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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日入

    1
    雪小了,层叠的乌云之后隐约可见一抹红。然而这并没有带给本该喜乐祥和的除夕之日些许暖意。风更大了,残红很快隐去,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白。

    祠堂内,阿茗被裹在草席中随意丢弃在地上,廖夫人捂住心口哭诉:“庄主刚走,我身边就剩这么个伶俐的人儿来安慰,结果……”

    江燃靠在椅背,跷着二郎腿,劝道:“不过是个下人,姨母切勿太伤心。”

    廖夫人泪眼一横:“我怎能不伤心,阿茗也算是家生子,我看着长大,这几年在我和庄主身边做事从未出过差错,这么个聪慧的孩子怎么就突然病死了呢。”说着,更多的眼泪溢出,一张脸梨花带雨,哀痛中竟流露出风情万种。

    宋琰对这种媚态极度不适,稍稍侧身,目光低垂,问道:“母亲怎么知道是病死的?”

    “不是病还能是什么?”廖夫人用帕子擦拭泪花,答道,“忏奴说他心口痛。”

    忏奴只坐了一道椅沿,挺直腰杆,接口:“的确如此,我在西苑小径旁的树丛里看见他靠在树干歇着,手不断揉胸口。我把他带出来,正想着该往哪走,他就趴我身上不动了。”

    “原来如此。”宋琰看了眼草席,无奈道,“他是父亲的书童,又是家生子,就一起葬了吧。”

    “等一下。”宋世君起身上前一步,指着草席说道:“到底是病死还是枉死,还不一定呢。”

    “二叔是知道什么吗?”

    宋世君冲李紫舟使了个眼色,后者朗声道:“刚才所说全是基于忏奴的一面之词来下论断,我这里可还有另一个故事。”

    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竖着耳朵听。

    李紫舟说:“忏奴说他是在小树林里遇到阿茗的,这点我不清楚,不做评论,只说后面亲眼见到的事。当时我远远看到忏奴使劲摇晃阿茗,由于距离远,我也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然而当他们分开时,阿茗却弯下腰,很快倒在地上不动了。”

    王靖潇脸色暗了几分,直接跳起来,吼道:“你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紫舟一脸莫名其妙:“我只说我看到的事实,并无他意,至于听者如何有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忏奴阴着脸反问,“你当时为何在场,怎么这么凑巧就让你看见了?”

    “父亲到我房中下棋,走时落下了手帕,我给送过去,没想到正好看见那一幕。”

    “你可真是有心!”忏奴咬牙道,“你既然承认隔着距离远,那又如何断定我在干什么。当时阿茗说他心口难受,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神志不清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我才摇他想让他清醒过来,谁知我刚一松手他便栽到地上死了。”

    李紫舟仰面冷笑:“现在死无对证,任你说什么是什么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陷害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陷害,”李紫舟一摊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在陈述看到的事情经过。”

    忏奴的视线在西苑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宋世君身上,后者也挑衅似的盯着他。

    “你的事实不过是睁眼说瞎话,不足以采信。要我说,杜晚才是最有嫌疑的,他给阿茗的那杯水里天知道掺了什么。”

    宋世君瞳孔霎时间放大许多,大声道:“无凭无据不要瞎说。”

    “怎么是瞎说?”忏奴仍旧低眉顺眼,可说出的话却无半分恭敬,“听闻杜晚颇通医理,身边常备药剂,就连二叔不也时常让他献药进补。”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似乎暗含别的意思。

    宋世君脸色青红,指着鼻子骂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同理,我的事不相干的人也都靠边站,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宋世君上前一步,站在离忏奴很近的地方,高大魁梧的身材几乎把忏奴整个人笼罩在影子里。

    王靖潇见状快步走上前把忏奴护在身后,平静道:“二庄主息怒。”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宋世君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掏出手帕擦拭,对着两人沉默不语,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恨意。

    “好了,都别吵了。”廖夫人适时出声,幽咽着:“说到杜晚,我倒也想问问他。上次我身边的阿缨也是到西苑碧水阁传话,结果回来就病死了,今天的阿茗也同样,都是他接待的。难道他身上有瘟疫吗,谁去谁就病死。”

    杜晚没有资格进到祠堂,宋世君也不想把杜晚叫进来回话,直接代替答道:“大嫂说笑了,这跟杜晚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下人也就是接个东西带个话。说他会医术那真是抬举了,他老爹以前当过几年游医,他不过是沾了些皮毛,会认几味草药罢了。这两次的事纯属巧合。”

    “但愿……是我想多了。”此时,廖夫人脸上再无伤心之色,吩咐大家都散了,让宋福好生收埋阿茗。

    人们陆续走出祠堂,彼此之间留出很大空隙,谁也不愿挨着其他人。

    王靖潇走出一段距离后,放慢脚步,脑海中飞速构想着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

    显然,阿茗的死并不是孤立的,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文公之死的延续,若说他是病死那这病也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很确定这就是一起谋杀,为的是灭口。

    他把刚才廖夫人的话又回味一遍,总觉得她话里有话。那个阿缨跟今天的事有关系吗,为什么要特意指名道姓地说起,又或者他只是廖夫人顺口提出来的一个倒霉鬼?

    同时,忏奴的话也很耐人寻味。呼吸不畅心肺剧痛,明显经不住剧烈晃动,他到底是想问话还是要加速死亡……

    有些事不能再想下去,文公之死的调查是以忏奴的清白为前提条件的,可如果他一开始就错了呢,如果廖夫人的猜测是对的呢?

    身后泛起一阵麻凉,好像有东西再爬,令他生出恶寒。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种可能性,专注于李紫舟刚才的证词上。那番话很难分辨真假,周围的人是在阿茗倒地之后才围拢的,阿茗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只有忏奴在场。

    他直觉李紫舟在说谎,至少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但就像忏奴指出来的,太巧合了,反而有种刻意为之之感。

    不远处,廖夫人正和侍女漫步,他追上去:“夫人慢走。”

    “有事吗?”廖夫人回身问。

    “玉湘小姐怎么没来?”

    “她的事我很少管。你找她?”

    “不,找您。山庄内只有您还没问过话。”

    廖夫人语气不善:“你怀疑我?”

    “山庄之内,人人皆有嫌疑。”

    忏奴跟着帮腔:“仅仅是几个问题,不会耽误您的时间。”

    廖夫人无可奈何,裹紧披风,冷冷道:“就在这儿问吧,快一些,我还要盯着他们准备年夜饭。”

    雪花乱飞,风不断卷起雪雾,这样的环境下很难细问,王靖潇只能拣重要的说:“您昨晚最后一次见到文公是什么时候?”

    “酉正三刻。”

    “这么清楚吗?”

    “我时间观念很强,关于这一点,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

    王靖潇继续:“见面都谈什么了?”

    “说些家常。他说要去明正堂等忏奴,然后就走了。”

    “没有异样?”

    “没有。”廖夫人进一步强调,“他和往常一样。”

    “之后您去了哪儿?”

    廖夫人抿嘴不语,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说:“回鸢楼。”

    “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离开过。”

    这点倒是跟慕伶人的话吻合。王靖潇又问:“文公的茶水是谁准备的?”

    “什么?”廖夫人不太明白意思。

    “我的意思是昨天晚上文公在明正堂的茶水是谁准备的。”

    “是我。”

    “准备了什么茶?”

    “苦荞茶。”

    忏奴忽道:“为何不准备父亲喜欢的云雾茶?”

    廖夫人一斜眼,冷笑:“就是你们这帮子人惯着他捧着他,表面上事事顺他心意,可却不知这是害了他。庄主喜欢在云雾茶中添蜜,你们就猛给他加蜜糖,郎中都说了,他现在要少食甜味。苦荞茶虽然口感苦涩,却能舒心平喘,对身体大有益处。”

    忏奴被说的哑口无言,索性不去看她,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王靖潇下意识握住忏奴的手,继续问道:“何时送的茶水?”

    “大概戌时一刻。”

    “您亲自送的?”

    “阿茗在门房值守,我亲自送到那里,然后由阿茗转送。”

    王靖潇沉思片刻,接着道:“昨夜二庄主可曾去过明正堂?”

    “我听他说要去找庄主,具体去没去可就不知道了。”廖夫人声音疲惫,说话时吐出的雾气缥缈四散,像是某种凌烟,飘忽在雪花中。她哀叹:“要是阿茗还活着就好了,他在明正堂外院的门房守夜,有谁去过他最清楚。”

    “阿茗曾说他中间睡过去一阵。”

    廖夫人骂道:“偷懒的奴才!要是眼睛睁大些就没有这些事了。”说着手扶住脑袋,眉心微蹙。

    “夫人身体不适?”王靖潇问。

    “也没什么,经常头疼,有时候发作起来疼得昏天黑地,恨不能把脑袋削掉。”她打开随身香囊,从中拣出一粒香丸,身旁的侍女则从另一个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拿出个类似旱烟的东西,把香丸放进旱烟袋,不一会儿就生出浓郁的芬芳。

    廖夫人吸了几大口,将烟袋交给侍女:“这是大夫给我配的安神丹,疼的时候吸几次就管用。”

    王靖潇等那股味道散去,才道:“夫人既然身体有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只剩最后一个事,阿缨是谁?”

    “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到的被杜晚吓出病来的那个男侍。”

    “他负责什么?”

    “在主屋干些杂事,有时帮我跑腿传话。”

    “能说说他的具体死因吗?”

    “这跟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听过才知道。”王靖潇说,“既然夫人授权我调查,还望以身作则多加配合。”

    廖夫人忽而一笑:“他心痛而亡,我只知道这么多,毕竟我也不在现场,很多都是道听途说。”

    王靖潇对廖夫人欠身:“多谢夫人。”

    廖夫人以袖掩面,眼中闪过精光:“不谢……”随后,优雅转身,在一众侍女们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我们也走吧。”忏奴说。

    王靖潇没有动,反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忏奴扭脸问道:“你指什么?”

    “刚才的事,你有事瞒着我,我能感觉到。”

    “没有。”

    “阿茗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

    “不可能!”

    “你不相信我?”忏奴感觉很受伤,“你觉得是我杀了他?”

    “阿茗诬陷你,所以……”

    “我会因为这点事就杀人?”忏奴感觉受到了侮辱,松开手和王靖潇拉开距离,“没想到在你眼里我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

    “你……”

    “我这辈子受的委屈和误会还少吗?”忏奴强忍泪水,声音哽咽,“哪一次不是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别人这样对我也就罢了,你也这样对我……”

    “我没有……我……”

    “你从没信任过我!”

    “我信任你,我只是……”王靖潇急得语无伦次,他最看不了忏奴这副哀怨委屈的模样,上前抱住,“我只是太在乎你了,不愿意听到有半分对你不利的传言,为了破除这些个流言,有些事必须问清楚。现在整个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我被绕进去,怎么也出不来,你要是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廖夫人只给我一天的时间,明日日出,若找不到真凶,你还要被关回去,而我将被驱逐。那时谁来救你呢?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对你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所以我必须知道能知道的一切,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要一清二楚,只有这样才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你我才能光明正大的离开。”

    忏奴搂紧王靖潇,把人死死箍住,泪珠在眼中打了几个圈终究是掉了出来,落入王靖潇的鬓发中:“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相信我,我只在乎你,我希望在你心目中我是完美的”

    “你就是最完美的人!一直都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在我心里始终如一。”

    忏奴破涕为笑:“刚才那些话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不也瞒着我呢吗?”

    “我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在这条路上,所有的重量背在我身上,你只要享受最美的风景就好。”

    忏奴把头埋在王靖潇的颈窝,更多苦涩的泪水濡湿上好的云锦垫肩,有些风景注定离他很远,这一生都无缘消受。

    2
    夜色降临,山下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似乎在提醒着当天的特殊性。

    云海楼的琉璃吊灯把屋内映得亮如白昼,两张大圆桌上布满各式精致菜品。其中一道名为“雀屏”的菜肴极具美感,用多种素食拼出孔雀巨大的尾羽,摆在正中十分抢眼。

    然而,没人有心思去欣赏赞叹,人们都没什么胃口,望着一桌子的饭菜食不下咽,就连年纪最小的采初和采宸也失了活泼,只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偶尔吃进几粒米。

    尤其是宋琰,他处理完阿茗的事又去灵堂守了一会儿,心情愈加悲痛,加之从凌晨就没休息好,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想躺床上蒙头大睡。他夹了一口菜,无滋无味。再看其他人,也都默默吃自己的,甚至连中午张扬的玉湘也安静下来,显得格外温婉娴静。

    原本东西苑各有厨房,两家分开各不打搅,可按照老规矩,除夕这天是要聚在云海楼一起吃团圆饭。想到这里,他苦笑,今年的团圆饭可真是够讽刺。

    这个家很可能要七零八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宋家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有些伤感,不知不觉叹气。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廖夫人问。

    “不是不合胃口,而是根本没胃口。”他看着廖夫人碗里吃了一半的红烧丸子,说,“母亲有胃口是好事,您不用管我。”

    “瞧你说的,做父母的怎么能不管自己孩子,就算没有胃口也要多吃些,今晚还要守岁呢。”

    “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

    孟云珠放下筷子说:“为何还要守岁?”

    廖夫人答道:“除夕守岁,这是礼制。”

    “可出了这样的事,还守什么,今天大家都累得够呛,应该早早休息才是。”

    “守岁是为了祝愿来年的好光景,今日困境是一时的,难道我们还要一直裹足不前?”

    “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还要红烛红灯通宵不灭?”

    “弟妹若愿意,那最好不过。”

    “我愿不愿意倒在其次,就怕大哥在天之灵不愿意。”

    宋琰也觉得不太好,建议:“要不今年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母亲可是早就准备好了呢。”玉湘喝了口酒,表情玩味。

    廖夫人狠狠瞪她。

    江燃对玉湘举杯:“表姐管这些闲事干嘛,不如干了这杯。”他率先饮下。玉湘笑着,也举起杯子,不饮反道,“怎么是闲事,我这个女儿也想为母亲分忧。”

    廖夫人哼道:“不用,你管好自己吧。”

    宋世君对孟云珠道:“你看人家说得多好,个人管好个人的事,别管其他人的。既然大嫂要求守岁,咱们便听从,谁让她还想红烛罗帐呢。”

    “你什么意思?!”廖夫人像被针扎了一下,发出尖利的声音。

    “你懂我意思,就是我想说的、大家都知道的那个意思。”宋世君毫不示弱。

    “你怎么敢?”

    “我就敢。”宋世君挑衅,“而且还奉劝大嫂要敢作敢当。”

    “二叔欺人太甚!”宋琰啪的一声按下筷子,沉声道,“此事父亲在世时已经明确说过不得再提。”

    宋世君顺势道:“他现在不是已经不在世了嘛。”

    这话十分刺耳,宋琰气得牙直痒,一方面恨母亲行为不检点,一方面厌恶宋世君明目张胆地在外人面前揭露丑事。他站起身,走到两张桌子之间,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手握成拳蠢蠢欲动,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闭嘴!

    当鼻子剧痛流出血,耳边响起尖叫时,宋世君才意识到他被打了。他望着兀自甩胳膊的侄子,二话不说一记倒钩拳正中对方肋下。宋琰啊的一声往后倒下。他趁机扑了上去,两人就在地上扭打一团。

    四周的人都看傻了,直到宋琰被扯着头发嗷嗷叫时,廖夫人才叫嚷起来。

    回过神来的人们围拢过去,拉手扯脚,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不停叫骂的两人分开。

    王靖潇虽然向着宋琰,但作为客人并没有过去帮忙拉架,而忏奴则冷眼观看眼前的闹剧,时不时喝口羹汤咂么滋味,颇有看戏的姿态。

    玉湘对忏奴道:“我听其他人说你明早上就走了,是真的吗?”

    他浅淡一笑:“是有这想法。”

    “那织造厂的事交给谁?”

    “交给宋琰。”

    “他?”玉湘一努嘴,“你瞅他那德行能管吗,意气用事,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打起来。”

    忏奴道:“我已经整肃得差不多了,也找了信任的人当帮手,到时候他要实在管不了就让人家代管,他依然能做清闲的甩手掌柜。”

    “你舍得织造厂的利润?”

    “也没什么,这几年我赚的钱哪怕有一个铜板进到自己口袋里,我做梦都要笑醒。”

    王靖潇听着心酸,插了一嘴:“以后我给你个生意做。”

    忏奴笑了:“你也让我给你管铺子赚钱?”

    “不是给我,是给你自己,到时候你自负盈亏。”

    忏奴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他打理着铺子忙前忙后,而王靖潇则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喝茶,怎么看都像是老板和长工。

    想到此,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另一边,宋琰和宋世君都冷静下来,两人皆狼狈不堪,头发乱了,衣服开了,十分难看。宋世君还要再说什么,孟云珠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数落:“你少说几句吧,都这么大人了还惹是非,让孩子们看笑话。”

    廖夫人也劝儿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亏你还考过功名。”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宋琰在王茹的帮助整理好仪表,脸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扬声道:“今天除夕守岁,谁敢提前睡一个试试!”

    至此,大家都没了吃饭的兴致,全都早早离席。

    王靖潇看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踱过去,宋琰揉着肩膀苦笑:“让你看笑话了,当时实在是忍不住。”

    “我理解。”

    “守岁的事你不用理会,照常休息吧。”

    王靖潇哭笑不得:“你觉得我能休息吗?”

    宋琰看了眼独自站在大厅中央不知在干什么的忏奴,明白他的意思。“有进展吗?”他低声问。

    “要说进展也不是一点儿没有,但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我知无不答。”

    “文公和二庄主关系如何?”

    宋琰刚要说话,王靖潇又说:“可别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要听实在的。”

    “他们关系不好。”

    “知道原因吗?”

    宋琰深吸口气,倒在椅子里:“说来说去都是家丑,我二婶对父亲有些别样心思,二叔知道后很不高兴,偏巧二叔年轻时和我母亲又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却又娶了我二婶……”

    “关系真复杂。”

    “的确。但真正让他们关系不好的是上次铸私银的事。”

    “那次事件我有所耳闻,不是最后李大人出面解决了吗?”

    “李大人是亲家,自然有惊无险。”宋琰说,“可父亲是真生气了,打那开始就不太信任二叔,一直想把采矿权和铸币的差使收回来。”

    “所以,你二叔的动机也很大嘛。”

    “竟然是他?”宋琰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王靖潇忙道:“现在还不确定,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人证物证都欠缺,你可别冲动。”

    宋琰却恨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心狠手辣的变态。”

    忏奴侧耳听着暗自好笑,就在今天上午,他自己也被宋琰指着鼻子骂过,还挨了一脚,而现在这话又安到了别人身上。

    “你别声张,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宋琰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那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他会露出马脚的。”

    3

    从云海楼出来后,廖夫人心情很不好,她屏退随从独自往北行,来到回鸢楼。

    慕桃夭见她来了并不吃惊,反而盈盈一笑,指若兰花:“夫人一日三顾,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她上下打量,指着一身华服,说道:“我记得给你送来白衣了,怎么不穿?”

    慕桃夭避而不答,坐在床上向她勾手:“你不过来吗?”

    她心里还想着云海楼发生的事,哪有心思打情骂俏,站在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说道:“你误会了,我是来办正事儿的。”

    “那就是给我补偿来了?”慕桃夭二话不说,伸出手等着拿钱。

    她不自然地笑了,放低姿态:“你先离开去乡下别院,到时候我派人送过去。”

    “你骗鬼啊!”慕桃夭面色急转而下,“你看我多大了,三岁孩子吗,少拿这套哄我!”

    “我一时半会儿真拿不出来,你不要逼人太甚!”

    “是你逼我!”

    廖夫人泄气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简单,你拿钱,我走人。否则……”慕桃夭稍停顿了一下,“王公子之前找过我,问你昨天晚上的事。”

    “你怎么说?”

    “自然是你我同床共枕到天明。”

    廖夫人放松下来,却听慕桃夭又道,“不过我脑子不好使,兴许又记起什么来也未可知。”

    廖夫人向前走几步,坐到慕桃夭边上,眸光潋滟温柔,语气和缓:“都是交心的人,何必这般绝情?”

    慕桃夭看着搭在腿上的素手,心生荡漾。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此话放廖夫人身上再贴切不过。素缟白花并没有减少她的风采,反而衬托出雍容的气质,全身上下散发着成熟蜜果的滋味,吸引着他这只蝴蝶不断靠近。

    他顺势靠在她身上,搂住细腰,那杨柳枝般的腰身怎么看都不像是生育过一双儿女的,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衣食无忧的地方,他的心情就低落谷底。然而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是无可奈何,在这件事情上廖夫人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认命了:“罢了,我就依你,明天先离开再说。”

    廖夫人高兴极了,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你拿去,先卖了换些钱花。”

    他一摆手:“你留着吧,既然不再相见,还是不要相赠为好,免得我看了之后心里难过。”

    廖夫人想起之前的甜蜜,心中感慨,将人一下子推倒,随手拉上帘子。

    一番云雨过后,慕桃夭披着衣服目送廖夫人离去,当华灯彻底消失在眼中时,他关上门,抄起桌上茶杯摔在地上。

    呸!什么玩意儿!末了还要吃一口。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情事中他也是飘飘欲仙,因此,为了纪念他们之间转瞬即逝的爱情,他决定临走前给廖夫人留下一份大礼。

    5

    王靖潇晚饭没吃好,带着忏奴回到汀兰阁继续吃点心。

    阿苍只听说过但没见过忏奴,好容易得了机会不禁好奇打量起来。

    这位让他家主子日思夜想的人在他看来着实有些平淡了。既不是多么惊艳绝伦,看着又不像学富五车,就是个很普通的邻家男孩儿模样,柔顺地低着头,偶尔对视也都很快移开眼,腼腆又内敛。

    他有些失望,还以为是个美人。

    然而他也注意到,忏奴身上有种凄然冷艳的气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着清澈纯粹,很难将他和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同时,忏奴也在暗自观察阿苍。

    身材匀称结实,双眼锐利有神,一看就知是个练家子,兴许还是个高手,看来王靖潇还是很懂得自我保护的。

    他有很长时间没来过汀兰阁了,以前他们一起读书时他总是被拉着到这里来玩,后来王靖潇回到自己家中,他就再也没来过。

    屋中陈设还和以前差不多,深蓝色的地毯似乎还是原来的那块,仔细看还能发现其中一角有个拇指盖大小的污迹。那是他们玩闹时毛笔掉到地上,墨汁染成的。当时染了一大片,他们不敢告诉别人,跪在地上不停地擦,最后总算擦干净只留下很浅的一小点儿顽渍。翌日他照常去上课,但王靖潇没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腰疼。他去探望,王靖潇就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他在床边坐下,戳戳被子底下的人:“你是棍儿搭的吗,干那么点活儿就散架了?”

    王靖潇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你可真没同情心,明明是你打翻的砚台,我好心帮你擦地,你却这么说我。”

    “要不是你挠我痒痒,我至于打翻吗?”

    “谁挠你了,就碰你一下,谁能想到你肚子上还有痒痒肉,像个大姑娘似的碰不得。”

    他被说得不好意思,低着头睫毛微颤,发带在脸庞两侧垂着越发显得一张小脸楚楚动人。王靖潇的手指从被子里面爬出,指尖攀上忏奴圆圆的半边屁股。忏奴警惕地往边上挪:“你干嘛,腰疼还不老实?”

    “我看你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痒痒肉。”王靖潇笑嘻嘻地把手掌往忏奴后腰靠下的地方贴,中指正好落在似有若无的股沟上。

    忏奴好像被烫着了,一下子跳起来,脸红透了,又惊又怒地看着他,随后带着报复性质将锦被掀起,手指在王靖潇的腰腹上乱摸乱动,嘴里嘟囔:“我也挠你,看你痒不痒!”

    王靖潇当然也是痒的,他被挠得来回滚,双腿一会儿蜷起一会儿蹬直,咯咯乐不停。忽然他不动了,盯着同样尴尬的忏奴,挤眉弄眼:“怎么不摸了?”

    忏奴的手还放在王靖潇腿间,反应过来后马上缩回胳膊,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忏奴喜欢摸这里……”王靖潇干脆两腿岔开,“来吧,我不怕。”

    忏奴都快羞死了,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碰到那处,柔软温热的触感就算隔着裤子也能钻进皮肤,让他心跳加速,从尾椎传来的阵阵悸动直冲脑底,好像火山爆发把血液都烧着了。

    王靖潇道:“你羞什么,都是男的怕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王靖潇刚想说没关系,却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说道:“你让我也摸你一次,我就原谅你。”

    忏奴捂住脸:“不行!”

    “那我不原谅。”王靖潇把被子蒙在头上,躲在里面偷乐。

    忏奴试探着拉了拉被子,王靖潇在里面抓着不让拉下去,闷声说:“就是不原谅。”

    “那……只摸一下?”

    王靖潇一下子坐起来:“就一下。”

    忏奴坐下,不情愿地稍稍分开腿,羞得闭上眼,两腿直抖。

    王靖潇其实就想逗逗他,并不想真怎么样,此时看了那红扑扑的脸蛋想咬一口,鬼使神差地凑近,眼看就要亲上,王茹从楼上下来。

    “哥,你在干嘛?”

    王靖潇一激灵,说:“没事儿。”

    忏奴也睁开眼,疑惑地看着王靖潇的手,心中琢磨到底摸没摸。

    王茹道:“你们要摸什么,我也想摸。”

    “呃……”王靖潇愣住,“没啥。”

    可王茹并不好骗,歪着脑袋道:“你们是不是养猫了,都想摸。”

    忏奴扑哧笑了:“可不就是养了猫,你哥要摸猫尾巴呢。”

    王靖潇瞪他,对妹妹道:“你别听他胡说,哪来的猫。”

    忏奴见他们兄妹腻在一起,便起身往外走,对王茹道:“你哥养的小猫藏身上了,你多挠挠就出来了。”走到楼下时忍不住大笑,隔着老远还能听见王靖潇的哀嚎:“别揪我衣服……没养猫……我发誓!!!”

    忏奴从回忆中走出,收回视线。后来,地毯上的污迹到底是被发现了,但王靖潇说那是他不小心弄的,文公并没有追究。

    那时的他们多美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活在那一刻。可时间如流水,他只能裹在洪流中,将为数不多的美好留在河岸,带着一身伤痕漂向未知的命运。

    “想什么呢?”王靖潇望着他。

    “我们以前的事。”

    王靖潇嘿嘿一笑,把他带到二楼卧房的床边,指着一处雕花说:“你看。”

    床头面板上雕着繁复的花枝,工艺十分精湛,花好似真从木头缝里长了出来,他说:“雕得真好。”

    王靖潇举起烛台照亮:“你再仔细看。”

    这一次,借着亮光他发现在一朵花的花蕊上刻着“靖潇”两字,紧挨着的另一朵花的花蕊则刻着“忏奴”,再定睛细看,这是一枝上的并蒂莲。

    他心下欢喜,笑了出来,旋即又埋怨道:“你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到处乱写乱刻。”

    “这是以前刻的了,以后到我家再刻去,把所有能刻字的地方都刻上咱俩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他脸红了,往楼下走。

    王靖潇从身后抱住他:“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

    “本想离开的时候再给你,让你在路上消遣的,但我迫不及待了。”王靖潇从柜子中取出一个通体透明的水晶瓶,塞子镂空,里面是只上下翻飞的蓝蝴蝶。

    “真好看。这是什么?”

    “时下最流行的玩意儿,叫彩蝶瓶。”

    “蝴蝶哪来的?”

    “是商贩专门养在暖房的。”王靖潇得意道,“我挑了个最漂亮的送给你,要是放在暖和地方,可以活上十多天。”

    “十多天……”他忽然伤感起来,极致的事物往往都是稍纵即逝,他们也会如此吗?他看着王靖潇,“大家都说情深不寿,我们之间的爱也会如蝴蝶的一生那样短暂吗?”

    “不会的。”王靖潇抚摸着他的脸庞,“我们会像雪中之蝶那样,即便是严冬也展翅飞翔。”

    他们额头相抵,唇瓣相依,肌肤摩擦着久久缠绵……

    阿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知该不该打断这段美好的春梦。他不想打扰,又怕耽误正事,最后硬着头皮故意咳嗽几声。

    很快,王靖潇出现了,脸上隐隐露着不快,可看过信后他又极其兴奋,对阿苍说:“终于有转机了。”

    “写了什么?”

    “有人约我戌正在观音堂西面的松树林里见面,说知道一些关于文公之死的事情。”

    忏奴从里面出来,问:“谁送来的?”

    阿苍说:“不知道,刚才外面有人敲门,我打开时却只有放在台阶上的信。我问了阿雪,他说只看到个人影从院外走过,具体是谁不清楚。”

    忏奴看了眼信上笔迹:“看不出是谁写的,歪歪扭扭真难看。”

    “许是故意伪装。”

    “有可能。”

    阿苍道:“快到时间了,我陪您一起去。”

    王靖潇摇头:“上面说了只要我一人去。”

    “可黑灯瞎火若有危险……”

    “我陪你。”忏奴说。

    “都不用。要是知情人发现还有人跟着不露面怎么办?”王靖潇道,“我带着幻灵防身。”

    幻灵是王家特制的一种防身之物,外表是个挂件一样的宝瓶,下面垂着丝线,玲珑小巧。实际上,宝瓶内有玄机,它分两层,外层镂空,里层装有迷药并可旋转,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脱身时,将宝瓶拿在手中轻轻转开内层,再顺势一扬,迷药便会洒出。凡是接触到的人都会手脚发软,头脑眩晕,至少要过上半个多时辰才能渐渐恢复。

    既然有秘宝护身,忏奴不再坚持。他们又说了些其他的,王靖潇看时间差不多了,对忏奴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陪你出去,还想回我的无心小筑一趟,阿龙腿脚不利落,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王靖潇想了想,觉得既然都有嫌疑,没道理只看管忏奴一个人,点头同意:“你去吧,拿个灯笼走,我会去无心小筑找你。”

    忏奴看着王靖潇走远,才从阿雪手里接过灯笼,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问:“你知道阿缨吗?”

    “知道。他上个月病死了。”

    “具体都知道什么,发的什么病,症状如何?”

    阿雪道:“听他同屋的人说,当时他刚伺候完主屋,回来后就说身上难受,抱怨夫人赏的银耳羹吃坏了肚子,待到晚上忽然严重起来,一直喘不上气,最后脸都憋红了,没过一刻钟人就没了。”

    “是谁说病死的?”

    “官家的人。阿缨签的是佣契,出事之后家里人来找过,不相信是病死。后来官府的仵作出面检验,证明确实是病死的,他家的人才不再闹了。”

    “他生前负责什么?”

    “主要在主屋当差,但出事那段时间他专职为庄主熬药,时常在小厨房待着,倒不怎么在人前转悠。”阿雪偷偷看忏奴,光影在那张无瑕的脸上跳动,原本淡然的五官竟然艳丽起来,不觉看痴了。

    忏奴感觉到少年炽热的目光,伸手挑住他的下巴,垂眼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明白吗?”

    不等阿雪回答,他松开手指,施施然走了。

    快到无心小筑时,他觉得有人跟随,猛然回身,夜色中一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

    他挑高灯笼一瞧,笑如鬼魅:“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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