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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隅中

    1
    第一次去天祉山庄的人都会迷路,那里面太大了,无数岔路曲径通向美轮美奂的院落楼阁,彼此间坐落数不清的花园假山,小桥流水移步换景,每一个到访者无不流连惊叹,盛赞这人间仙境。

    但只要去过几次,就能摸出规律来。格局看着凌乱,却是乱中有序,错落有致。大体上山庄有条中轴线,被称作云霄路,此路宽广能并行三驾马车而不显拥挤,并且以此分出东西两大部分。东苑是庄主宋耀君的宅邸,西苑是其胞弟宋世君以及家眷的住处。云霄路的最尽头则是祖宗祠堂。祠堂不是独立的一座建筑,而是由二进院落组成,院门匾额高悬,上书“云上宋氏”四个大字。

    院内,巨松参天佛香缭绕,几株腊梅盆景端坐石台,白雪红梅静谧雅致。

    与整洁的前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面低矮潮湿的排屋。

    四间屋子除了一间用作存放杂物,其余三间全部用来关押犯错之人,忏奴就关在最靠边上的小屋内。

    他依然戴着手枷,斜歪在墙边,一只灰老鼠窸窸窣窣来到他腿边来回嗅闻,俨然把他当做美味佳肴准备饱餐一顿。他蜷起腿,灰老鼠直奔墙角的破瓷碗里躲了起来。

    窗外不时飘落几片雪花,他伸手接住,可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逝,就像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美好时光。

    表面上,他是天祉山庄风光的二少爷,是江南织造厂的主事人,可他心里明白,没人看得起他。廖夫人说的话也是很多人心中所想,他不过是十五年前被文公带回家中的小叫花子,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他被要求称呼文公为父亲,但文公从未把他当儿子。

    只是个工具罢了。

    父亲曾明确说过,宋琰正直有余而圆滑不足,驾驭不了家族产业,贡缎的水太深也太浑浊,皇商既是荣耀也是玩火,稍不留神就会烧到自己身上。所以,必须有人代替宋琰做一些事,把肮脏的丑陋的阴暗的东西全都处理掉,只留下美丽光洁的丝绸围绕宋琰,营造出最灿烂的色彩。

    而工具,只要用得顺手就行,其余不重要。

    多年以来,天祉山庄的大气磅礴压得他喘不过气,在压抑的等级森严的亭台楼阁里,他濒临窒息。

    而就在他快承受不住时,王靖潇出现了。

    这位茂陵郡的王家公子和他接触到的其他贵族少爷们都不一样,就像一束光照进他灰暗的世界里。从此,他的生活开始有了明亮的色彩。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

    那一天,和风细雨。

    他和宋琰还有江燃三人一起去寰宇堂听课——那是文公专门开辟出来的一处独门独院,请来有名的大儒来家中驻讲。

    在去的路上,宋琰忽然说:“今天多一人听课。”

    江燃好奇:“谁呀?”

    宋琰回答:“就是昨天刚来咱们家的王公子。”

    “他专门来听课的?”

    “也不全是,他父母要去西域拜访友人,留下他们兄妹两人不放心,于是就送到这里暂住,顺便也让他来听课。”

    江燃好奇,歪着脑袋,扯住宋琰:“他还有个妹妹?”

    “可漂亮了,昨天他们来时我到门口去看,她下马车的时候风把裙子掀起来,她急得把裙子攥住,那动作别提多可爱了。”宋琰笑嘻嘻的。

    “那你看见她的脚了?”江燃坏笑。

    宋琰用手比了尺寸:“嘿嘿,就这么大,鞋子上还绣了花蝴蝶呢……”

    “看人家的脚就要娶来当媳妇。”江燃笑着往前跑,宋琰在后面追,两人你追我赶,嬉笑打闹。

    忏奴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脑子里默默回想学过的内容,生怕待会先生考问时回答不出。

    可直到先生开始授课,依然只有他们三人,至于那位王公子为什么没有来,他懒得管。

    课上,他答得顺畅,先生极欣慰,说着表扬的话,引来另两位嫉妒又嫌弃的侧目。

    这时门外一阵乱响。

    一个紫衣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弯腰顺气:“呼……这地方也太不好找了,累死我了……”

    先生面皮抽搐,但碍于这位算是庄主的客人,不便呵斥,只沉声让人找个座位坐好。

    好巧不巧地,少年坐在了忏奴旁边。

    忏奴有些不自在,那么多座位空着为什么非要和他挨着。

    休息时,少年作了自我介绍。

    原来他就是王靖潇,茂陵王家的继承人。

    真是琼花一样的少年,他想,不愧是大家公子,一手支颐一手轻捻书页的模样真是仪态万千。

    不过下一瞬,他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好笑。

    “你们学的都是啥?”王靖潇眉毛拧成个八字,伸着懒腰抱怨,“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明白。”

    他忍住笑,想起市井中流传的一句话,驴粪球表面光。

    后来,他们渐渐熟了,王靖潇经常拉着他在园子里疯跑,好像那就是自己家,而他则在后面紧紧跟着,害怕尊贵的王小少爷磕着碰着,自己落个怠慢贵客的罪名。

    那段日子真好,在王靖潇面前,他是最真实的自己,可以开怀地笑,痛快地哭。

    门锁响了,有人进来。

    那人站在门口,上半身隐在暗处,只能看见半身浅蓝锦袍。他知道那人是谁,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从那人身上拂过的风夹带着沁人心脾的衣香,是好闻的龙涎。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后背抵住墙。

    那人朝他走来,脸庞由暗转明,端正俊秀的五官和记忆中的重合,一点儿都没变。

    王靖潇在忏奴前站定,看他大体上无事,放心下来,又进一步将人拥在怀里,久久不语。

    忏奴觉得环着自己的臂膀在颤动,小声说:“别这样,我没事。”

    “你每次都是这样嘴里说没事,可实际却一身伤。”王靖潇把人搂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像早春时节的雪晶消融殆尽。

    “这回是真没事。”忏奴艰难举起手,给他擦眼泪。王靖潇捉住那双手,看着被沉重手枷磨得红肿不堪的手腕,心疼道:“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

    忏奴望着他,语气急切:“他们说我杀了父亲,可我没有。”

    “我相信你。”王靖潇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

    “真的吗?”

    王靖潇将忏奴凌乱的发丝理顺,捧起脸庞,一字一顿:“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闻言,忏奴死水一样的心激荡起来,一双眼朦胧又迷茫,叹道:“我到现在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像一场梦。”

    “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昨天晚上戌时三刻左右,我去明正堂找父亲,这是上午说好的。起初,我进去时并没见到他。后来里屋传来动静,我看见他背对着门站在书架边上翻书,他不让我进去,我们就这样一里一外说话。后来我觉得头昏脑涨,困倦得厉害,他让我先回去休息。可快走到门口时,我双腿发软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靖潇问:“为什么会突然困倦?”

    忏奴摇头:“我一贯晚睡,进去时还精神着,按说不该犯困嗜睡才对。”

    王靖潇思索片刻,又问:“然后呢,何时醒的?”

    “我昏昏沉沉听到有人敲门,可身子发虚起不来,然后门被推开,有人跑进来,好像是阿茗。他叫嚷着说杀人了……”忏奴顿了一下,语气越加沉重,“再后来很多人都来了,我被人架起来,这时脑子才清醒些,发现自己身上手上全是血,他们说我杀了父亲……”最后再也说不下去,小声哭起来。

    “我知道不是你。”王靖潇握住忏奴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像刚洗净的水葱,能写能算能弹琴能绘画,但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他惆怅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去明正堂锁门了吗?”

    “没有,明正堂是父亲书房,我怎么敢随意反锁。”

    “可廖夫人却说阿茗是推门不得,进而撞开门的。”

    “奇怪,我……”忏奴仔细回想,“当时我听见有人敲门,然后门就被推开。”

    王靖潇道:“阿茗在说谎。”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是父亲最喜欢的侍童,我也从没得罪过他。”忏奴凝神细思,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俊秀的眉眼透着哀怨。

    “也许……他不得不这么说。”王靖潇想起廖夫人一口咬定忏奴是凶手时的模样。

    忏奴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王靖潇低下头在忏奴额上落下一吻:“别怕,我会救你出去,找出真正的凶手。”

    忏奴笑了,笑容看起来令人心碎,声音轻轻地:“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王靖潇道:“还有一事要问你。”

    “什么?”

    “我听说你和文公在昨天上午时发生了些不愉快,是吗?”

    忏奴垂眼,沉默良久,才道:“是银矿的事,我提了几句,父亲不太满意,让我理清思路晚上再去向他汇报。”

    事关皇家采买铸造,因此王靖潇不方便细问,而且他从忏奴的神色上也感觉到对方不愿说太多。只是有一点他很奇怪,忏奴说与银矿有关,而宋琰却说与织造厂有关,到底是忏奴故意说错还是宋琰听岔了呢。

    他又安慰一阵,直到把忏奴逗得脸发红才从祠堂出来。院外,宋琰不见了,值守的家丁跑过来对他点头哈腰,赔不是道:“真是对不住,少爷被夫人叫走,临走时说请您自便。”

    他掏出一片金叶子,递出去:“今儿个算你运气好,这个赏你。你们二少爷是我的挚友,你可得帮我好生照料。”

    那家丁这辈子都没见过金子,顿时两眼放光,就差流出哈喇子,捧着金叶千恩万谢,发毒誓一定让忏奴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住得舒舒服服。说着,当即招来一个伶俐的小仆拿了钥匙把戒具取下来,又吩咐端一碗热粥送过去。

    他见此情景马上又掏出个金叶子拿在手里有意无意地玩弄:“我这还有几片,不过……”

    家丁常年察言观色,马上接口:“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去办。”

    他把人带到一棵松树下,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动动嘴皮而已。”

    家丁笑意更甚:“您想问什么,我知无不答。”

    “听说……你们庄主和夫人之间……”

    家丁神色一凛,拉长声噢了一声,故作神秘:“这您可问对人了,我在庄园干了十多年,什么消息都知道。”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说呗。”他把金叶子往前递。

    家丁手指捏住金片,迅速放入怀里,刻意压低声音:“这事儿其实也算不得秘密了,跟前儿伺候的都清楚。最近几个月夫人迷上了一个名叫慕桃夭的伶人,把他养在府里,日夜听他唱戏。就这样一来二去……”

    王靖潇有些吃惊:“竟然还有这等事!”

    “欸?!”家丁听出言外之意,同样不解,“那公子以为是什么?”

    王靖潇沉吟:“有传言夫人和西苑的二庄主……”

    “这……也确实有这说法,不过我们这些个伺候人的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敢乱传。”

    “这么说夫人和慕桃夭的事被撞见过?”王靖潇更觉不可思议。

    “当然!”家丁神秘兮兮,“当时他们正在一间偏僻的堂屋里聊天,庄主突然来了,把俩人骂得狗血淋头,扬言要把他俩都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月初一。”

    王靖潇转转眼睛,好奇心越来越重:“是真的捉奸在床?”

    家丁有些尴尬,讪笑几声:“细节的事儿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庄主气坏了,打那以后就经常住在明正堂。”

    “那慕桃夭是怎么处置的?”

    “慕伶人还在呀,就住在东北角的回鸢楼,夫人依然时常去他那听戏。”

    王靖潇失笑:“所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那可不嘛,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宋琰对此也没有异议?”

    “少爷他……也许……大概……可能……有心无力吧。”家丁一副你懂得的样子。

    王靖潇无言以对,转念一想也明白宋琰的苦衷,当爹的都管不住,当儿子的还能说什么。

    他慢慢往外走,心想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早年间他经常在天祉山庄作客,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但基本上说的都是廖夫人和二庄主宋世君有暧昧,可现在事情却变了。廖夫人不愧是倾城美人,周旋在三个男人之间竟也怡然自乐。

    他又想起阿茗的事,看来必须找他谈谈才行。忏奴那时昏沉不清很可能记忆有误,阿茗作为最先抵达现场的头脑清醒的人很可能知道更多内幕。

    他望着白茫茫大地思索,有没有这种可能:廖夫人与慕桃夭奸情被发现后决定先下手为强,找了个最佳时机,让忏奴当替罪羊,并威胁阿茗做出伪证。

    这样一来,她急于给忏奴定罪的做法也就合情合理了。

    可是,还有一点说不通。显然文公已经不想追究了,为什么她还要痛下杀手?

    他想回汀兰阁,却因为心里装着事情而走岔了路。四周树木凋零,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雪白,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处,转身往回走,就在此时从远处飘来一阵琴音,曲声轻快明亮,与阖府上下阴郁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是春节时经常拿来演奏的《闹新春》。他自诩对音律有些研究,凝神细听,发觉弹琴之人的技法并不太熟练,但灌注在乐音上的情感却十分饱满,一拨一撩间都散发着欢愉。乍听之下,竟比秦楼楚馆中技艺娴熟的琴师所弹奏的天籁之音更具感染力。

    他朝琴声处走去。在路的尽头,出现一座朱红色小院,面积不大只一进院落,围墙边种了些绿竹,严寒之下了无生气。

    院门边上挂着一块黑漆木牌,写着“临川”两字。

    他想了半天,记不起究竟是谁住在这里。

    琴声止住,屋内传来几声笑。不一会儿,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来到院中,对他道:“我家小姐说外面冷,公子既走到这里便进来坐一坐吧。”

    他犹豫不决:“我只是为悠扬的曲声吸引,不敢叨扰姑娘。”

    “既喜欢我弹的曲子,那更该见一见我本人以示尊重。”窗户掀起一道缝,清丽的声音从缝隙传出。

    他不好再推辞,遥对房间略施一礼:“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步入院中。

    室内陈设雅致清香宜人,最里间有道淡粉色珠帘,风吹帘动,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琴后的女子摆弄琴弦。

    他又行一礼,女子也起身微微屈膝见礼,说道:“公子若喜欢听,我再弹一首。”

    这一次是如高山流水般的雅音,曲式古朴。他坐在桌旁,一边饮茶一边静听。临近结尾时流畅的曲子出现几处错弦,跳脱出悠然的曲境,乐曲戛然而止。

    “让公子见笑了,本来想卖弄些技法,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女子这样说着,可语气中不带丝毫羞愧歉意,反而有种俏皮。

    他笑道:“不打紧,此曲本就难度极高,能弹下来已是不易,我能有姑娘一半的技艺就知足了。”

    女子被逗笑了:“都说茂陵郡的王氏继任家主姿容俊美风趣幽默,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挑开珠帘,手指绕弄一串珠子。

    他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来,朝四周张望,刚才的小丫鬟已经不见了,室内只有他们两人。

    他的视线在女子娇俏的脸庞迅速扫过,落到旁边的绣架上,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有损姑娘清誉,我先告辞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被问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诚然他是喜欢美人,也被认为是风流人物,可实际上他对男女之事非常谨慎。他的父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告诫他,越是像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越要洁身自好,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捕风捉影地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燃起燎原之势。

    女子彻底从里屋走出,站在他面前。

    她身材高挑,只比他矮上几寸,头发挽得精致繁复,插满珠翠,额间贴着玫红色的花钿,直勾勾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恪守礼仪,只盯着黑色银边的裙摆看个不停。颜色有些老气,他想。

    “公子想必还不认识我,我叫玉湘。”

    他记起来了,宋琰写信时曾提起过,玉湘是廖夫人和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女儿。廖夫人与丈夫和离之后,女儿留在夫家,自己则改嫁到了天祉山庄。后来前夫病故,她担心玉湘一人受欺负,于是将其接到天祉山庄,成为文公继女,并且还在祠堂举行了过继仪式,变成名正言顺的宋家人。

    既然是宋琰同母异父的姐姐,那跟他也算是姻亲关系,这样想着他倒不紧张了:“原来是玉湘姐姐。”

    这声姐姐叫得玉湘心里舒坦,亲自端来果盘:“我这难得有外人来,多坐会儿吧。”又拿了个蜜橘递过去。

    王靖潇复又坐下,接过橘子剥开吃了,说道:“姐姐心情似乎很好。”

    玉湘也拿了个小橘子,放在手心揉搓,好似捏面团:“新春佳节,心里高兴。”

    “可……”

    “我知你要说什么,在这个时候寻欢作乐确实不恰当,但我一向随意惯了,悲喜由心,装不出悲悯的样子。”玉湘说着,轻巧转身,靠在桌沿,将橘子剥开,囫囵个吃下,动作豪迈,犹如走江湖的女侠。

    王靖潇看呆了。他平日里接触到的女子大多心思敏感,行为拘谨,很少碰到玉湘这般洒脱的。他来了兴趣,半是试探半是好奇:“所以文公过世,你很开心?”

    玉湘看他一眼,朱唇轻启:“是,也不是。”

    王靖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此话怎讲?”

    “开心的是他终于死了,难过的是他死得太痛快了。”

    “你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敌意。”王靖潇放下茶杯,仔细观察,玉湘神采奕奕的脸上有一种宿命般的悲苦,那不应该是一个花信之年的女子应该流露出的神态,仿佛看尽世态炎凉。

    “是啊,意见可大了。”她眼波流转,“对于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怎么没早点死。”

    谈话进行到这里走进了死胡同,王靖潇虽然很想知道其中原因,但刚一见面就追问隐私显然很无礼,于是站起身:“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什么?”

    “你觉得文公是谁杀的?”

    玉湘一歪头,反问:“凶手不是忏奴吗?”

    “那是你母亲说的,我问的是你的意见。”

    玉湘手指轻抚衣袖,淡淡道:“无论谁杀的我都感谢他。”

    “所以你也觉得不是忏奴?”

    “这我怎么说得准呢,也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继父的人缘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好。”

    “哦?可我觉得他为人和善可亲……”

    “错觉罢了。”玉湘来到窗边,阳光在她身上洒下一抹金黄,“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背地里和二婶私通,闹得西苑鸡犬不宁。”

    王靖潇脑子里转了几圈才意识到二婶指的应该是二庄主宋世君的妻子孟云珠。他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不过转念一想,这就不难理解文公在撞破廖夫人的奸情之后并没有采取实质措施的原因了——自己行为不端,也就不好再指责别人。

    而这位孟云珠,算起来也和廖夫人沾亲带故,论辈分她们俩是远房表姐妹。他梳理一番,忽然想笑,许是月老给宋氏兄弟牵错了红线,导致出现现在这种滑稽的场面,嫂子和小叔子关系暧昧,大哥和弟妹不清不楚。

    “你在暗示二庄主有嫌疑?”他问。

    “你问我的意见,这就是了。”玉湘回头,“毕竟我实在想不出来有谁能从文公的死上获得利益,除了二叔。”

    王靖潇下意识点头,玉湘说得不错,文公一死,最大的获利者就是宋世君,既可以洗刷耻辱,又可以接替文公成为宋家实际掌权人。至于宋琰和廖夫人,假以时日,他们孤儿寡母绝对不是宋世君的对手。

    而这个宋世君,据说是管银矿的。

    他联想到什么,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他向玉湘告辞,走出小院时注意到西南角上有处鼓出来的小土丘,旁边栽着棵小树苗。他看了玉湘一眼:“这是……”

    玉湘点头:“如你所想。”

    他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出去。

    玉湘在他身后道:“你知道我这临川园临的是什么川吗?”

    他说不知。

    “临的是忘川……”玉湘关上门。

    琴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听起来是那么的忧伤。

    2
    江燃得了廖夫人的命令,要寻一处空屋改成灵堂,可在选择上却犯了难。

    西苑当然不能去,只能在东苑找。可山庄人员满额,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哪找大小合适环境幽雅又不需打扫直接就能布置的空屋子呢。

    他在东苑顶着风雪转悠了两圈,都快冻僵了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

    该死,他心里咒骂,早知道这样就不凑到姨母跟前晃荡了。

    他打了个喷嚏,问边上一直跟着的管家宋福:“园子里就没空屋子了?”

    宋福此时已经在外面套上了无袖的白麻坎肩,和本来草灰色的棉袍衬着有种说不出的可笑,躬身道:“也不是没有,只是……”

    他不耐烦道:“别吞吞吐吐。”

    “在北边靠近回鸢楼的地方,有座观音堂。”

    他愣住,那地方他倒真没仔细转,而观音堂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大小适中,平日也有人打扫规整,只是姨母要是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且,姨父恐怕得气活过来。

    这件事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他嘴角一勾,发出长叹:“既然没别的选,那就观音堂吧,相信夫人可以体谅。”

    宋福自然无话可说,带着四五个下仆去观音堂布置。

    江燃自觉办成了一件大事,步履轻快地往自己住的玲珑轩方向走,在一处岔路口碰上了迎面而来的王靖潇。他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汀兰阁就在玲珑轩的西面,中间只隔了一座小花园。他快走几步,脸上堆满笑容,寒暄道:“失迎失迎,哥哥勿怪。”

    王靖潇也迎上去:“府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肯定慌手慌脚,这时候也就不用讲究那么多礼数了,你别来无恙。”说着,行了个见面礼。

    江燃还礼,感慨道:“真是不幸啊,在这么个喜庆的日子里遭逢大难,整整一年都不吉利。”

    “倒也不一定,只要没人兴风作浪,什么都好说。”

    他们边走边聊,各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临分别时,江燃问:“哥哥准备住多久?”

    王靖潇眼睛一转:“这是变着法儿赶我走?”表情极夸张。

    江燃呵呵一笑:“哪儿能呀,就是问问,这些日子可能会照顾不周,还请多担待。”

    “放心,我不介意,文公生前说天祉山庄就是我另一个家,让我随意自在。”

    “那是自然,阿茹妹妹可是宋家的少奶奶,以后的当家主母。”说着,走上去往玲珑轩的路,回身摆手,“咱们一会儿见。”

    王靖潇也笑着说回见,心中却骂了一声虚伪。事实上,在他认识的人中,最看不上的就是江燃。

    从小时候起,江燃就看不上忏奴,一有机会就欺负人,热衷于告状。每次看到忏奴倒霉或是受罚,就会幸灾乐祸好几天。

    他有理由相信,忏奴之所以会被廖夫人刑讯逼供,肯定少不了江燃的撺掇。

    他暗自哼了一声,要不是天祉山庄里的人看在廖夫人的面子上叫江燃一声表少爷,他这个茂陵郡的显贵才懒得搭理。

    汀兰阁中,阿苍已经把日常物品从行李中拿出收拾好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仆凑上来请安,自称叫阿雪,是廖夫人专门派来服侍的。

    他本来想把人打发回去,可话到嘴边又变了,笑着给了些赏钱,又从柜子里取出个瓷罐,在里面抓了一把蜜饯果子放到盘子里递给少年:“吃吧,从我家里带来的,秘制的,可甜了。”

    阿雪年纪小,抵不住甜甜的诱惑,马上吃了一个,说道:“真甜!比以前吃过的都好吃。”

    王靖潇趁机道:“你吃着,我问你些事情,如何?”

    阿雪点头,嘴里塞满东西。

    “你在山庄干多久了?”

    “刚一年。”

    王靖潇暗道倒霉,白糟蹋了上好的蜜饯,那可是他特意请大厨上家里去单独腌制的好东西,专门带来给忏奴享用的。

    他摆摆手,兴趣缺缺。一旁的阿苍道:“你之前在哪儿做事?”

    “西苑的叠翠园。”

    “伺候谁的?”

    “并不贴身伺候,只负责传话回话。”

    王靖潇忽又来了兴致,也许这个小仆还是有些用处。

    叠翠园是二庄主之女宋采仙和女婿李紫舟的住处。他道:“之前听说采仙小姐病了,现在大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还怀了身孕。”

    “那真是喜事,我应该去道贺才是。”他看了眼阿苍,后者马上会意:“我这就准备礼品。”

    他又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去拜会二庄主,这样礼数才周全。二庄主还住在上善楼吗?”

    阿雪道:“已经不住了。现在上善楼只是二奶奶住,二爷有时候会过去。”

    阿雪口中的二爷和二奶奶指的就是宋世君和孟云珠,这是山庄下人们惯常的称呼。

    然而王靖潇想的却是他们夫妻不和的事实。

    “那二庄主搬哪儿去了?”

    “搬到碧水阁去了。”

    “碧水阁是哪儿?”王靖潇在天祉山庄度过了大半的少年时光,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是去年新建的。在西苑的西南角,重新开辟出一块地,引来山上的泉水,所以叫碧水阁。”

    王靖潇颔首:“如此,我就先去碧水阁吧。”

    3
    廖夫人坐在一栋飞檐小楼的二层,看着窗外的雪景愁眉苦脸。

    身后,一个宽袍广袖的男子默默为她揉捏肩膀。她舒服地向后靠在男子的怀里,握住肩上修长有力的手指:“还是你这里好,安静。”

    “庄主已经过世了,夫人还有什么烦心事吗?”男子声线充满磁性,令人陶醉。

    “自然是没有。”

    “那为何还眉头紧蹙?”

    她转过身:“刚才江燃跟我说,灵堂布置在了观音堂。”

    “这……”男子失笑,画有精致眼线的眼尾微微上挑,带出一抹嘲讽,“他莫不是故意的,借此来羞辱您。”

    廖夫人叹气:“谁知道呢,他说是宋福提议的,还说只有这一处还算合适。”

    “那您同意了?”

    “我问琰儿的意思,他倒是不在意,我也就默许了。”

    男子把她搂在怀里,双手钻进衣襟,爱抚白花花的胸脯,痴痴笑:“他就是有意见也没辙,总不能把他老爹的尸身一直放在外面不管。灵堂布置在观音堂,外面不知情的人只会说他安排稳妥,这是给他自己挣面子呢,哪里会管他的死鬼老爹合不合意。”

    廖夫人由着他玩弄一阵,也把手搁到他身上游走,在隐秘地带打转,最后心满意足地推开他,将衣服整理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桃夭,你走吧。”

    慕桃夭还沉浸在兴奋和欢愉之中,瞅不冷听到这句话如同掉进冰窟,全身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廖夫人正色:“以前庄主对咱们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可现在他死了,我不得不为琰儿打算,他是要继承庄主之位的,我不能让西苑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戳他的脊梁骨说他有个行为不检点的娘。”

    “你以为我离开了,咱们俩的事就算没发生过?”慕桃夭手里抓着裤带,衣袍前襟大敞,头发散在脑后,显得失魂落魄。

    “你走了,事情就会被人渐渐遗忘,你总在这儿,可不就是个活字招牌,时刻提醒山庄里所有人。”

    “可我不想走,我爱你,凭什么让我走,你刚才还说我这里安静呢。”慕桃夭急得跺脚,木屐把地板踏得当当响,“你不能这么对我!”

    廖夫人无奈,拉起他的手,声音疲惫:“我也舍不得,可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我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活法不一样。”

    慕桃夭颓丧地推开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一道纱幔旁,回眸一笑:“让我走也可以,但是……”

    廖夫人道:“我会给你补偿,我在东郊有处宅院和十几亩田,是我的私产,都给送你,到时候你只需当个闲散地主,轻松度日。”

    慕桃夭一把扯下纱幔,扔到地上,冷笑:“就这些吗,我陪了你那么长时间,最后就给我几块庄稼地?我在你身上撒种还不够多吗?”

    廖夫人耐着性子道:“庄稼地怎么了,那是实打实的东西。十几亩田能产不少粮,够你活一辈子。”见对方冷眼不语,又是一声哀叹,“罢了,看在你费心播种的份上,我就再加纹银五百两,这总够了吧。”

    慕桃夭双手叉腰,凤眼一瞪,嗓音提高许多:“夫人打发叫花子吗,五百两够干什么,九月初你那宝贝儿子过生日,光请客吃饭就花去一千两。”

    “你不管账,不知道这些钱的去处。一次宴请顶到天也不过六百两银子,剩下的都是给各处经手人员的赏钱和给亲戚朋友的回礼。”

    “我不管那么多,五千两,我今儿个就下山。”慕桃夭叉开五指,头略微一扬。

    廖夫人也来了气,说道:“真是狮子大开口。我身为当家主母一个月从账房也只能支出六十五两作月例,上哪儿给你找五千两去。”

    慕桃夭呵呵一笑,捏了个兰花指,戳廖夫人的领口:“那就是夫人的事了,我就在这里等,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否则……”他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径自梳起头发来。

    廖夫人怒道:“你这个白眼狼!当初你唱错戏词快被班主打死时,是我为你求情,还好心把你接到府上休养。你倒好,不仅勾引我让我做下失德之事,现在还敢威胁我。”

    慕桃夭从镜子中看她:“别说得好像你是贞节烈女,若不是看上我姿容美丽,你会好心为我说话?再者,分明是你先勾引我的,邀我赏花听我唱曲,哪一样不是你先提出来,我可没有上赶子去找你。”

    廖夫人想起往日的花前月下,稍稍冷静下来,一甩手说道:“好吧,之前的事我们不提了,钱我会想办法,但你最好给嘴上安个把门的。”

    慕桃夭又恢复了柔媚的姿态,一转身拉过廖夫人的手放到唇边,眼中流露春光,声音甜腻:“如此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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