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第十二章 日出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1
这一次,忏奴做了个好梦。他睡得香甜,以至于都不知道王靖潇悄悄离去。
他迷迷糊糊听见楼下有人说话,睁开眼后反应了一阵,猛然发觉是孟云珠的声音。几乎一瞬间,他清醒过来,下床快步走下楼,站在楼梯拐角处问:“二婶怎么来了?”
孟云珠手中正拿着封信要交个阿苍,看见他之后手上动作一滞:“忏奴,你也在?”
他微笑:“二婶这是给谁的信?”
孟云珠冷冷道:“本想着给王公子,谁知他出去了,只好让这位阿苍兄弟代为转交。”
“给我吧,我交给他。”他走过去,伸手。
孟云珠攥着信封:“不用。”
忏奴很自然地收回胳膊,对阿苍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二婶说……”
阿苍会意离开。
孟云珠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二婶别离我这么远呀。”他坐在圆桌旁,指着另一个凳子说,“咱们坐下聊。”
孟云珠只坐了个凳沿:“我竟没看出来,你也是狠毒之辈。”
“我知道二婶恨我,但还请听我说。您信中写的是什么我能猜出八九分,无非是请王家出面通过朝廷的介入来解决宋家的事。”
孟云珠被说中心事,不再掩饰,点头:“不错,就是这样,我丈夫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送命。”
“那您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要他平反洗冤,不管其他。”
“所以您不知道后果,”他平静道,“您只想到有人能帮宋家,却没想到有人也会落井下石。现在宋氏只剩宋琰一人支撑,若是再传出内部失和,您觉得宋家的皇商地位还保得住吗?”
孟云珠哈哈大笑,笑中带泪:“你觉得我在乎吗,他们都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您也不在乎采仙吗,也不在乎采初和采宸的未来?”
孟云珠止住笑:“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忏奴叹道:“宋家失势,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好过。现在有贡缎和铸银生意可做,宋家大可以花钱如流水,可要是没了这两样,仅凭名下的几处田产和铺子可不够整个山庄的开销,用不了多久就会捉襟见肘。到那时,您每日用的燕窝怕是就得停了,还有采仙妹妹夏日穿的冰绸也没了。不仅如此,冬天连暖炕都烧不起,只能多加几层被子。”说着,视线扫过孟云珠白皙的手指,呵呵笑了几声,“若真是那样,每天的起居生活怕是也得亲力亲为才行,您这双手受得了吗?”
他顿了一下,让孟云珠好好回味,然后又道:“就算您能受得了这种生活,那也总得为孩子们想想,您忍心看着采初和采宸被他人指指点点吗?将来无论是入仕还是经商,他们都会因为这件事而遭人闲话,影响一辈子,这也是您可以无所谓的?”
孟云珠看着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深吸一口气,紧绷的双肩逐渐放松:“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忏奴道:“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我们不能为了死人而让活人受罪。”
“可……”
“二婶,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您忍下来,仍然是宋氏的一分子,您的事,采仙的事以及采初采宸的事就都是宋家的事,宋琰不会不管。不但如此,他还会因愧疚而管得极好极用心。可若是您执意要令这个家散了,把宋氏推到人前去出丑,那宋琰恐怕也不会再念及旧情。没了天祉山庄,您还能去哪儿?”
孟云珠彻底冷静下来,手松开了信,目光呆滞:“你说得对,我确实无处可去。”
忏奴不动声色地把信拿过来,看也不看,直接丢在火盆里,眼见着化成一团焦黑碎屑,走到孟云珠身后,双手搭在肩上,俯下身轻轻说:“人这一辈子太较真了不好,难得糊涂。您进一步,便是欠了宋家一辈子;您退一步,则是宋家欠您一辈子,两条路,您要想好啊。”
孟云珠重新审视忏奴:“我真是看不透你到底在帮谁。”
“我帮我自己。”
这时,王靖潇回来了,忏奴坐回椅子,而孟云珠则勉强一笑,说道:“我听说忏奴要跟你走了,所以来跟他道别。”
王靖潇表情古怪:“你怎么知道他在我这?”
“我猜的,他一向跟你亲密。”
他们互相客套了几句,孟云珠起身告辞,再不提其他事。
忏奴道:“你去哪儿了?”
王靖潇回答:“明正堂。”
“又去那做什么?”
“没事,就是瞎转转。”王靖潇把阿苍叫进来问行李收拾如何,阿苍说已经打包好了,就等着天亮动身。
忏奴道:“我要再去和夫人道别。”
“我和你一起去。”
“我……想一个人。”
王靖潇点头:“也对,说不定你们要说什么商业秘密,我还是回避比较好。”
忏奴捶他:“哪有商业秘密,净胡说。”
“那其他秘密呢?”
忏奴愣住,面色一僵,随即又笑道:“我哪有秘密,还不都被你瞧得透透的。”
王靖潇抿嘴不语。
不知为什么,忏奴总觉得王靖潇话里有话。
2
廖夫人站在穿衣镜前,虽然整晚守岁让她有些犯困,可脑子却活跃异常,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太阳一出来,驱散所有阴霾,之前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
她脱下白麻衣服,换上一身不太扎眼的墨绿袄裙,头发重新挽过,插了根别致的莲花玉簪,对着镜子嫣然一笑。
镜中人姿态娇媚宛如出水芙蓉,哪里像是年过四十的妇人,分明是二八少女的模样。
她满意地点头,无意间却在镜中看见另一道身影,拧眉怒道:“你怎么进来的,真是放肆,我的内宅也是你能进的?!”
忏奴站在门边低下头:“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怎么又来?”廖夫人不耐烦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快走吧,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您讨厌我,但您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我再给您奉杯茶吧。”
廖夫人转过身,新染的红指甲划过他的脸庞,停留在嘴边:“你这么能说会道,王公子知道吗?”
忏奴往后退一步,端起事先准备好的茶盅双手奉上。廖夫人没有动:“你就这样拜别?”
忏奴跪下去,双手高举,举到胳膊酸痛才觉得手上一轻。廖夫人喝完茶,问道:“准备的是什么,味道怪怪的。”
“苦荞茶,您上次说它对身体好。”
廖夫人脸色微白,深吸口气:“滚!”
忏奴才不想久留,敷衍一拜:“夫人保重身体。”说完,拿着托盘茶盅走了,腰杆挺得直直的。
他走出很远之后,突然把灯笼吹灭,将自己融进夤夜中,躺在雪地里,雪水浸湿衣物,冰冷细微的雪渣透进骨缝,冻得他不停打冷颤,可心却是热乎的,从没这么沸腾过。
3
忏奴回到自己房间,换下湿衣服,等了一会儿,阿苍过来说要出发了。
他道:“不是说好天亮走吗?”
阿苍回道:“我家公子说日出就走,现在就是日出了。”
他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现在是卯时,若是夏季早就旭日东升。
他示意阿龙拿上包袱,跟着阿苍出去,自己则亲自熄灭烛火,不带一丝留恋地关门落锁。
山庄之外,雪已经扫走不少。宋琰和王茹正和王靖潇做最后的道别。王茹搂住哥哥,依依不舍:“希望下次你来时能有个愉快的记忆。”
王靖潇道:“下次你们去我那过年吧,带着我的小外甥。”
王茹不好意思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
忏奴在边上站着,玉湘从后面赶上来,交给他一朵红色的绢花:“送给你,我用白布做的,刚刚染成。”
忏奴接过:“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湘望着府门上方高悬的灯笼,痴痴道:“没有打算,我的一辈子已经没了,剩下的不过浑浑噩噩罢了。”灯笼被风吹得乱摆,如同她渺小且不值一提的人生,零碎飘摇。
“你恨吗?”忏奴问。
“恨谁?”
“他们。”
“恨。”
“恨就好,这会让你以后好受些。”
玉湘退后两步给搬运行李的人让路,在看见那抹意味深长地笑时忽然转过身往府内跑,她全明白了。
忏奴不管其他人,让阿龙坐到阿苍边上,自己则钻进马车里等,手里把玩绢花。他听到宋琰说:“现在下山,路不好走。”
王靖潇道:“我们一路向东,正好迎着太阳,雪化得快,越走越好走。”说完,上车坐到忏奴对面。
马车缓慢启动,忏奴掀起车帘,高挑的灯笼上黝黑的宋字越来越模糊。
车渐渐驶快,忏奴一度以为要飞起来:“路滑,你让阿苍慢些。”
王靖潇道:“放心,他有分寸。现在积雪没有踩实倒不滑,要是天亮之后上山人多了,积雪似化非化,结成了冰棱子,那才叫不好走。”
忏奴拿出彩蝶瓶,对着里面的蝴蝶看来看去,王靖潇问:“喜欢吗?”
“喜欢。”
此时,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子剧烈颠簸,玻璃瓶砸到忏奴的腰上,霎时间的钻心剧痛让他下意识闭紧双眼,手捂着腰身一动不敢动。等好容易缓过来时,王靖潇拿开玻璃瓶,温暖的手掌覆住伤处:“很疼吗?”
忏奴挪到一边,直到眼中含着的雾气自行消散才慢慢道:“不疼。”
王靖潇缩回手:“你一贯如此,疼也说不疼。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总让我猜来猜去。”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该担心你还是担心别人?”
忏奴眼神一凛:“什么?”
“江燃是你杀的,对吗?”王靖潇看着他。
四目相对,忏奴第一次感到有些害怕。半晌之后,他移开眼:“你怎么知道的?”
王靖潇痴傻地盯着那玻璃瓶中飞舞的蝴蝶,过了半晌才轻声说:“我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忏奴惊呼:“你诈我!”
“你学过的,兵不厌诈。”
忏奴睁大眼睛:“你从没相信过我。”
王靖潇觉得眼睛里涩涩的,怎么也睁不开,眼前的人是那么模糊:“你错了,我从始至终都信任你,被你带偏了方向,若我中间有一丝怀疑,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真相。”
忏奴没有说话,拿过彩蝶瓶放在腿上无意识地抚摸。
王靖潇又道:“在我问你刚才那句话之前你一直做得天衣无缝。我多希望你刚才回答说不是,即便是骗我,我也会当真,不会继续问下去。”
忏奴表情很受伤,眼中充斥幽怨:“你利用我的信任来诈我。”
“你何尝不是这样对我,利用我对你无限信任来欺骗我。”王靖潇大声说。
“我没有。”
王靖潇径自说下去,语气平淡:“我前几次调查已经有些眉目,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失了方向,如无头苍蝇来回乱转。冥冥之中好像有双手在支配着我,让我原地打转。后来,接连发生命案,疑点聚集太多,忽然事情就明了了,桩桩件件指向二庄主,你敢说其中没有你的功劳?”
忏奴依旧不作声,指甲挠着玻璃瓶,发出吱吱声。
王靖潇不管他的反应,继续道:“也是你有意透露给廖夫人调查进展让她先发制人的吧。你这么急着把二庄主拉下马到底想干什么?”
忏奴道:“我想让宋琰拿到采矿权和铸银权。”
“是吗?”王靖潇冷笑,“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为你的罪行找个替死鬼罢了。”
忏奴盯着王靖潇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杀父亲。”
王靖潇厌恶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隐瞒。稍早些时候,管家宋福带人去搬文公生前用过的东西准备丧葬事宜,他偶然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文公窗台上的刺梅喜干燥,非得土壤龟裂才要浇水,频率大概每七日一次。据宋福说,按照之前的日子推算,大年初二才需浇水。可你我第一次明正堂时,花盆里面土壤湿润,显然有人浇过了。我让宋福当即招来看管之人,那人发誓说严格按照日子来灌养,并没有提前,那你说,是谁浇的花?”
忏奴脑子飞转,花盆、茶壶、笔洗以及茶壶中那股子异味……
王靖潇道:“我一直在想,文公身上一点抵抗痕迹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刚开始我困惑于凶手是怎样在你倒地昏迷之后又制服文公的,认为是二庄主假扮了他,但我又觉得他们两人虽然体貌相似但声音却听起来大不一样,你不至于分辨不出来。我一直不愿往另一个方面去想,选择无条件相信你,被你牵着鼻子走。”
忏奴艰难道:“那你现在呢?”
“很显然,你一开始就说了谎。根本没有其他人,明正堂只有你和文公两个人。你先用茶水将他迷晕,然后在拿刀将他杀死,最后倒掉茶水,然后伪装成被人冤枉的模样再伺机找替死鬼。”
“怪不得宋世君说你想象力丰富,此番听下来我都要叹为观止了。还有吗?”忏奴周身气质陡然变换,王靖潇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冽弄得很不适应,只觉马车中的气氛骤降至冰点,不自觉地搓手取暖。他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也许宋世君说得对,他眼中的忏奴和真正的忏奴是两个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善良纯情的少年身上,殊不知少年出走后再归来时已是满身风霜。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如墨眼眸,盯着旁边空座位说:“有一点我很纳闷,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发现明正堂里的半截玉珏呢,而且每次发现都是你提出来的。现在我想通了,这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是你用无形的手把我推上错误的方向。至于江燃和单荣,我猜他不过是看见了什么,被你灭口了。而你则十分机敏地拿走了账册,再一次把矛头指向二庄主。
“还有阿茗,他也是你杀的,对吧?李紫舟说的其实是实话。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阿茗可能确实想躲懒没有及时回去,在外面闲逛时被你逮住,你问他都跟谁有过交流,阿茗说了杜晚给他喝水的事,于是你顺势将他弄死,嫁祸于人。”
忏奴动了一下身子,嘲讽道:“你还真是把所有人的死都要归咎于我身上。那慕伶人呢,他的死可跟我没关系吧,毕竟我分身乏术。”
“怎么会呢,你可是分身有术。”王靖潇回想一阵说,“要是你在慕伶人的事情上没有撒谎,那我可以合理推断,那碗银耳羹里的药并不是瞬间起作用的,你事先准备好东西加进去,只需让人把东西送到就可以了,至于什么时候毒发你无须操心。”
忏奴一脸无奈,落下一声叹息:“你可真会联想,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和他无冤无仇,几乎没说过话,也没见过几次面。”
“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而他的信又被你看见,所以你提出要跟我一起去其实是想当面给他压力,让他保持沉默。但当我拒绝后,你马上采取行动将他灭口。真是残忍至极!”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些都是你的臆想!从时间来看根本对不上,况且我能指使谁去拿银耳羹?”
“阿龙。”
忏奴哑口无言,只是冷笑。
王靖潇续道:“知道慕桃夭写信的只有你我还有阿苍,你觉得我的怀疑有错吗?!”
忏奴闭上眼干脆不看他。
“我去找你时,阿龙正在给你上药吧,阿苍的铜钱击中了你的腰。”
忏奴睁眼道:“所以你故意跟我搂搂抱抱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不错,但我忘记了,你一向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我施加的疼痛根本不足以让你皱一皱眉头。”王靖潇有些伤感,那个被罚了之后会委屈流泪的少年终究一去不返,只剩一副空蒙躯壳。他忽然捉住忏奴的手,把他整个人按在座椅中,几下就解开盘扣将衣服剥开。
忏奴没有挣扎,顺从地任他盘剥,直至上身只剩下一层浅薄素衣,才恍若无事发生一样淡然道:“你想干什么?”
“验伤。”
其实也用不着再查验,王靖潇目光下移,素衣透出的是一圈圈绷紧的纱布。“果然没错。”他放开手,人几乎是瘫软在座椅上,仿佛所有力气都抽走,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都欺压你但也罪不至死,何必造杀孽?那宋世君已经身陷囹圄为何还要残害他性命?数条人命在你眼中都只若蝼蚁吗?”
一道光射进马车,忏奴打开帘子,晴朗天空中旭日升起,金光洒满雪白大地。他嘴唇轻启:“讲完了吗?若讲完了,就换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还要狡辩吗?”
“是不是狡辩,你听罢之后自有论断,何必着急下结论。”他望着清冷空气中细微的尘埃,缓缓道:“我承认,我杀了人。”
4
腊月廿九,戌时三刻。
忏奴独自一人从无心小筑来到明正堂,路过垂花门时,门房值守的阿茗向他打招呼:“二少爷,这么晚了还要来?”
“上午和父亲说好的。”他站定。
“您当心,庄主心情不好。”
“是谁惹他生气了?”
“没人,不过夫人来送茶水,但没进门,是我端进去的。”阿茗挤眉弄眼。
忏奴道了谢:“知道了,我会小心。”
他敲开明正堂的门,文公正在外间作画,画中刺梅栩栩如生。
他近前道:“父亲,上午的事我已经想好了。银矿在开采和管理上比较复杂,一直是二叔在打理,突然收回恐怕会出大乱。不如我们一点点渗透,先把底下具体的几名管事换成咱们的人,然后再徐徐图之。”
文公没有看他,手下不停:“现在没有时间去徐徐图之。银矿他管得乱七八糟,上次的事出一次就够了,若还有二次,都用不着皇帝发话,宋氏就得立即解除皇商身份,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有些为难:“可如果贸然清洗,势必会引起银矿上上下下诸多人员的不满,到时候更难管理。不管是银矿还是织造,底下的人拉党结派的很多,关系错综复杂,短时间难以理清。父亲还是再等等,等过了年,我亲自走一趟银矿,看看具体该如何操作。”
文公勾画下最后一片玫红花瓣,放下笔:“出了正月就要运银,我怕他们又做手脚。我已经查明去年他们所谓的运银车劫案不过是监守自盗,找了几个山匪做替死鬼,私吞了近万两白银。”
“竟有这等事!”忏奴记得那桩劫案震动朝野,皇帝当下派出当地精锐剿灭数百劫匪,可实际上他后来听说那些被杀的人几乎都是附近山头上的平民百姓。
文公道:“西苑常年亏空,就以这种方式弥补,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不过是碍着一母同胞的面子不和他计较罢了。但他屡次在关键上动手脚,这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既如此,那父亲想如何做?”
文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意踱步到里间,忏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初二你就动身去川北银矿,看看哪些人可留哪些人不可留,列个名单,暗中清洗,先把顽固的死党除掉,造成孤立之势。”
“初二就走?”忏奴面露难色,“王公子还说要过来的……”
文公忽一转身,甩出一巴掌,眼中带狠:“混账东西,收起你那点龌龊心思,叫人看了恶心。”
脸疼得发麻,他略缓了缓,忍痛道:“我没有什么心思,只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有些想他。”
“你想他干嘛,以为他还能三媒九聘把你娶回家?他对你不过是世家公子常有的玩乐心态,你若当真那就是连南馆里的小倌都不如。”
“可当初您也是默许了的……”
“那时两家亲事还没敲定,自然是要拉拢着。现在宋、王已结秦晋之好,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吧,不要上赶子往前凑,免得败坏了我们两家的名声。”文公觉得有些头疼,不觉压低声音,“你们俩的事,到此为止了。我劝你早点认清现实,王靖潇是茂陵郡首富,必定是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你算什么东西呢,就算跟在身边,也不过是备受轻贱的脔宠,无名无分。”
这些事忏奴当然想过,可理智终究敌不过昔日的柔情蜜意,只能由着那相思把自己包裹住。他委屈道:“宋琰的喜欢就是美好的,我的喜欢就是龌龊吗?”
文公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能和宋琰相提并论。
他读懂了意思,低下头。是啊,他们怎么能比呢,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子怎么能比得过正经的宋氏继承人。他这么想也就释然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文公的脸色忽变惨白。
直到一声痛苦呻吟传来,他才惊觉养父跪坐在地上,手握成拳轻捶着膛,冷汗淋漓。
他知道,这是父亲心痛的毛病犯了。
他把人搂在怀里,本能地想喊人,却在张嘴瞬间又闭上,一个邪恶的想法呼之欲出。
也许,父亲就这样死去比较好,没有苛责,没有利用,他的生活就会好些。然而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那痛苦的呻吟打破了毛骨悚然的意念,他反应过来,让人躺平,不断顺着心口,翻找衣兜:“药呢,救急的药丹放哪儿了?”
他翻遍了全身,一无所获。
此时,文公的气息越加微弱,手指钩住忏奴的衣带,动动嘴唇。
忏奴附耳过去,不住点头,最后钩住衣带的手指滑落,一同掉落的还有断线的泪珠。
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懊悔,如果那一瞬间没有犹豫,是否父亲就能得救。
是他的犹豫害死了父亲,为此,他要赎罪,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父亲赋予他最后的任务。
“这就是真相?”王靖潇听完后匪夷所思,“所以文公是死于急病?”
忏奴摇头:“不,这只是我曾经以为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另有隐情?”
“父亲最后的愿望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采矿权和铸银权收回来,他活着时尚且难以控制局面,更遑论他去世之后我更难介入其中,所以思来想去我找到了一条捷径。”
王靖潇问:“嫁祸宋世君?”
“不错,若他本人缠上人命官司,那么他在外面的权利就空了。”
王靖潇不确定道:“因此你重新布置了现场,文公身上的刀口也是你造成的?”
“对。”忏奴盯着自己的手,缓缓道,“但我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发生了变故。”
王靖潇静静地听下去,车轮转动的声音近在耳前却又显得那么的悠远。
“我在父亲身上插了一刀,造成他被人杀害的假象,刀子就留在胸上,我起身往外间走,想看看还应该伪造些什么,这时我闻见一阵异香。那是一种绵长的令人沉醉的香气,我下意识多吸了两口,意识到这不是香炉里飘出的味道。再后来的事我记得模糊,我想开门,但双腿发软,最终到倒在门口。”
“然后呢?”
忏奴抬起头:“跟我告诉你的一样,我没说谎。阿茗的证词让我不知所措,在祠堂里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利用父亲的死害别人,可最后却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当成了凶手。”
王靖潇道:“有人也想借此机会害你。”
“不错,这是当时我唯一清楚的事。只是我苍白的辩词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在我要被屈打成招时,你来了。”忏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同原本冰冷的眼神都柔和起来,眉目舒展开来,动容的微笑令王靖潇心头一震,这才是他认识的忏奴,静若繁花,恬美芬芳。
“我应该早点来的,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王靖潇脱口而出。
“也许吧,但你没有,你来晚了一天,所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后来呢,事情又是怎样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的?”
忏奴继续:“你来之后,我看到了希望,就在你来看望的时候,我下决心把这出戏演下去,完成父亲的嘱托。”
王靖潇搜寻记忆,问道:“当我问你和文公到底是因何起争执时,你故意说成是银矿的事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是,也不是。那天上午,父亲让我为接管银矿做准备,可我已经管着织造厂无暇分身,所以就跟父亲顶了几句嘴。所以看似讨论的是织造厂的事,但起因还是银矿。”
“尽管如此,你断章取义地只摘出银矿来就是想引我往宋世君身上想吧。”
“不错,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但我没想到的是,整个事件看似在我手中操控,可其实掌舵的却不止我一人,事情渐渐失控了。”
5
腊月三十,申时三刻。
忏奴从碧水阁出来,四处找寻阿茗,他必须问清楚一些事。
他找了好久,才在一个隐蔽角落里看见独自坐着的少年。“你怎么在这儿?”他走过去问。
阿茗捂着上腹,脸蛋冻得通红,本能往边上躲:“二少爷,我突然难受。”
他没注意这些,把人拽起来:“少装可怜,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指使你陷害我的,是不是夫人?!”
阿茗虚弱得直打晃:“我……我……我不能说……”
他急了,把人拉到路中央:“你跟我去见王靖潇,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他。”
“您松手!”阿茗挣脱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回头道,“我喘不上气了,憋得难受。”
他抓住阿茗的肩膀,软绵绵的身体没有任何支撑:“你怎么了,病了吗?”
“水……水……”阿茗倒在他怀里,慢慢滑到地上,原本红扑扑的脸蛋此时已是煞白:“我吸不上气了,救我……求你……”声音渐弱,最后归于死寂。
他瘫在原地,惊恐地望着怀中的人,那骇人的死状与父亲如出一辙。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父亲是心痛病突然发作而暴毙,可现今眼前的景象却给他当头一棒。几乎瞬间,他有了个可怕的猜想,也许父亲根本就不是病故。
他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既要洗脱嫌疑又要整垮宋世君,还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可谓举步维艰。
幸好,他的脑子转得足够快。在人们围拢过来之前已经组织好语言,利用杜晚再次把矛头指向宋世君。
在祠堂,李紫舟的针锋相对让他明白宋世君也在极力构陷他,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回廖夫人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他暗自好笑,宋世君自以为是的聪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廖夫人怎么能把宋氏家主的位置拱手相让,形势怎么看都对自己有利。
王靖潇听完叙述,插口道:“所以文公是被毒死的?”
“这是目睹阿茗死亡之后,我才意识到的。他们两人临死前的样子太像了,不可能是巧合。”
“谁杀的?”
“其实在后来,你已经接近真相了。”
“廖夫人?”
忏奴点头称是:“投毒杀人,必定只有亲近之人才有机会下手,利用对方的毫无防备之心来害人。”
“你早就怀疑她?”
“父亲喝了茶水后才出现症状,那茶一定有问题。但直到她头疼时拿出安神丹和旱烟袋,我才明白过来,明正堂门上的小洞就是烟杆倒着插进白纱中造成的。据我推断,阿茗在我进去没多久之后就睡了,再醒来时,明正堂就已经出了命案。他害怕被扣上玩忽职守的罪名,因此对廖夫人言听计从,却不想还是被灭口。”
“安神丹能迷晕人?”
“可以,但剂量要多一些,天知道她放了多少香丸在旱烟袋里才让我晕过去,很可能把半个月的量都用上了。”
“你明知道真凶是谁可还要不断引我入歧途,真是可恶!”王靖潇怒道。
“对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设下的局必须走完。”忏奴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怪不得每当我怀疑廖夫人时宋世君的嫌疑也在上升,他们简直就是比着来,都是你在背后搞鬼。”王靖潇逐渐升腾起一种被戏耍欺骗了的愤怒,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就像个傻子,“你一直在以看戏的心态来看我所做的事吗?”
“没有,怎么会呢?”忏奴向前探身,手搭在王靖潇膝头,可旋即又被拨开,只得悻悻然重新坐好,抱着彩蝶瓶寻找慰藉。
他们各自沉默一阵,陷在心事中谁也不说话,最后王靖潇率先打破寂静:“江燃到底因为什么非死不可?”
“他是变数,我本没想要杀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贪得无厌枉送性命。”
6
腊月三十,酉时三刻。
忏奴站在三岔路口处,回身望着身后的黑影,挑着灯笼一瞧,笑如鬼魅:“是你!”
江燃从暗处走出:“走这么急,这是要干嘛去?”
忏奴避而不答:“你跟踪我?”
“拿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燃伸手,掌心向上:“既然捡到好东西,让我也开开眼呗。”
“你想要什么总得说清楚,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要何物?”
“少装糊涂。”江燃眼冒精光,“刚才在云海楼的斗殴中,从二庄主怀里掉出个东西,被人在脚下踩来踩去最后踢到桌子下面,后来你乘人不备偷偷捡起来揣在自己身上。”
忏奴垂下眼低声道:“我那点月钱少得可怜,根本不够花,好容易捡个便宜,你还要分去?不过就是个破玩意儿,你看不上眼的,不如留给我。”
“二庄主的东西能是破玩意?”江燃理所当然道,“你拿出来给我瞧瞧,若真是普通物件我让给你,要是值钱货咱们可要对半分才好。”
忏奴没有动。
江燃失了耐心:“要是不愿意,那你就去夫人跟前说清楚,看她怎么治你。”他上前几步,拉住忏奴的胳膊。
“你放手,我给你看。”忏奴摸进怀里,取出一块玉玦交给江燃,“就是这个。”
江燃拿在手中反复验看,眉开眼笑:“果真是好东西,咱们拿到当铺去,至少能值……”他的话没说完,喉咙处就被割了一刀,鲜血顺着脖子往外涌。
“能值一千两,可惜你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忏奴把匕首在江燃的裤腿处擦干净,趁无人时把尸体拖到玲珑轩院门口。
他刚放好尸体,惊觉有人走来,迅速闪到一块大石之后,借着夜色隐蔽。
来人是单荣。
他本想等单荣离开,但突然想到父亲之前的话,西苑亏空赤字严重,单荣管账不会不知道,若单荣一死,账本再失踪,那宋世君的嫌疑就会急剧上升,双重保证之下西苑很快就会完蛋。而且这样一来,江燃的死也不显得突兀,毕竟他也和单荣往来密切。
想到这里,他悄悄跟上去,锋利的匕首再次出击,寒光划过嫩薄的肌肤时,单荣发出急促的哀嚎。
声音不大,但足够引人注意。
他没工夫去管地上是否留下痕迹,一路向西逃窜,可后面的人咬得很紧,始终甩不掉。
眼看要被追上时他急中生智拐进一片松树林,高大的树木虽提供了掩护,可他还是被暗器击中,腰上剧痛令他差点跌倒。最后,他凭借熟悉的地形终于甩开追踪者,一瘸一拐回到无心小筑。
阿龙看见他身上的血迹时只微微一愣,然后又恢复常态,服侍他把衣物脱下,问道:“您受伤了吗?”
“没有。”他盯着少年想在苍白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然而阿龙什么表情都没有,只道:“没事就好。”
他悬着的心放下来,阿龙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他自己褪下里衣检查,左腰的位置有一大块紫痕,表皮擦破,触之剧痛。
故事讲到这里,王靖潇忍不住冷笑:“如果当时我直接推门进去,是不是就能把你抓个正着?”
忏奴面无表情:“不错。”
“我错就错在太信任你,让你钻了空子。”
忏奴别过脸,像是赌气一般:“你不也利用我的信任来诈我吗,你一开始的问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我是不会承认的。”
王靖潇道:“我又去找了一次阿慈。”
“那个小昆仑奴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你故意说窗外有人引我出去,就是为了威胁阿慈,让他按照你的意思说吧。”
“他的话让我措手不及,我害怕了,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其实你大可不必紧张,因为阿慈也只看见了个黑影,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不威胁他,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忏奴轻笑:“可能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此时,王靖潇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要照你这么说你杀江燃和单荣是临时起意,那么慕伶人是谁杀的?”
忏奴表情微妙:“你说呢,他和阿茗都是可怜人,被人摆布着,因为知道了太多而断送性命。孟云珠后来对廖夫人的质疑是真的。”
“原来……”王靖潇重重叹气,无可奈何道,“宋世君的所谓自杀也是你做的?”
“是。”
“如何下手?”
“阿龙拿了放有泻药的酒引开了看守,我借机拿了钥匙进去。”
“他能坐以待毙?”王靖潇可不相信宋世君会老老实实按照忏奴的话去做,只要有半分生机必定会争取到底。
忏奴想起宋世君一见到他时震怒的表情,不禁幸灾乐祸地笑了。
当时,宋世君恨不能掐死他,但因为所中迷药的药效还未完全清除而有心无力,只能逞口舌之快,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您说完了吗?”他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说完就请上路吧。”
宋世君惊恐地看着他:“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杀我?”
“谁敢保证你会不会东山再起呢?”
宋世君哀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把所有家产都给你。”
“我不需要。”他掏出一条丝帕,朝宋世君脸上一扬,“放心,我给叔父选的死法一点儿都不痛苦。”
宋世君有气无力:“你真是心狠手辣的畜生!”
“这话我回敬给你。要不是你诬陷我在先,我可能还会心怀愧疚呢。”
“诬陷你的是廖夫人,是她在文公死后找到我,让我配合阿茗说谎。你应该去找她算账,而不是抓住我不放。”
“你这蠢货,就没想过廖夫人的嫌疑,你但凡聪明些,都不至于被她耍得团团转。”
“你放了我,咱们一起去指控她!”
“晚了,”他从角落找出个碎瓷片,抓住宋世君软绵绵的胳膊,在手腕脉搏处狠狠一划。
宋世君疼得叫唤:“你为什么不去找那毒妇,非要置我于死地?”
“你怎么知道我不去找呢,放心吧,你黄泉路上走慢些,那个不要脸的贱人会追上来的。”忏奴说完,踢了一脚。
宋世君哼哼唧唧,努力抬起手,可到最后也只是动动手指,虚弱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比任何人都毒……王靖潇要是知道真相不会放过你,到时候……”
“就不需你费心了。”他给宋世君整理好衣服,重新锁上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小屋……
王靖潇问:“为什么要杀他?”
忏奴答道:“他死了就没人再翻案了,西苑从此落寞下去,宋琰才能顺利掌权。”
王靖潇心情可谓五味杂陈,沉默半晌,才道:“你为了任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只可惜你到最后也没有给文公报仇。”
忏奴想起端给廖夫人的那杯茶,笑了。
王靖潇凝望着他,似乎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他道:“还有个问题,廖夫人用的什么毒,怎么会没有典型的中毒症状?”
“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你还记得阿缨吗?”
“记得,他之前病死了……”王靖潇恍然,“他是被毒死的!”
“我猜是这样。他专职负责父亲一日两次的煎药,能拿到药包。”
王靖潇疑惑:“不可能是他下的毒。”
“他的任务不是下毒,而是从药方中挑拣出一些药。他之前在药铺做过学徒,能轻易辨出不同药材。”
王靖潇回想起廖夫人给他的药方,忽然想到什么,汗毛竖起:“是附子。”
“少量的附子是良药,可一旦多了,就是毒药。阿缨日夜煎药,把药材中的附子全挑拣出来,日积月累分量极大。至于他为什么死,我推测有两点。第一,廖夫人不敢留他活口;第二,她也需要试验一次,到底放多少量才能既能置人死地又能不被一眼看出来。可怜的阿缨把收集来的附子全都交给廖夫人之后就迎来了死期。”
忏奴停下来,想了想又道:“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的昏迷也是廖夫人造成的,她给父亲端的茶水里放了恰到好处的附子,为了掩盖气味特地换成了本就清苦的苦荞茶。她计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才过去。当她发现我还没走时一定很慌张,因为她本来是要伪装成父亲病故的。可她不愧是当家主母,马上又想到了新的替代方案,把随身带着的安神丹全放到烟袋中,把我迷晕做成新的杀人现场。
“有一点我跟你想的一样,为什么那株刺梅盆景里有水,那是因为倒进了茶壶里的茶水。为什么茶壶里会有怪味,那是因为为了彻底消灭证据,笔洗里的水被用来洗涮茶壶,残留的墨汁和些许茶味混合后才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辨认的气味。”
“相比你们,我真是个蠢人。”王靖潇自嘲道,“玉湘说得没错,你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聪明。”
忏奴身子随马车晃动,显得无助又弱小:“玉湘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所以你才极力阻止我去查她,不想让我再一次揭开伤疤。”王靖潇想起过去的十二个时辰,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很久之后又问:“还有个最关键的地方,廖夫人的动机是什么?”
“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以前爱慕父亲自然能退居二线,现在不爱了就想着把所有权利都收到自己手下。她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的养子身份,事实上我刚来时她对我还算不错。她之所以恨我是因为父亲把织造厂的管理权给了我。况且,她本就对父亲和二婶的事耿耿于怀。”
“所以她预谋杀了文公,好把织造权夺回来?”
“要我说,谋杀父亲只是她的第一步,一旦得逞还会杀我杀宋世君,这次的事她不就是一箭双雕吗,一开始她联合宋世君来陷害我,后来宋琰临时做的承诺让她又不得不改变策略。”
王靖潇道:“她后来跟你联手了?”
忏奴抬眸:“我也得找盟友,仅凭我一人弄不倒西苑。”
“她倒是会抓住机会,在西苑自编自演了一出。”王靖潇自嘲,“可笑我还配合得挺好。”
“现在你知道了所有,想怎么样呢?”
王靖潇被问住,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又何必执着于真相,宋琰其实是对的,有些事应该适可而止。他说:“你连杀数人,还想逃脱?”
忏奴向后靠,语气疏离:“你要把我送官吗,让我在公堂之上也说出刚才那番话,从而毁了宋家?”
“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宋家打算?”
“我必须这样,父亲嘱咐我要帮他……”
王靖潇觉得难以置信:“真没看出来,你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宋家还挺有感情。”继而又想,文公对忏奴的教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极其成功,这是要吃过多少苦头才能让这种凡事以宋家为先的信念刻在骨子里呢。
“你会报官吗?”忏奴又问一遍。
王靖潇气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吗?”
忏奴默默拢好衣服,手指在盘扣上摩挲:“可你说过爱我的。”眼眸如星。
王靖潇道:“那是在你清白无辜的前提下。”
“所以……你也说谎了,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爱我。”忏奴有些难过,心里空空的。
“强词夺理。”
“你真忍心让我身陷大牢,我的罪怕真的是要被千刀万剐了。你不爱我了吗?”忏奴抚摸彩蝶瓶,蝴蝶振动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去,好像他这无意义的一生,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都是虚幻。
王靖潇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这是两回事,你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
“在你知道一切之后,还爱我吗?”忏奴又问一遍,执着而超然,对他而言,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王靖潇没有说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他真的无法眼睁睁看着忏奴去死。
玉湘之前称赞的那些话,他受之有愧。
7
外面声音渐大,有马车声,有小贩叫卖声,有行人互相拜年问好声……忏奴打开帘子,他们已经下山了,正停在一处岔口,不远处是帝都高大的城门。他笑了:“往右进城是囹圄,往左出城是海阔天空,怎么走选择权在你。”
王靖潇盯着彩蝶瓶说:“我本该提前一天去的,因为想给你挑一只最漂亮的蝴蝶而去了商贩家中,所以耽搁了一天。”
忏奴咬着下唇,世间最难不过“本该”二字。他吞咽下苦涩,释然道:“靖潇哥哥最机灵,怎么也被难住了?”
这清脆的叫声让王靖潇热泪盈眶,眼前的忏奴熟悉又陌生。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情与理,生与死,他选择不出来。
“我这一生都身不由己,临了做回主,还弄得满手血腥,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坦然接受,不会怪你,因为我爱你。” 忏奴起身在王靖潇唇上一吻,“你说我们之间的爱就像雪中之蝶,于严寒中也能展翅高飞,可你知道吗,雪中从来就没有蝴蝶。”忏奴打开彩蝶瓶的盖子,蝴蝶飞了出去,“既然你不知道如何选,那就交给它吧,它飞向何方,我们便去往何处,我们的命运天注定。”
他把空瓶子捧在心间,听着那令人向往的人间烟火,闭上眼。
王靖潇想说什么,但又止住,抓着窗帘探头去看。阳光下,美丽的蝶翅闪着荧光,在蓝天中盘旋。
他彷徨着,凝视着。
玉瓶扬起,蝴蝶在香气中慢慢坠落。
他按住忏奴,汹涌的吻泽将两人淹没。
马车重新启动,忏奴并没有问去哪里,他沉醉在这狂风暴雨似的爱欲中。去哪里都好,生也罢,死也罢,他不在乎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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