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第八章 人定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1
回鸢楼外值守的是个年纪大的老仆,大雪天被安排守门,满腹怨言。
地上的血迹还没有打扫干净,大片的黑红在白灯笼之下显得十分刺眼。他裹着棉袍歪在台阶上,一边喝烧刀子一边哼着城中勾栏院里的下流小曲儿,不时地往地上啐口吐沫。
妈的!死的真不是时候!
他又呸了一口,蓦然发现前面站了个黑影,心中一哆嗦,差点没尿出来。等看清来人,骂骂咧咧站起来,揣着手,哼唧:“二少爷来这干嘛?”姿势是恭敬的,语气却甚是倨傲。
忏奴道:“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管家说了,只有王公子才能进。”
“王公子让我来,你让开。”
“那不行。”
忏奴站久了身上冷,忍着怒气:“我有要事,你耽误不起。”
“我管你有什么事,管家说了,只有王……”老仆还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惊怒道,“你敢打我,我在天祉山庄干了四十年,连庄主和夫人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你算什么,也敢动手?!”
忏奴垂眼盯着手掌,忽然反手又是一耳光:“打的就是你!干了一辈子也是奴才,我是你主子,赶快给我让开,否则……”上前一步,面对那张涨红的老脸轻声说,“您老人家就跟慕伶人一起喝酒去。”
老仆惊恐地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忏奴,眼睛不敢直视对方的面孔,只能往下看。长长的影子印在染血的雪地上,犹如从地狱窜出的魔影。
他嘟囔了几句方言俚语,忏奴听不懂也懒得理会,伸手:“钥匙呢?”
老仆双手奉上,再不敢废话。
忏奴拿了钥匙打开门,对老仆甩下句话:“在这守着,谁来也不许进。”
老仆哪里还敢倚老卖老,忙不迭地把门帮他关好。
屋中原本点着几盏灯,不大的小楼里亮堂堂的。
他以前来过回鸢楼,但那会儿回鸢楼还不住人,只当休闲场所,他偶尔陪父亲登上二楼静坐冥想。
那时,他经常凭栏远望,按照父亲的吩咐放空自己,将身心融进广阔的天地中。然而父亲不知道的是,无论他如何静思,思绪最终都会落到王靖潇身上。声音、容貌、神态全都充斥在脑海中各个角落,所谓的冥想不过是他多愁善感的思念时刻。
再后来,他的心思终究是被明察秋毫的父亲发现了。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父亲对此并没有过多表示,默认了他们的鱼雁往来。他以为父亲是理解他们的,可最后……却也不是他想的那样。也许在父亲心中,所有东西都是有利用价值的,他是如此,他的感情亦是如此,万物皆可用。
他拿着烛台在房间漫步,在一楼的书桌旁发现一摞信纸,和王靖潇收到的信笺一模一样。他捡起纸篓里的废纸,看了几眼笑出声来。
原来慕桃夭还真是打了草稿的,几张纸上都写着相同的话,只是错字很多,字体七扭八歪,王靖潇拿到的已是最佳版本。
现在来看,慕桃夭无疑是被灭口了,而杀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杀死文公的人。
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慕桃夭怎么知道文公之死的内幕呢,他是知情人还是参与人抑或无意中知道了什么秘密。
他走上楼,二层作为卧房被布置得极为浪漫旖旎,几道纱帘将空间分割开,最里面才是厢床,外面摆放妆台箱柜,角落还架着屏风,围出更隐秘的盥洗之处。
他转了一圈,妆台上有碗没喝完的银耳羹。
他端起来仔细嗅闻,辨别不出什么,除了淡香没有特别的味道。放下碗,脑海中慕然闯进阿雪说的话,阿缨死的时候也是喝了银耳羹的。
巧合吗?
如果说是巧合,那么阿茗呢。
事实上,阿茗临死前确实说了些话,断断续续地重复了很多遍“水”字,毫无逻辑,他一度以为是要水喝,但现在看来应有另一层含义。
阿茗也是喝了什么东西之后才死的。
他在妆台上的匣子里乱翻,找出根银钗插入碗内,不久,银钗的顶端慢慢发乌失去光泽。
碗中有毒。
联想到前前后后的事情,一个大胆的猜想浮出来。
他快步下楼走了出去,把钥匙扔给老仆,一斜眼道:“下回认清谁是你主子,别张口闭口就是管家让你怎么样。”
老仆不吱声,腰深深躬下去。
他一路快行,来到位于山庄东南处专门给东苑做饭的厨房。一进院子,就听见嘈杂的笑骂声,几个汉子正跟三个肥胖的厨娘说着不三不四的话,不时嘿嘿傻笑。
他清清嗓子:“今儿晚上谁给回鸢楼送银耳羹去了?”
几个人都停下来,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挺着肥大的胸脯讥笑:“这不是二少爷吗,你也想喝银耳羹?可惜没了。”
他耐着性子重复一遍:“我问的是谁给回鸢楼送的银耳羹?”
“这可不知道,我们只管做。”一个满脸横褶的男人两手一摊,眼里全是不屑。
对方阴阳怪气地语调让忏奴很不爽,嘴角一扯,说道:“慕伶人死于毒杀,谁做的东西最好自己招认,否则等天明拉到公堂上,知府大人可没我好耐心问第二遍。”
几个人意识到严重性,没了戏谑的心思,互相看看,最后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女人小声道:“是我做的,可我真没下毒,我连那位慕伶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谁送去的?”忏奴走近。
“没注意,东西做好就放在那,然后有个小厮过来领走了。”她急得快哭出来。
“你不问是谁就让人拿走吗?”
女人掩面,呜呜地说不出话。这时,忽然有人道:“欸?不对啊……怎么是给回鸢楼,明明是悯惠园要的银耳羹!”
女人一抹眼泪,叫道:“对对,我想起来了,银耳羹是悯惠园点的,还特意嘱咐多放些红枣呢。”
忏奴被搞糊涂了,上下看看几个厨子,那种焦急恐惧的神态不似作假。可这样一来,又出现了新问题。原本该给宋琰的东西跑到了慕桃夭房中,还毒死了人,到底是凶手使的障眼法还是杀错了人?又或者,凶手根本就是悯惠园里的?
他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悯惠园走。
悯惠园内,宋琰刚从藏书楼回来,正和王茹抱怨一无所获。
王茹道:“也不算是无用功,总归有个安心,要不然我都不敢让下人们进屋了。”
“也只能这么想了。我很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江燃和单荣,这和父亲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同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单先生管账,年底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我还听有人因为没有预支出银钱而私底下骂他,骂得可难听了,许是有人因为钱的事情怀恨在心。”
“那江燃呢,他不管账。”宋琰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玩弄帐子上的丝绦。
王茹坐到他身侧,挽住臂膀:“他和单先生走得近关系好,兴许有什么别的事情牵连着。”
“那不是关系好,”宋琰纠正,“是利益勾结,臭味相投。”
太深奥的东西王茹不了解,她刚刚嫁过来两年,很多更深层的关系纠葛都看不明白,因此不好再评论什么,但有一点她很不理解,犹豫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只是我的想法,你别见怪。”
宋琰从没见过她这么谨小慎微过,不由地正色:“你说吧,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不怪你。”
“你没发现,母亲对父亲的死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宋琰疑道:“怎么会,母亲伤心极了,哭了很久,直到现在眼睛都是肿的。”
王茹犹豫再三,轻轻道:“从我们女人的角度来看,有泪而无情。”
“这是什么意思?”
“看一个人是不是悲痛,并不是看有没有眼泪。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相信忏奴不是凶手,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因为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悲伤。那里面的哀恸并不比你的少。反观母亲,虽然也是泪流成河,可眼神里却有着一种神采……”
宋琰紧抓住王茹的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无中生有,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王茹觉得烦闷,打算到院子里透气,一挑帘却看见忏奴就站在外面。
她不知刚才的话他有没有听到,但很快镇定下来:“忏奴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宋琰问事情。”
她掀起帘子一侧身:“请进吧。”
两人错身而过。
宋琰不看茶不请坐,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忏奴,后者也直勾勾回望他。
沉闷在空气中蔓延。
最后宋琰忍不住先开口:“找我有事吗?”
“听说你刚才向厨房要了碗银耳羹?”
“不错,但一直没送来。”宋琰莫名其妙,“你来就是问这事?”
忏奴道:“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银耳羹会送到慕伶人那里去?”
宋琰愣住,瞪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我还一直等着呢。”
“他就是喝了银耳羹被毒死的,我在碗里发现了毒药。”忏奴拿出银钗。
“这么说银耳羹本来是要毒死我的?”宋琰惊了,心上一片凉,“这……这怎么回事儿啊……”
忏奴对他的反应熟视无睹,平静道:“应该说还有一种可能,你本来就是想毒死他,毕竟他的存在让你和你母亲倍感羞辱。”
宋琰一下子跳起来:“胡说!我就是再恨他也不至于要杀了他。你无凭无据也敢诬蔑?”
“怎么没有证据,厨娘可以证实银耳羹是做给你的。”
宋琰觉得自己要疯了,完全跟不上忏奴的思维,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这怎么能算证据,也许根本就是厨子做的手脚。”
“厨子跟慕伶人无冤无仇,没有动机。”
“我……我有动机就是我做的吗?”宋琰百口莫辩,在屋中来回乱转,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忏奴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忽然笑弯了腰,玩味道:“被人凭空冤枉的感觉不好受吧,而这正是你早上施加给我的。”
宋琰意识到被戏弄了,长出口气,揉着眉心很久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忏奴无所谓道:“我不需要这么苍白无力的安慰。”
“那你要什么补偿?”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
“放我走。”
宋琰没立即答应下来,问道:“为什么想走,天祉不好吗?”
“无论真凶是谁,我已经被贴上了杀人者的标签,就算真凶落网也改变不了人们看我的眼光,永远都有人认为我是钻了空子侥幸逃脱,那种在人异样眼光下过活的日子我受够了。更何况,天祉确实不好。”
对此,宋琰无话可说,良久之后,又问:“那织造厂的生意……”
忏奴道:“我都交给你。”
宋琰有些无所适从:“可我从没经手过。”
“有人教你,我在那边有最信任的得力之人。”
“可外人终究不如自家人亲近可靠。”
忏奴发出一声讥笑:“在你眼中我是自家人?”
“当然。”宋琰目光真诚,“自从父亲带你回家,我就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
“是吗?”忏奴勾起一抹笑,“那敢问兄长,父亲罚我办事不力时你可曾为我求情说过半句开脱的话?”
宋琰心虚:“父亲……他……”
“你不用遮掩,你们从没接纳过我,又何必在意我的去留。”
宋琰被怼得无话可说,在忏奴那双明亮的眼眸下有种无处可藏的羞愧感,这感觉让他十分难受,好像被剥光衣服任人审视。
“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帮你处理好一切。”忏奴接着说,“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坐上家主的位置,轻轻松松管理所有事务,不劳费一丝心神就能活得怡然自得。”
“……”
“毕竟我就是为此而活的。”忏奴叹息着,刚才咄咄逼人的语气渐渐柔和,又回到宋琰印象中那个温顺模样,变化之快令人咋舌,仿佛刚才凌厉的气质属于夺舍的另一个灵魂。
宋琰根本无从应对。他不想答应,但又找不到理由拒绝,父亲曾跟他说过,忏奴会是天祉山庄最好的家臣。但显然,父亲错误估计了忏奴的心意,所谓效忠从来都只是针对父亲一人,而不是宋氏家族。
忏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父亲在世时我尽心尽力侍奉,自认算是报答了养育之恩。现在他过世了,我也想过自己的生活。”
宋琰无奈:“你是自由的,当然可以随时离开,但现在家中出了这么多事,你能不能等一等。”
“我说过,走之前会把家收拾干净,这点你放心。”
宋琰不知道他口中的收拾是怎样的,又如何才能称得上干净二字,但更不知道如何留住人,只能含糊道:“好吧,那就随你吧。”
忏奴得了保证,了却心中大事,话锋一转:“关于银耳羹的事,还有谁知道?”
话题转变太大,宋琰勉强跟上思路:“母亲和阿茹都知道。实际上,是阿茹提出来的,本来要两份,但母亲不要,所以只跟厨房说做一份送来。”
王茹自然是能排除嫌疑,但廖夫人……
忏奴想起王茹所说的疑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转身离开,挑开棉帘子时,忽然问,“若是抓住了真凶,你想怎样处置?”
“还没想好,母亲说父亲的死会牵连一系列事,别人知道的越晚越好。”
“所以你也是想私刑处置?”
“最好如此。”
忏奴不置可否:“等着瞧吧,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
而且,还会是买一送一。
他在心里说。
2
就在忏奴辗转各处时,王靖潇坐在温暖的屋中,品茶听曲好不惬意。
玉湘一曲完毕,手指抚摸琴弦,说道:“你来不单单是听曲子的吧。”
王靖潇也不虚与委蛇,直接道:“想问姐姐今晚戌正左右时去了哪里。”
“吃过晚饭就直接回来了,我有些头疼,想一个人待着,把人都打发走了,然后看看书,弹弹琴,直到你来我都没出去过。”玉湘靠在椅背,姿势优雅。她已经换下那身张扬的红衣,穿上青绿色长裙,头发也半散下来,只用根碧玉簪子别着。
王靖潇出于礼貌,视线落到琴上:“无人证明?”
“无人。”
“姐姐倒是坦诚。”
玉湘拨了一下琴弦:“心中无愧,自然坦诚。”
房间中回荡余响。
王靖潇道:“能说说你父亲出事时你在干嘛吗?”
“睡觉。”
“依然无人证明?”
“伺候我的人自然能证明,但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王靖潇微微一笑:“姐姐真是聪慧过人,主仆互证的确不足为信。”
玉湘撩起一缕发丝,半是慵懒半是玩味:“还有要问的吗,要是没有,我要休息了。”
王靖潇斟酌了一下,说道:“能问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文公吗?”
玉湘反问:“他又不是我生父,为何要心怀敬爱?”
“没有敬爱也该无恨才对,可你对他有很深的恨意,否则也不会在他离世当天盛装打扮。”
玉湘盯着王靖潇,动动嘴唇:“我没杀他。”
“口说无凭。”
“你要我说什么,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与他的死没关系,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死,可我没杀他,或者说有人抢在我前面下手了。”玉湘忽然表情激动,手指不自主地扣动琴弦,发出铮铮乱响。
王靖潇不为所动:“我问过宋福,你上个月买了很多白布做绢花,能说说原因吗?”
“闲来无事的消遣。”
“白绢花,多是用在丧事上。”
玉湘忽然站起来,抿着嘴像是隐忍着极大的悲愤,眼中噙着泪:“我说了,我是无辜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桃夭,做绢花的事还是他提议的。”
王靖潇表情微妙,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吗,慕伶人已于今夜戌时死了。”
玉湘呆住,半晌才幽幽道:“我这里没人来,也没人告诉我……”
“同一时间江燃和单荣也死了。”
玉湘更震惊了,心突突跳,只觉毛骨悚然。
“很不凑巧的是,江燃曾透露说你是杀死文公的凶手。”
“无稽之谈!他凭什么这样说!”玉湘脸上毫无血色,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好像随时要晕过去。
“这就要问你了。”
玉湘还沉浸在慕桃夭之死的变故中,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处境:“谁干的,是谁,桃夭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他!”
“好人?”王靖潇始料未及。
玉湘难过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他,他也有很多坏毛病,可他真的是好人。”
王靖潇道:“他若是好人就不会和有夫之妇有染。”
玉湘惨笑:“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桃夭为母亲所救,本来是养在别院,后来是母亲执意让他搬到山庄内。”
“你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勾引你母亲?”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他勾引了我母亲?为什么不认为是我母亲强迫他?”玉湘笑意更浓,只是那笑里含着无尽的悲苦和无奈,声音趋于哽咽。
王靖潇捕捉到语气中的嘲弄,同时更被那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惊。然而也就是此刻,他觉得和人家女儿谈论自己母亲的私生活很无礼,因此打算换个话题。
然而玉湘却不想就此揭过,她愤怒地走到王靖潇面前,美丽的面容显出几分凶恶:“世人往往喜欢用身份地位去预先判定一个人的行为,从主观上将事情分出对错,用大把的时间把事情还原成臆想中的模样,却懒得花上眨眼睛的时间去稍微剖析一下真相。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但我错了,你也是芸芸众生罢了。”
王靖潇没有被这气势吓退,反而顺势问道:“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既然你超脱众生之外,是否能看清楚讲明白?”
“我母亲的事不该由我来说。但有一点我能告诉你,这场龌龊中,桃夭才是受害者。”
王靖潇想起忏奴的话,说道:“可他要不愿意不主动,恐怕也成不了事。”
“你依然这样想,总觉得错误都是别人的。”玉湘的眼神透着悲哀,打开窗户任凉风吹进屋,“你是有备而来,我若不说出些什么,必定洗刷不出我的嫌疑,只是我尚且有心理准备,可你有吗,接下来的事会颠覆你的认知。”
王靖潇坐正身子,直觉他将听到一个深宅秘闻。
玉湘的目光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娓娓道来,如泣如诉。
王靖潇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惊怒,一会儿又难以置信地摇头,仿佛见了鬼。
“这不是真的!你在……”
“骗人?”玉湘转身朝他招手,指着窗前隆起的土堆,厉声道,“你觉得它在骗你吗,我未出世的孩子在骗你吗?”
王靖潇望着土堆说不出话,突然真正理解了临川园的含义。玉湘说临的是忘川,但实际上她不过是想借此忘掉那段恐怖又不堪的记忆罢了。
“我之所以住得离群索居,不是因为我喜欢清静,而是我实在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在这件事中我赔上了一生,可别人却还说是我的错。是我行为太张扬,是我穿着不得体,是我长得太狐媚,以至于让德高望重的庄主迷失了心智。可笑的是连母亲都骂我不要脸,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去指责宋耀君的禽兽不如和为老不尊!”玉湘一口气说完,眼角已现泪痕,轻声道,“你若还想为他开脱,那不如想一想你刚才说过的话。他若不愿意不主动,能成事吗?”
玉湘沉默片刻,又喃喃自语:“小时候,大家都夸我长得好看,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也是一种罪过。”随声音落下的是一行清泪。她坐回椅中,宛如枯萎的玫瑰。
王靖潇关上窗,坐到她身旁,心情复杂。玉湘说得对,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现在只想冲出去大吼几声。
“只有桃夭,在知道后说宋耀君是个混账东西,他说这不是我的错。”玉湘噙着泪水,哽咽,“我知道他人不怎么样,但这件事上他是唯一一个同情我的人,也可能他也正处在我的这个位置,被上位者看中,身不由己却还落了个不检点的坏名声,所以比其他人都更能够感同身受。
“上个月,桃夭到我园子里探望,我偶然提起想为死去的孩子做点什么,他说可以做些白绢花烧了。我问母亲的意思,母亲同意了,所以我才买的。”
王靖潇目视前方:“原来如此……”
玉湘心情渐渐平复,擦干泪水,说道:“杀人动机和时机我都有,你让我自证清白,我却没法证明,事情就是这样。你若还认为我是凶手,就请拿出真正的证据。”
王靖潇深吸几口气,把情绪压回去,问道:“慕伶人有没有跟你透露过有关文公之死的事,若我没猜错,他临死前想见我一面,跟我说些事情。”
玉湘想了一下:“听说你之前询问过他,他怎么说?”
“他说当晚一直跟你母亲在一起,什么都不知道。”
玉湘笑了:“他离开过。就在今天早上,我从祠堂回来,他在门口等我,说他好像撞见了一些不好的会引火上身的事。”
“还有吗?”
“没了。他不愿多说,但据我推测他一定是看见什么了,显得很害怕。”
王靖潇手指轻捻衣角,心中有了计较。他起身告辞:“对不起,让你重新回忆起不好的事。”
“你不怀疑我了吗?”
“这是两回事,在凶手露出真面目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你依然有可能半夜溜出去趁阿茗打盹的时候往明正堂吹迷药,等里面的人晕死后再杀人嫁祸,而慕伶人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因此你杀人灭口。”
玉湘呆住:“这简直……”
“但对你的遭遇还是要说声抱歉。桃夭说得没错,在那件事中你没有任何过错,是无辜的,不该受到任何指责。”
玉湘眼中又恢复些神采,站起身动容道:“有一点我说错了,你的理智已经超脱了众生,你是我见过的最感性也是最理性的人。”
“我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希望你以后也能永远做到兼顾,不为感性所困,不为理性所扰。”
王靖潇离开了临川园,心知要是再多留一刻就会彻底把玉湘的嫌疑排除在外。所谓的理与情,不过是一件精心织就的伪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看起来公平又公正而已。
3
忏奴从至简园走出,并没有去汀兰阁跟王靖潇碰头,而是急匆匆往东面靠近围墙的仆役杂院而行。
天祉山庄仆役众多,居所也分好几处,但大体上都是些边角之地。同时,为了提高效率,住所也都会尽量离工作干活的地方近些,就好像现在忏奴眼前的这排仆役房,全是在东苑各屋里做粗活的下仆的住处。
已近半夜,很多房间都熄了灯,虽然府上有守岁的习惯,但礼制从来管不到这些人头上,毕竟第二天主子们可以睡午觉补眠,可其他人还是要做活的。
忏奴敲开一处还亮着灯的房间,问:“谁曾经和阿缨一个屋住过?”
那仆役指了方向:“左手第二间屋,有个叫阿封的,他们住一起过。”
他又去敲门,这一回,屋里出来个中年汉子。
阿封睡眼惺忪看着忏奴,脑子里还晕乎着,想了很久才对被问及的事起反应:“阿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庄主煎药的?”
“大概是……”阿封眯眼算了半天,肯定地说,“十月初吧,五六号的样子。”
“你确定?”
“确定,那几天下暴雨,围墙都冲垮了好几处,是我修的,现在还记着呢。当时我下工回来,他就跟我说了煎药一事。”
忏奴问:“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他干这活?”
“据他自己说是夫人看中了他以前在药铺当过学徒,有些药理经验,才把美差留给他的。”
“为什么叫美差?”
“他每日只负责煎药不干其他,比以前随侍的差事轻松多了,有更多的闲暇,而月钱却还一样多,因此很多人都眼红。”
“在此期间,发生过什么异常吗?”
“没有,一直都挺好。不过他后来好像不太愿意干了,总说等年底拿了赏钱就回家。”
“他没说为什么不愿意干?”
“没有,但能感觉到他后来心绪不宁,总一惊一乍的。”
忏奴追问:“他是怎么死的,听夫人说是被西苑杜晚吓着了。”
阿封撇嘴:“我倒觉得跟杜晚没什么关系,阿缨本身就喜欢讲些鬼故事吓唬别人,又怎么可能被吓住。”
“他具体哪天死的,临死前你在场吗,可曾说了什么?”
“应该是十一月廿八出的事。那天他突然提早回来,我正巧也早干完活,就跟他在房间聊天,还没说几句话他就说胃里不舒服,我问他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他只说夫人赏了他一碗银耳羹。再后来,我看他实在难受,就出去叫人帮忙,等我回去时,他就说心尖疼,还说呼吸不上来。”
“他没说别的吗?”忏奴似乎也有些呼吸不畅了,有些事呼之欲出。
“他说的话很不完整,好像在嘟囔着害人……报应什么的。”
“他死后是谁负责煎药?”
“听说夫人亲自照管,再没派专门的人。”
忏奴再问不出什么,正要离开,阿封把他叫住:“您慢走,我这还有阿缨的东西呢。”
他止步。
阿封从床底下拽出个木匣子:“他死之后东西都被他父母拿走了,但我后来又从床底下找出来个木盒子,因为是空的,也就没再上心去给他家人。”
他打开盒子,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些细微的粉末散布其中。他闻了闻,用纸把粉末包好。“别跟任何人说我来过这儿。”他把纸包揣在怀里,一步步走向汀兰阁,也不知道王靖潇打听的情况如何,但无论结果好坏,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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