就可以间接说明父亲也没有杀大伯父?”

    “这方法好是好,但如何证明?”宋采仙问。

    李紫舟突然道:“戌正……父亲在哪儿?”

    “不知道,应该在碧水阁。”

    “听闻王靖潇的随从阿苍曾打出一枚暗器在凶手身上,宋琰为此彻查山庄内所有仆从的身上有无伤痕,父亲要是清白无辜,身上也不会留有痕迹。”

    孟云珠从思绪中转到眼前,说道:“这是个办法,我这就去找王公子,他若执意错下结论,那我等天亮就下山去,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说,谁也别想遮掩。”

    她一路走走停停,预先想好数种说辞,可到了汀兰阁后,真见面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是冤枉的!”她对王靖潇道,“他的确有吞并东苑的想法,也想把织造厂的生意揽过来,可他真的没有杀人。那天晚上他确实跟杜晚在一起。”

    王靖潇刚回去不久,身心疲惫,可此时却又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孟云珠面色倏然红了,十分勉强道:“我因为有事找他,所以去了一趟碧水阁,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动静……”话语适时停住,恰当的留白让王靖潇瞬间明白了暗含的意思。

    “什么时候?”

    “已经很晚了,大概亥时。”

    “因此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没有。”

    “那他为什么信誓旦旦地说他去过明正堂,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孟云珠无奈:“他鬼迷心窍,一心想把忏奴的织造厂拿到手,所以他在这件事上谎话连篇。”

    “我能说他是咎由自取吗?”王靖潇冷笑。

    孟云珠面露尴尬,咬牙承认:“他就是自作自受,哪怕落个诬告的罪名也不冤,可就算如此也应该一码归一码,不能判他死罪啊。”

    “关于西苑做假账的事,你知道吗?”

    “我……”孟云珠吞吞吐吐。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吗?”

    “我知道。”孟云珠咬牙承认,“从去年开始,李紫舟受了江燃的蛊惑,也要放债收利,可他没本钱,采仙的钱也不多,他就想办法给单荣送了好处,让他在各处支出时虚报一些,这样留出一笔钱为他做本金。谁知道他放的第一笔债就没收回,欠债的自杀了,妻子孩子逃回老家音信全无,导致他那笔钱迟迟还不上,此后他就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继续放外债,希望能把原先的亏空补回去。”

    “文公知道吗?”

    孟云珠道:“他应该知道一些。事实上银矿之所以出现铸私银的情况也是因为去年单荣找过宋世君一次,说亏空严重,必须补上,为此宋世君打起了私银主意。后来私银的事败露,文公很生气,说要是再出现纰漏就收回采矿权和铸银权。”

    “交给忏奴?”

    “不错,文公很器重也很信任他。”

    现在,王靖潇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矛盾焦点就出现在银矿管理权上。按照这条线顺下去,宋世君要不是凶手才怪。

    孟云珠猜到他心里所想,说道:“我知道现在你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任何话,一心只想给忏奴洗脱嫌疑,可你想一想,难道除了他之外别人就一点嫌疑都没有?”

    王靖潇当然知道还有一个人的嫌疑也很大,但考虑到宋琰的感受,他宁愿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想。

    可面对孟云珠的婆娑泪眼,他又不得不再次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宋世君是凶手,那慕伶人的死又代表了什么,真的只是有人浑水摸鱼?他不相信,这其中一定有联系。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罢,我再仔细想想吧。你不要着急,我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扰乱判断。”

    孟云珠情绪稍稍平复,又道:“你可以去检查他身上有无伤痕,若没有那便能证明他的清白。”

    “事实上,阿苍有没有打中凶手也未可知,他只是觉得打中而已,现场有很多灌木,说不定只是打在树上,暗器落入雪中。”

    孟云珠脑子嗡的一下,脸上青红交加:“你的意思是就算他没有伤痕也不能证明什么?”

    “是这样。”

    “那……”孟云珠心思凌乱,不知还能做什么,只道,“你能陪我去一趟祠堂吗,我想见他。”

    王靖潇答应下来。

    路上,孟云珠道:“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

    “什么?”

    “有人看见今早凌晨时分廖夫人派人去请我夫君到东苑。”

    王靖潇道:“真的吗,您是怎么知道的?二庄主不是一直说他和杜晚在一起吗?”

    “他撒谎。他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可我私下里让人留意着他们两人的动向……”

    王靖潇明白了潜台词,随即气道:“这么重要的事您一开始怎么不说?”

    “我不愿意摆在明面上说,我要怎么开口呢,亲口告诉别人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我宁愿他和一个下仆有暧昧。”

    王靖潇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却也不便指责,只道:“那现在为何又说了?”

    “我没办法了,但凡能洗清他疑点的事我都愿意说出来。”

    “他事后没有跟你提到他们说了什么?”

    “没有。他走之后不久,管家就派人来传话,说文公被害身亡。我赶往东苑明正堂,他们很多人都围着忏奴,宋世君也在其中。后来廖夫人提议把人押到祠堂审理。”

    “也就是说,二庄主比其他人都更早知道文公已死的事?”

    孟云珠叹道:“是的,从时间上来看,他怎么也不会是杀人凶手。”

    王靖潇感到奇怪:“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说?”

    “他可能并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出他和廖夫人凌晨会面的事。”

    王靖潇默默点头,能够理解宋世君作为人父的苦心:“希望这一次他能说出所知的全部真相。”

    祠堂值守的仍是王靖潇早晨见到的那个男仆,那人依里歪斜地靠在屋檐下的廊柱上,正无精打采地揉肚子。一看见他们二人,挤出些笑:“二奶奶,王公子……”话还没说完就哎呦哎呦喊肚子疼,弯着腰冲他们摆手,“您二位稍等,我……”还没说完人已经跑远。

    敢情这位是拉肚子了。王靖潇心里想着却懒得等人回来,说:“咱们先进去吧。”

    孟云珠早就等不及了,小跑着来到关押宋世君的排屋,她不知具体是哪间房,嘴里喊着名字趴在房间上的小窗一间间找。

    最后,她在最里面的房间找到了。

    宋世君就靠墙坐着,头耷拉到胸前。

    她叫他的名字,却没有回应。王靖潇感觉不对劲,抻着脖子往里瞅。昏暗的油灯下,是一片污黑,散发着难闻的腥味,他认得这味道,那是死人的气味。

    2
    人们再次聚集在祠堂。

    采宸缩在椅子里,对红了眼睛的宋采仙说:“姐,我怕。”

    人人都害怕,不到十二个时辰,死了六个人。下一个会是谁?

    孟云珠眼角下垂得厉害,嘴唇煞白,神色恍惚,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望着上首的廖夫人:“我夫君惨死,大嫂可要替我们主持公道!”

    廖夫人先是看了宋琰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然后用一种感慨万千的语调说:“弟妹节哀。”

    “伯母只有这一句话吗?”宋采仙强忍泪水。

    “不然呢?”廖夫人反问,“你父亲乃是自杀……”

    “不是!”宋采仙激动地站起来,“他不会自杀的,他还说要看着我的孩子出世,给他起名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自杀的,更何况他是无辜的!”

    廖夫人害怕宋采仙情绪太过波动从而导致小产,不去计较她的语气态度,反而放低姿态柔声道:“你先坐下,有事咱们慢慢说。”

    孟云珠让女儿坐好,小声安抚了一阵,继续道:“大嫂说是自杀,可他关在祠堂后面的排屋之内,身上没带任何利器,如何自杀,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不等廖夫人反应,又对坐在对面的王靖潇说:“当时你也在场的。”

    王靖潇沉思不语,脑子里不断闪回两刻钟以前看到的一幕。

    宋世君死于流血过多,这点毋庸置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他的手腕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已经流干了。

    地上有个锋利的碎瓷片,那是放在墙角的一个破瓷碗其中的一角。

    而据那位看守的男仆说,瓷碗一直都有,至于什么时候碎的不得而知。

    王靖潇抬头看着孟云珠说:“从现在看来,二庄主的确是畏罪自杀,祠堂里的人说没人来过。”

    “他有何罪?一切都是你们在指控,他何时认过罪!你可曾看过一个一直喊冤的人会畏罪自杀?”

    王靖潇皱眉,这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这时宋琰突然道:“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他说清白无辜就真的是吗,我二叔嘴里真真假假,谁能分得清。”

    孟云珠语气悲愤:“宋琰,你现在急着定罪无非是想来个死无对证,然后轻而易举地坐上家主之位,顺带把我们扫地出门。”

    宋琰淡然:“您想多了,西苑依然是二婶的家。”

    “可这个家我们还能待下去吗?”孟云珠站起来,指着一众人道,“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们,不分是非黑白,铁了心要让无辜之人蒙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公堂上见,我会把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出去。”

    廖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走下位子,握住她的手:“弟妹这是何苦呢,若闹得满城风雨只会让别人笑话宋氏,到时候弟妹脸上也无光。再者说,撇开宋氏不谈,你我同出一族,以前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你就忍心断了这份情?”

    “到底是谁断了情,是我还是你?”孟云珠甩开手,“你一会儿看这个有嫌疑,一会儿又觉得那个是凶手,我倒要问问,文公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就那么清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廖夫人气道,“在怀疑我吗?我和庄主恩爱多年,怎么会做下这种事!”

    孟云珠上前一步,“你可真是不要脸,一边和戏子调情一边和小叔子不清不楚,居然还口口声声说跟自己的丈夫恩爱!”

    廖夫人脸色煞白。

    孟云珠恨道:“我还要问你一句,事发当晚,你和宋世君见面所为何事,大晚上不睡觉你们在干什么?”

    廖夫人沉着应对:“弟妹发癔症了吗,昨晚我从没离开过回鸢楼,何来见面之说?”

    “你可真会找说辞。慕伶人和宋世君死无对证,还不是任你否认!”

    “这不是否认,是事实。”

    孟云珠说不过她,咬牙切齿:“你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婊子!”

    宋琰实在听不下去了,含怒道:“二婶是伤心过度以至于心神恍惚了吧,怎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孟云珠面对着他们,毫不退缩:“那就让她说说那天晚上她到底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我说过了,我去了慕伶人处,让他离开。”廖夫人丝毫不避讳。

    “慕伶人已经死了,你想让死人为你作证吗?”孟云珠突然想到什么,道,“我明白了,他也是你杀的!”

    “现已查明,慕伶人是误食了做坏了的银耳羹,导致毒入心血。”廖夫人哀叹,“我已经把厨房里的人看管起来,天亮时送官处理。”

    这是个最新消息,王靖潇此前并不知道,他下意识看向忏奴,但那张清秀的脸上没起半分波澜。

    孟云珠一时无语,最后道:“做坏了的银耳羹最多吃坏肚子,在你嘴里转个圈竟也能死人,真是笑话。”

    廖夫人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看着独自愣神的采仙道:“你有身孕,还是快回去休息吧,免得出事情,否则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宋采仙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李紫舟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伯母怎么能厚此薄彼,文公去世您主张抓住真凶,而到我父亲去世时就如此敷衍了事。”

    “不是敷衍,而是事实确凿,多说无益。”宋琰镇定道,“你们要报官就随你们,且看谁敢真的来管宋家的事。”

    孟云珠逐渐平静下来,退后几步:“好,咱们走着瞧!”她冲李紫舟使了眼色,带着一家子人匆匆离去。

    廖夫人对宋琰道:“还是你有气势,一下子就镇住了他们,我一开始还害怕你这庄主当得不适应,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宋琰卸下伪装,叹口气:“母亲,二叔的丧事和父亲的一并办了吧。”

    “我正有此意。”廖夫人环顾四周,“事情总算结束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一直没说话的忏奴站起来,望着空空的椅子,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把该交接的东西准备好,一并交给您和宋琰。”

    廖夫人默认了,对王靖潇说:“既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那我也遵守承诺,放忏奴离去。”

    王靖潇站起来躬身行礼:“多谢夫人。”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刚才那番针锋相对的言论,孟云珠刚才所说乍听之下是疯话,可仔细想想,却又不无可能。

    走出祠堂,他让忏奴先回去,一个人追上宋琰,跟着他来到悯惠园,一进屋就直截了当地说:“二庄主的死我觉得还有疑点。”

    宋琰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暖意传遍全身,搓着手指说:“刚才你还说是自杀,怎么现在又变了?”

    “刚才形势所迫,你们都说是自杀,我若唱反调,岂不是让你为难。”

    宋琰莫名其妙:“那你现在说的意思是……”

    “还要好好调查才行。二庄主没有自杀的必要,一个喊冤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以死明志。而且,若你母亲真的去见过他的话,那就足以证明……”

    “什么都证明不了,我母亲没去过任何地方,也没见过任何人。”宋琰低声道,“我希望事情到此结束,你懂吗?”

    王靖潇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微微摇头:“你也知道他不是自杀,可你默认了这个结果。”

    “这个结果有什么不好吗,阻挡我的人都死了,我现在坐拥天祉山庄的一切,没人分割家产,没人跟我争权夺利。”

    王靖潇忽然道:“是你干的,对吗?”下意识往后退。

    “当然不是!”宋琰像是被重击了一下,身体抖动,“我手上是干净的。”

    “那谁不干净?”

    “我不知道。”

    王靖潇喃喃道:“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谎言连篇,连你也不例外。”

    宋琰望着他:“我没说谎,我只是觉得事情该告一段落了。”

    “你怎么敢保证下一个死的不是你?”

    “我……”

    王靖潇道:“我真是愚蠢,竟没发现真相。”

    “什么?”

    “你不满文公把织造权交给忏奴,因此丧心病狂地杀了他,然后又嫁祸忏奴,把织造权拿到手中,然而你没想到的是我来了。在你知道我要带忏奴离开之后迅速改变策略,开始嫁祸二庄主,因为忏奴一走织造权就是你的。而二庄主一倒,开矿权和铸银权也是你的。所以,一旦二庄主被认定有罪,你就来个死无对证。”

    “简直一派胡言!”宋琰听得目瞪口呆,差点将眼前的火盆掀翻,“你疯了吗,我是那种人吗?你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

    宋琰像个野兽,继续叫嚣:“你说我弑父杀人,证据呢?我又为何要杀江燃和单荣?”

    “江燃放外债你早就知道吧,你想让他走,但是他却一直赖在山庄里,因此你干脆一杀了之,至于单荣,他不过是你嫁祸二庄主的障眼法。”

    “你这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宋琰要抓狂了,根本找不到词语来解释,气急败坏地挥手就是一拳。

    王靖潇反应极快,躲过了攻击,跳到一边接着说:“还有倒霉的慕伶人,他也是被你毒死的,是你要的银耳羹然后命人端到回鸢楼去。”

    “我为什么要杀他,他不过一个戏子。”宋琰铁青的脸上满是怒火。

    “因为他是你的耻辱。而且,他还知道你弑父的内幕。”

    宋琰喘着粗气道:“什么内幕,无中生有的事你倒是张口就来。”

    “慕伶人曾给我写信说有事相告,是关于文公之死的,玉湘曾说慕伶人在事发第二天早上找过她,说曾看见一人在明正堂外面,但没说是谁……那个人就是你吧。”

    “无稽之谈,父亲死时我已经上床睡下,悯惠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能作证,阿茹也能作证。她的话你总该信吧。”

    王靖潇沉默了,他不知道该相信谁,王茹已经嫁为人妇,成了宋家之人,是否有自己的打算他很难知道。

    “也许你在替别人遮掩。”他忽然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宋琰一字一句道。

    这时,王茹从外面进来,她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觉得要是再不出面两人就结成了死疙瘩再也解不开。她轻轻扯住王靖潇的手说:“哥哥,等天亮时就是正月初一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好吗,就当这是去年的事,咱们新年新气象。”

    王靖潇表情缓和,王茹温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一个现实,不管真相如何,现在的结果是对东苑最有利的,所以他们不会再调查下去,就算知道宋世君是无辜屈死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怎么会这样?他扪心自问,在利益面前每个人的面孔都扭曲得认不出来。

    也许他也应该就此打住,毕竟这不是他自己的家事。然而,他一如既往地倔强却在作祟,不断叫嚣着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就算最后他无能为力,也要让自己做到问心无愧。

    想到这里,他捏捏王茹的手:“对你们来说结束了,可对我来说还没有。”挑开帘子,迎着风走出去。

    “你还要查什么?”宋琰跟着他追出来。

    “真相。”

    宋琰在他身后大喊:“你非要把天祉山庄弄得家破人亡吗,现在还不够惨吗?”

    王靖潇回头:“比起被杀死的人,活人是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

    “你疯了!天亮之后就走吧!”

    “我会的。”王靖潇抬头看着浓郁的夜色,“等日出时,一切真相大白,到那时我会离开。”

    3
    忏奴回到无心小筑时,阿龙已经在房间等候。

    他看着桌上收拾出来的另一个小包袱,笑道:“你倒是自觉,先收拾好了。”

    “我怕待会儿时间来不及。”阿龙有些腼腆。

    “来得及,时间有的是呢,你再做几件事去。”他吩咐了一些事,阿龙频频点头,然后跑出去了。

    他拿起梳子一下下地梳着头发,不知不觉竟困倦了,最后趴在桌子上睡去。

    梦中,王靖潇在给他梳头发,然而梳下来的却全是断发,他惊恐地看着梳子上一团团黑发,发出尖叫。而王靖潇则无动于衷地举着梳子说:“别叫,否则杀了你!”手里的梳子忽而变成滴血利刃,向他刺来,心窝被刺中的地方煞凉。

    他大口呼气,从睡梦中惊醒,阿龙就站在边上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阿龙压低声音道:“我刚出去无意中听到个消息,王公子正在祠堂仔细勘验盘问。”

    他无奈叹气:“他怎么就不死心呢。”说完,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走了出去。

    然而等他赶到祠堂时,王靖潇已经走了,他问人去哪了,值守的男仆打着哈欠胡乱指了方向,转身就走。

    他把男仆扯住,拉回跟前,问道:“王公子来这做什么了?”

    男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白天还被称作嫌犯的人,不耐烦道:“他做了什么我哪儿知道。”

    他心中焦急没空废话,一抬膝盖正顶在男仆的命根子上,男仆立时倒地,捂着腿间吱哇乱叫。他一脚踩住那人来回翻滚的身子,将人牢牢定在雪地上,居高临下道:“再问你一遍,王公子来这之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问了什么,给我原原本本重复一遍,少说一个字我废了你。”

    那男仆从没见过这般狠厉的忏奴,早已经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哆嗦道:“王公子又到排屋去了,具体干什么我没跟进去所以不知道。”

    “问话了吗?”

    “他问我有没有人进出,我说我正好闹肚子,跑了三趟茅厕,有没有人进出不清楚。”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忏奴收回脚:“要是王公子再来问,你该怎么回答?”

    男仆抖着嘴唇:“什么都没看见,也没人来过。”

    “算你聪明。”忏奴不再看一眼,裹着斗篷走远了,从身后看像是夜晚出没的巨型蝙蝠。

    王靖潇还能去哪儿?他苦思冥想,最后决定去汀兰阁等。

    阿苍在收拾行李,见忏奴不请自来,十分惊讶:“我家公子还没回来。”

    “没关系,我等他。”他直接上楼坐床头看着王靖潇以前刻的名字发呆,趁屋中无人时凑上去亲吻那朵并蒂莲,手指一点点描摹花瓣纹路,过往点滴浮现眼前。他们一起玩闹、一起上课、一起在雨中漫步、一起并肩看夕阳……所有美好的时光都有王靖潇的陪伴。

    马上,他就要离开了,跟着王靖潇去过梦中的快乐日子,心中欢呼雀跃,不禁笑出声来。

    那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坐在荷塘边,欣赏月色,和所爱之人把酒言欢;又或者,红罗帐暖,他们把握春宵共赴巫山云雨。

    想到这里,脸倏然红了。他还没做过那种事,但看话本故事中描绘,那将是人间最极致的享受。

    他脱下鞋,蜷在床上,刚闭上眼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王靖潇坐在他边上:“累了?”

    他咳嗽几声:“又累又困又饿。”

    王靖潇俯下身啄了一下脸蛋,感觉烫烫的,伸手摸上额头:“有些热,你受风寒了,我给你找药。”

    “别走,就在这陪我。”

    王靖潇给他端了热茶和点心,喂到嘴边:“吃些东西吧。”

    “我们天亮就走,好吗?”忏奴吃下东西,渴求地看着王靖潇,“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别人的事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其他的事一概不想管。”

    王靖潇就势躺在他边上,侧过身子搂住他,彼此发丝交缠住,解不开理还乱。

    也罢,就这样回去吧,既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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