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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晡时

    1
    观音堂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大门敞开,风吹白练呼呼作响,衬着堂中漆黑棺椁,异常肃穆。

    王靖潇和忏奴赶到时大部分人已经到了,正挤在一起或真或假地抹眼泪。

    门口侍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惨白,身形纤细,一看到忏奴就呜咽着扑上去。

    忏奴摸着那少年的头,说:“别哭了,我没事。”

    少年拿出一件白麻衣给他套上,小声道:“少爷快穿上吧,一会儿夫人要是看见您没戴孝,不知又要怎么责骂嘲讽。”

    “你回去吧,外面冷。”

    “可……”

    “别可是,快回去,你的腿受不了冻。”

    少年依依不舍,一瘸一拐地走了。

    忏奴向王靖潇解释:“他叫阿龙,我前年在织造厂附近捡到的,因为饿狠了偷东西吃被打折了腿,大雨天躺在泥水里等死。”

    王靖潇感叹,世道艰难,没有家族和亲人的庇护扶持,任何人都寸步难行。

    他们并肩走进灵堂,廖夫人眼圈红红的,冲他们招手:“忏奴快过来,再看你父亲最后一眼吧。”音容悲恸之极。

    忏奴没理她,径直走过去,扒着棺材边沿仔细端详瞻仰,像是要把每个细节都印在脑子里,铭刻在心中。想起他被父亲带回家时手牵手跨过门槛,那些美好的或不那么美好的记忆涌来,填满寂苦的心,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

    很多人都以为他怨恨文公,其实不然。他承认在被苛责时的确心里怨怼委屈过,但每当这种情绪涌上来,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们偶遇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那时,他流浪已久,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在风雪中躲在一处人家的后墙屋檐下,不知还能否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华灯初上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眼前缓缓驶过。那马车太漂亮了,即使是夜晚,也能看清上面的雕花和镶金包边。鬼使神差地,他蹒跚来到路中间拦住马车,希望能讨些吃的。

    马车的帘子被掀起,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很久之后,他听见对方说:“跟我走吧。”

    “去哪儿?”

    “回家。”那人从里面钻出来,银灰色的长袍边缘拖在雪地上,露出深色的靴尖。

    他盯着那双厚实的鞋子,感觉自己的双脚也温暖起来。

    那人伸出手:“愿意吗?”

    手使劲儿在衣服上蹭,想把冻疮上的脓水擦干净,尽管这会引起疼痛,但他依然坚持这样做。之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那只白玉似的手。

    就这样,他走进了从未窥探过的繁华世界。

    王靖潇默默看着,声声呜咽扎在心上,无比难受。他走过去,扶住忏奴颤抖的肩膀。

    良久,忏奴才从过往的岁月中抽离回到现实,望着门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命运对他开的玩笑,就在同样的雪夜,曾经走入他生命中的男人又走了出去,那个为他遮风避雨的家终是坍塌崩坏。

    王靖潇盯着棺椁中安详的面容,心情起伏不定,无论外界对文公评价如何,在他看来文公始终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他仔细观察,遗体被包裹在数层锦衣之中,看不出任何被伤害的痕迹,面容被精心化妆过,跟活着时无异,连手指都被修剪得极整齐。

    他探身想去检查,忽觉身后一扯,回头一看,江燃正拉扯他的袖子:“你干嘛?”

    “我还想问你要干嘛?”江燃放开他,反问。

    其他人都齐刷刷盯着他,连忏奴也面露疑惑。

    他道:“不干嘛,只想看看。”

    “看什么?”廖夫人问。

    “伤口。”

    “放肆!”宋世君箭步而上,“我们是他的至亲都不曾惊扰,你算什么人也要妄动。”

    宋琰皱眉:“二叔,他是我的客人,也是天祉山庄的客人。”

    宋世君意识到刚才言辞不妥,没有反驳,但那狰狞的表情和紧攥的拳头无不暗示着王靖潇轻举妄动的后果。

    王靖潇不卑不亢道:“我代表的是王家,算是天祉山庄的亲家,怎么不能看?”

    廖夫人道:“是亲家没错,可庄主已经入殓,此时却要再从棺中拖出,这简直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孟云珠忽然冷笑:“比起从棺中拖出,大哥恐怕更不希望停尸于此吧。”

    廖夫人像是没听见这句,继续道:“况且也没什么可查的,当时我们就已经勘验过了。庄主心窝处是致命伤,大约半寸长,一寸深,与忏奴手中匕首完美吻合。”

    “记得可真清楚。”王靖潇道,“您在暗示什么呢?”

    “显而易见……”廖夫人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宋琰弯腰捶打着胸口,好似喘不过气来。王茹忙扶住他,冲廖夫人边使眼色边说:“母亲,宋琰可能着凉了。”

    电光石火间,廖夫人想过味儿来,对王靖潇道:“显然,凶手是想嫁祸于人。”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最震惊的莫过于忏奴,就在早上他还被廖夫人指为真凶,而现在又突然成了被冤枉的无辜之人。

    而宋世君则一脸呆滞,有些不利落地说:“那……你怎么知道……另有真凶?”

    “这还不简单吗,有哪个凶手杀完人之后还拿着刀到处招摇的。”

    依旧一身红裙的玉湘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忏奴比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一定是某个愚蠢的人想借此扰乱视听陷害无辜。”

    孟云珠感叹:“大嫂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忏奴的嫌疑总算是洗清了。”

    “怎么叫洗清?”宋世君生气道,“他依然是嫌疑犯,这小子狡诈得很,说不定这又是他的障眼法,抓准了你们这种心思来走步险棋。”

    忏奴走到棺椁正前方,撩起衣摆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然后伸出三指对天发誓:“父亲,愿您在天之灵保佑我指引我,让我找到真凶绳之以法。如若错放真凶,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生永世禁锢在地狱中不得解脱。”

    王靖潇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极别扭极难受。

    宋世君毫不留情地哼了一声,无所谓道:“你发毒誓就证明你清白了吗,誓言要都能灵验你早就被雷劈死十回八回了。”

    孟云珠道:“你好意思说别人吗?”

    宋世君怒极却又不好发作,低声道:“你非要当着外人的面说些怪话儿?”

    孟云珠撞开他,也来到棺前跪下:“大哥,您放心去吧,相信忏奴一定能为您昭雪。”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很有默契地又是一拜,倒似真母子一般心连心。

    廖夫人被这一幕弄得全身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什么,冷着脸沉声说:“弟妹快请起,如此大礼庄主就算是九泉之下也消受不起。”

    玉湘站得烦了,披上披肩:“时候差不多了吧,再待下去我就冻死了。”

    采初和采宸深以为然,他俩相互挤着取暖,脚都站麻了,对玉湘投去感激附议的目光,一旁的宋采仙也道:“夫人,天寒地冻,是不是可以……”

    廖夫人也有些寒意,观音堂不住人,没有取暖用的地龙,就算弄了火盆屋里也是阴冷的。再加上她本就对这地方有抵触情绪,此刻正好顺水推舟:“那便散了吧,过会儿宋福会把守灵的安排告诉大家,现在都回去吧。”说完率先走出门。

    王靖潇叫住她:“夫人慢走,还有一句话想说。”

    廖夫人回头:“什么?”

    “既然文公遗体不便惊扰,那明正堂总能一看吧。”

    “可以。”廖夫人痛快答应下来,“宋福会带你去的,明正堂被锁了,他有钥匙。”

    王靖潇看向宋福,后者欠身:“您跟我来吧。”

    2

    灵堂里剩下的其他人并没有走,江燃道:“表姐不是嫌冷吗,怎么这会儿又不走了?”

    “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又觉得热血沸腾,想再看看父亲。”玉湘摇曳身姿,来到棺前,忽然伸手拍了拍文公的脸。

    宋琰默默看着她,面容扭曲到极点,双眼如利刃要把人戳出百十来个窟窿,但直到玉湘大笑着离开也没吱声。

    江燃对宋琰说:“你就这么容忍她?”

    “不容忍又能怎样,”宋琰一挥手,没好气道,“总不能杀了。”

    江燃语塞,甩袖子走人。

    王茹道:“咱们也回去吧。”

    宋琰执起她的手,缓和语气:“走吧,你手都凉了。”

    屋中只余西苑众人。

    宋世君踱着步转了一圈,感慨:“真难为我这兄长了,死后也要再回味一番戴绿帽的感觉。”

    另几人不知该说什么,都沉默以对。

    宋世君不以为意,继续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廖晴芝突然改口吗?”

    孟云珠凑近火盆,烤着双脚取暖:“这还不简单,若忏奴是凶手,那宋琰岂不是要让出庄主之位。”

    “所以,”宋世君说,“无论忏奴是不是真凶,咱们的口径都要一致,明白吗?”

    宋采仙迟疑道:“可忏奴要是无辜的,那我们岂不是冤枉好人?”

    宋世君一个眼神射过去,宋采仙马上低下头,往李紫舟身后躲。

    采初和采宸也明白其中的含义,畏畏缩缩地点头说知道了。

    孟云珠气道:“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带头教孩子们说瞎话。”

    “你懂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分明是图谋不轨。”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李紫舟说:“母亲息怒,父亲站得高看得远,行事自有考量,您就依从父亲吧。”

    孟云珠怒极反笑:“咱们这算什么,当着死者的面串供吗?!”她气得直踢火盆,火星子飞的到处都是,一脸怒容地走了,顺带把两个儿子也拎了回去。

    宋世君并没太多触动,反而望着李紫舟:“闲来无事,贤婿若有时间,咱们回去之后手谈一局吧。”

    李紫舟似笑非笑:“小婿自是愿意……”

    3
    宋福打开明正堂的门,请王靖潇和忏奴进去。

    距离上次来这里只过去半天,可在忏奴看来却恍如隔世,屋内陈设没有任何变动,可那个经常坐在桌旁饮茶的人却不在了。

    他站在门口,在灰色地砖上来回来去地看,反复想着当时的情景,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处宽敞地方说:“我醒来时就躺在这里,手里拿着刀,地上有血迹。”

    王靖潇和宋福顺着他指着方向看,地上已经被打扫干净,看不出任何。

    屋里弥漫着清香,王靖潇问:“什么味道?”

    宋福答道:“庄主近两个月来时常心悸,郎中开了药,其中提到要在经常居住的场所燃烧桂丹香。”

    “桂丹香?”

    忏奴接口:“是一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给出的方子,说宫里上了岁数的主子们都烧这种香。”

    “能治什么?”

    “治些胸痹心痛之类的病。”

    “有用吗?”王靖潇是知道文公有胸闷气短的毛病的,却不知已经严重到要服药熏香的地步。

    忏奴摇头:“不见好转,疼得厉害时一动不敢动,连后背和上腹都绞痛不止。”

    王靖潇打开香炉,里面已经差不多快燃尽了,只剩点棕黄色的粉末,仔细闻之,药香蹿入鼻腔,在脑壳里转了几圈才渐渐消散。

    “什么东西做的,味道真冲。”

    宋福说:“好像都是些提神通窍的药,大概有冰片、茯苓、麝香、桂枝等等。”

    “文公只用熏香治病?”

    “倒也没有,主要还是喝药。”

    “什么药?”

    “也是那位郎中开的,叫舒心千金散。”

    “药方呢?”

    “在夫人手上。”

    “其他人没有?”

    宋福和忏奴齐齐摇头。

    王靖潇觉得奇怪,按说这种东西没必要保密才是。他暂且不想这些,接着问:“出事之后谁打扫的房间?”

    “是我,夫人吩咐清理干净。”

    “除了扫地擦地之外,还碰过别的吗?”

    宋福仔细回想:“没动过。当时现场乱糟糟的,大家只把人抬出去,没怎么顾得上收拾别的。”

    “当时文公是什么样的,能说一下吗?”

    宋福沉思许久,慢慢道:“庄主就仰面躺在里间书架旁,书也掉在地上,胸口有些血迹。”

    王靖潇咦了一声:“我听阿茗说文公胸口全是血,怎么到你嘴里则变成了些许血迹?”

    “这……”宋福已至不惑之年,思索片刻后说道,“也可能是他年纪小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描述。”

    忏奴扶着里间的门框,说:“当时里间难道还有其他人?”

    王靖潇看到案几上的两盏茶杯,说:“你来时可曾见到其他人离开?”

    “不曾,只有我一人。但父亲并没有让我进到里间去,只让我站在外间回话。”

    “听到别的声音了吗?”

    “没听到。”

    “文公可有异常?”

    “没有,一切正常。”

    忏奴拿起茶杯,两盏茶杯并不配套,一盏样式普通颜色素白,另一盏却是红透的玛瑙制成,底座是个莲花样,极其精美。他看了眼宋福,后者善解人意道:“我去外面等。”

    王靖潇靠近些:“有什么发现?”

    忏奴捧着红莲茶杯说:“这是二庄主惯常用的。原是有一对儿,后来拆开了,一盏留在这里,一盏放在他自己房间。”

    “你的意思是……”

    “父亲不会拿二庄主的茶杯招待别人。”

    “宋世君来过。”王靖潇道,“他之前根本就是在说谎!”

    忏奴又端起茶壶,里面干干净净。王靖潇接过闻了闻:“什么味儿,怪怪的。”

    “父亲喜欢云雾茶,但这味道似乎又不像,说不出来是什么。”

    “许是专为你二叔预备的别的茶吧。”

    “倒也有可能。”

    他们两人都不是爱好饮茶之人,因此分辨不出什么,只能放弃。

    明正堂并不大,只有里外两间屋,他们转了几圈并没再发现什么。临走时王靖潇注意到书桌上展开着一幅画。

    那是幅临摹,画的就是窗台上的刺梅盆景,花盆和叶茎已经完成,但玫红色的花朵只画了一半,笔就随意放在边上。王靖潇用手捏了捏,笔尖上的粉色彩墨已经干涸,就连方形笔洗里也是干的。

    水哪儿去了?浇花了?

    他仔细端详画作,赞叹文公画工了得,工笔细勾栩栩如生。只是有一点他觉得很有意思,既然连花盆上的细纹暗影都画得惟妙惟肖,可为何盆中湿润的泥土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画出了干燥的土块。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先画的画,后浇的水,可就算浇花也用不到笔洗里的水啊,更何况画只完成一半。

    他想把疑惑告诉忏奴,却发现后者有些心不在焉,望着门锁的位置出神。

    “在看什么?”

    “那里。”忏奴手指大门,“有破损。”

    王靖潇走过去,门板的上半部分是用上好的白纱绷住的,既透气又保护隐私。在一处绣有花朵的地方,有个很不起眼的小洞,位置恰好在花蕊处,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有人从外面下迷药了。”他说。

    “不仅如此,阿茗说门是从里面反锁,他要撞开势必会毁坏锁舌,可实际上门锁并没有任何损毁。”

    王靖潇仔细检查,门锁果真完好无损,气道:“可恶,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们再找他去,这次无论如何也撬开他的嘴。”

    他们出来后,宋福锁上门。

    王靖潇伸手:“钥匙给我。”

    宋福攥着钥匙犹豫不决:“这得先问过夫人。”

    “好,你与我一起去,我正好有事找她。”

    4
    廖夫人靠在榻上,怀里揣了用织锦缠裹住的汤婆子,正在假寐。

    这半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复杂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已经有些心力憔悴了,真想依在温暖的怀抱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想起那有力的臂膀,她又一阵愤怒,真是可恨至极,一个卑贱的戏子竟然也敢要挟她。

    不过随即她又平静下来,她有什么可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想到此处,她起身取出个盒子,交给阿茗:“送到西苑二庄主的碧水阁去,什么都不用说。”

    阿茗刚出院门便远远看见王靖潇一行人走来,生怕再被揪住盘问,不等他们靠近就很快跑走了。

    廖夫人看见王靖潇后,态度明显缓和,就连对待忏奴也是和颜悦色,与上午下令打他时判若两人。

    王靖潇说明来意,廖夫人轻叹:“钥匙也不是不可以交给你,但那种地方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现在还不明朗。”

    “你们探查到什么了?”

    王靖潇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只听忏奴道:“我们发现了二叔用过的茶杯。”

    廖夫人疑道:“他去过那里?”

    王靖潇不动声色道:“表面看是这样。”

    “即如此,还望王公子能查清楚,钥匙保管好。”廖夫人示意宋福上前,把钥匙交给他。

    王靖潇收好之后又道:“刚才看见阿茗出去,等他回来我有事想询问。”

    “好啊,王公子可以就在我这里等,他给碧水阁送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廖夫人说罢,继续闭目养神。

    他们在屋中枯等了许久,喝了两壶茶也没见人回来。王靖潇不耐烦了,开始跟忏奴低语,两人交头接耳。

    声音不大不小,钻进廖夫人耳中,如小虫在脑中嗡嗡飞,搅得她不得安宁。她动了动身子,本不欲理会,怎奈那声音似有魔力,总牵引着她想去听清楚。

    过了一阵,她对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忍无可忍,睁开眼,刚要开口,就见那两人互相紧挨着,姿势暧昧。

    她早就觉察到他们关系不一般,只是隐忍不发,如今见他们公然在她面前互相咬耳朵,以为在说情话,心中更是膈应。然而王靖潇终究是客,她不便明说,只得提气骂道:“这个蠢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定是又让杜晚逮住捉弄去了。”

    “哦?”王靖潇转身,好奇望着她,等待下文。

    “你是不知道,碧水阁的杜晚是二庄主面前的红人,就喜欢捉弄府上其他人。上个月他把我身边的一个男侍骗到假山下面的山洞里,然后装鬼吓唬,结果那人竟吓出病来,没两天就死了。”

    “竟有这等事……”

    “忏奴也听说了吧。”廖夫人探身询问,语气温和,脸上挂着一丝假笑。

    “不曾,那时我刚从扬州回来,事情多,没顾得上其他。”忏奴低着头,声音清冷。

    “我倒是忘了,你一年中有十个月都在织造厂督办,真是辛苦了。”

    “辛苦不敢当,父亲交代的事自当竭尽全力完成。”忏奴还记恨着他早上被杖责的事,根本不想搭理廖夫人,只是碍于王靖潇在场不得不应付。此时他再也不想看那张伪善的脸,站起身,“我们还是去碧水阁走一趟吧,反正也要再跟二叔聊聊的。”

    廖夫人也不客套,淡淡道:“也好,说不定还能碰见阿茗呢。”说罢,站起身,竟比他们先一步离开。

    在去西苑的路上,王靖潇步伐沉稳,时不时用余光去看身边的人。

    忏奴感觉到探究的视线,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为什么总看我?”

    “看你可爱。”王靖潇先是一笑,随即眉心微皱,反问道,“为什么要说茶杯的事?”

    忏奴吃惊:“不能说吗?”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廖夫人也是有嫌疑的。”

    “可她和父亲……”

    “是同床共枕还是同床异梦还未可知。”王靖潇停下脚步,叹气,“有的时候,越亲密的人越危险。”

    “为什么?”

    “防不胜防。很多时候,所谓的忠诚不过是没有遇到背叛的契机而已。”

    “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忏奴说得小心翼翼,好像犯错的孩子在忏悔。

    “没关系,说了就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靖潇眼中充满爱意,随手拂过忏奴肩头上的雪花,道,“冷吗?”

    忏奴点头。

    王靖潇趁四下无人时一把将他拽到怀里:“在我这儿暖暖吧。”

    忏奴先是一惊,差点叫出来,抬头看着王靖潇,那双含笑的眼中仿佛有道明亮的彩虹,他整个人就笼罩在这五彩缤纷的幻梦中。他下意识闭上眼,湿润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额头、鼻尖、嘴唇……都落满了温暖的雪。随后,这些雪融化成滚烫的欲水,从肌肤毛孔一直灼烧到心脉,好似要把人的灵魂烧出来。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咯吱咯吱的。

    他们彼此分开,对视而笑,手指互相勾着从一个目瞪口呆的中年仆妇身边从容经过。

    对彼此而言,他们的关系早不是秘密。五年前,忏奴随宋琰去王家作客时,王靖潇找借口将他拐到花园深处,几番犹豫后终是深情倾诉。

    我喜欢你。当时的王靖潇如是说。

    不是哥哥喜欢弟弟的喜欢,是那种想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喜欢。王靖潇又进一步解释。

    面对此言,忏奴完全懵了,手足无措,只能飞速逃走。

    然而,尽管他人跑了,可那些话却留在心里,在之后的日子里时不时掀起些涟漪水花,让他一直如死灰的心活了起来。

    心芽既出,便再也压不下去。

    在那次之后的每一次的书信往来都犹如一场天降雨露,滋润着那颗勃发的嫩芽。直到有一天,嫩芽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捅破了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王靖潇写了封长信,诉说着露骨的情话,信的结尾处更是记录了一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梦。

    后来,忏奴到庙里请求指点,高僧听完诉说后写下爱字,指着字问他可曾看见男女,他不明所以,只是摇头。高僧又写下情字,问同样的话。这一次,他明白了。爱意与情意,无关性别,皆从心而已。

    于是,他不再逃避,也写下一封回信,只有两个字:想你。

    从此,情动如潮,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他们手拉手走过温泉小桥,在碧水阁前站定。

    开门的依然是杜晚,然而宋世君却不在。

    不过杜晚还是很客气地把他们请了进去,说道:“二爷和姑爷在大小姐的院中下棋,一会儿就回来,您先坐,我这就派人去请。”

    王靖潇倒不是很着急,事实上他还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因此说道:“你先等等,我有话问你。”

    杜晚转转眼睛:“有什么话也得当着二爷的面说才行,我可不敢擅自回话。”

    忏奴放下手中茶盏,嘲弄道:“看你平日里作威作福,怎么今日倒成了乖猫?”

    “哎呀,二少爷可不能这么说,若论乖巧,谁能比得上您呢?”杜晚皮笑肉不笑。

    忏奴不为所动,平静道:“其实就是想问你看没看见阿茗,夫人说他来这里送东西,但一直没有回去。”

    杜晚答道:“他是来过,可放下东西就走了,一刻都没耽搁。”

    “是你接的东西?”王靖潇问。

    “对,东西是送给二爷的,但他不在,我就没打开看里面是什么,直接打发人回去了。”

    “走了多长时间?”

    “大概三刻钟。”

    王靖潇与忏奴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段时间足够在东西两苑打个来回了。

    “他再没说别的?”

    杜晚想了一下:“他好像不太舒服,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喝完才走的。”

    王靖潇摆摆手,让杜晚下去,然后对忏奴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去外面再找找看。”

    忏奴离开后,王靖潇起身在屋中乱转。先前来时他光顾着欣赏画作而没能仔细观察屋中其他摆设,现在正是个机会。

    他大概看了一圈,这里已经不能用奢靡来形容,简直就是把家搬到了珠宝翡翠搭成的工艺品里。碧玉盆景、黄花梨木的家具随处可见,无不彰显主人的贵气与豪奢。

    当然还有俗气。

    在一众镶金嵌玉中,桌案上的红莲茶盏倒显得普通了。他弯腰细看,果真与明正堂的那个一模一样。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宋世君回来了。他根本没料到王靖潇会再来,一进屋抖掉身上的雪,就着身上的寒气,开门见山:“王公子找我有事吗?”

    王靖潇道:“您曾说只到了明正堂外面却没有进去,对吗?”

    “对。”

    “那为什么在明正堂的里间发现了您的红玛瑙茶杯?”

    宋世君啊了一声:“这很正常呀,我特意留在那里使用的,这能说明什么?”

    “您昨晚要是不在那,文公为什么要拿出来呢?”

    “这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也许他只是拿出来赏玩,毕竟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的红莲茶盏是稀世珍品。”宋世君语气不善,“你该不会觉得我在撒谎吧。”

    王靖潇没说话,微微一笑。然而这笑容却把宋世君激怒了,他在这笑意中嗅到了嘲讽和不信任的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

    “只是询问。”

    “你要是觉得我是凶手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我为什么要杀人,这对我没好处。”

    “可我觉得好处挺多。”王靖潇仍然很沉静,语速缓慢,咬字清晰,“文公一死,他们孤儿寡母显然不是您的对手。”一双眼死死钉在对方身上。

    “我承认我很想把织造权也拿到手,但这还不足以让我铤而走险去杀人,更何况那人还是我的同胞哥哥。”宋世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得发抖,面色红白交加,“你觉得他们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忘了忏奴吗,他可不是善茬。你别看我年纪是他的两倍,但他的心眼儿可比我多了不止二十倍,想从他手里夺织造权那简直是与虎谋皮。”

    王靖潇心想,是与虎谋皮不假,所以才更要好好谋划。“二庄主别激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宋世君胡乱挥手,像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发出低吼:“你最好别说,我不想听。”

    王靖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茗给您送了东西,您不打开看看吗?”

    宋世君已经从杜晚那里知道这件事,但他不想当着王靖潇的面打开,天知道那女人给他的是什么玩意儿。可要是现在不打开,未免又给人以遮遮掩掩的心虚之感,平白增添怀疑。想到这里,他不情愿地把盒子打开条缝,眯着眼睛往里瞧。

    这一看,又很无语,索性把盖子全掀开往桌上一扔。

    盒子里面是个小瓷娃娃,还附了纸条,上面写着送给采仙的礼物。

    王靖潇拿起来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端详,瓷娃娃呈卧姿,憨态可掬,并没有什么异样。他问:“这是何意?”

    “上次她提到过要送采仙一个小娃娃,说是可以保佑母子平安,我以为她只是一说,没想到今日却送到我这里来。”

    “您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阿茗了吗?”

    “没有。”

    “奇怪,他给您送完东西并没有回去。”

    “你又想说什么,他去哪了跟我可没关系,很可能贪玩躲懒去了。”

    王靖潇心知再谈下去也没有结果,于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感叹:“二庄主的翁婿关系真好,采仙有福了。”

    宋世君眉角直跳,并没有接话,眼神越过王靖潇望着小桥的另一端。那里,围着一圈人,嘈杂的声音不时飘过。

    王靖潇也看到了,压下过快的心跳快步走过去,拨开窃窃私语的人群。只见忏奴就跪坐在中间,怀里抱着的正是面容灰白的阿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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