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二章 冯家的偏方 8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二)冯家的偏方 8
“自尽?”
方凌春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使下计策之时就已经料到张选侍必死,却未曾料是这个死法。
怎么会自尽呢?
之前还喊冤,隔了一晚却又畏罪自杀?
皇上可还没裁定什么呢,张选侍就如此绝望吗?
还有那几个宫人,真有那么忠心,非要跟随主人到地下继续侍奉?
真是奇哉怪哉。
此时,再联想珣帝昨日的举动,睡一场素觉倒不觉得奇怪了。很可能珣帝知道什么,又或是想见证什么,没心思做别的。
窗外传来簌簌声,下雨了。
窗户半开,风倒灌进来,吹得床帐一动一动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凉。
“谁最先发现的?”他算了算时辰,现下还不到用早膳的时候,若无特别的事,没人会这么早去别的宫室。
“听说是扫长街的杂役。他们起得早,扫到慧心轩附近时,发现院门和屋门都开着,就大着胆子进去瞅了一眼,结果发现所有人都死了。”
“怎么死的?”
“张选侍用匕首自尽了,其余上吊了。”
“所以皇上没去上朝,而是处理这件事去了?”
离鸾露出苦笑:“这就不知道了。皇上的事,咱们不敢过问。”
梳洗打扮过后,方凌春坐在桌旁准备用早饭。虽然发生了命案,且离深鸣宫不远,但他胃口却好,心情不受半点影响。
雨越下越大,院中地砖被冲刷得干净透亮。他端着小瓷碗,一下下舀着糯米小肉丸,默默地想,这么大的雨,想必也把慧心轩的一切都抹去了吧。
思及此,他想笑。
怪不得张选侍被送回慧心轩当天晚上无事发生,要到昨夜才送命。凶手心思实在缜密,特意掐算天象,用一场大雨销毁证据。
他垂眼,用瓷勺去戳碗中的小粉团,盘算着要不要再去一趟宸宇宫。
这时,外间伺候的宫人挑帘进来,和离鸾说了几句。离鸾回身道:“慎刑司的陈衍宗来了,说是有事询问。”
方凌春趴在东暖阁的窗前朝外看,从这个角度恰巧能看见半开的一扇宫门。雨幕中,伫立一道笔直的身影,身边有个宫人为其撑伞。
“让他去正堂等。”他坐回桌边,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吃完后又抱着瓷罐享用了一些蜜饯,这才慢悠悠踱步来到正堂。
大殿中央,一人正面对殿门,负手而立。殿外廊下,戳着一把油纸伞,滴滴答答的水珠打湿地面。
“陈总管?”
陈衍宗转过身,丝滑地行了一礼:“给方主子纳福。”
方凌春请人入座,见对方衣摆和鞋袜湿漉漉的,便知在雨中待了很久,吩咐上一壶热茶。
“今日雨大,难为陈总管还要东奔西走。”
陈衍宗端起热茶,先道了一声谢,又道:“不难为,为主分忧是做奴才的本分。”他已年逾四十,可相貌却依旧端正,双眼颇有神采,微笑时右脸颊处还有个细微的酒窝,透着几分喜气。
方凌春看了他几眼,对这表忠心的话不置可否。以前在家时不知有多少人跟他父亲这样说过。有时一天下来听得多了,他父亲烦得不行,就会向他抱怨——
一个个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他们哪里是忠于我,分明就是看中了方家的大树想乘凉。要是我死了,他们连眼泪都不会流一滴,扭脸就去抱别人大腿。哪天要是咱们方家倒了,他们兴许还会帮着铲树根剥树皮呢。
他收回视线,淡淡道:“陈总管冒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陈衍宗放下茶杯,正色道:“您一定听说慧心轩的惨祸了。奴才奉皇后谕令彻查此事。”
“张选侍不是自杀吗,还要查什么?”
陈衍宗道:“只是例行询问,方主子无须害怕。”顿了顿,又道,“奴才就是想来问问您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动,毕竟慧心轩和深鸣宫离得最近。”
“没有异动,我没听到。”回答干脆。
“没发现异样吗?”
“没有。”方凌春道,“就算这两个地方离得近,可也隔着一条宫道、数座宫墙,慧心轩的动静怎么会传到深鸣宫呢?”接着,展颜一笑,身子略向前倾,语气轻快,“要不,陈总管问问皇上去,他昨晚就在我房里,兴许他听见了。”
陈衍宗表情微妙,眼中流露出一丝尴尬,呵呵笑了几声站起身:“既如此,奴才就到别处查访了。多有叨扰,给您赔罪。”说完鞠了一躬,然后径直走了。
方凌春的视线一直追随那执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默默饮下已经放凉的茶水。
苦涩的味道滑过胃尖,五脏六腑收得更紧了,有种呕吐感。他呆呆地坐在椅中,压抑着上涌的胃酸,脑子已成了浆糊。
居然是皇后下令彻查……
是贼喊捉贼还是他把一切都想错了?
他坐在椅中想了很久,久到雨停了,他依然像嵌在椅面上一样,动也不动。
“主子?”不知过了多久,离鸾蹭到身边,说道,“宸宇宫来人,称皇后召见。”
“什么事?”他心里一突,好像被扎了一下。
“来人没说,只让您尽快觐见。”离鸾道,“不过奴才使银子打听了一下,皇上的确没上朝,而是去了宸宇宫,这会儿应该刚离开。”
方凌春虽不想去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重新装扮一番,磨磨蹭蹭出了门。
深鸣宫偏僻,排水暗渠并不多,因而积水并未排净,而是在地砖上形成一面面形状各异的镜子,反射出放晴的蓝天。
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草香气。
这本是心旷神怡的时刻,可方凌春却觉得那些水坑是如此肮脏,乌云仍压在头顶,令他迈不开步。
门口停着一架小轿。
一个宫人见他提着衣摆走出,忙上前见礼,掀起轿帘,说道:“皇后说路上水多,让您坐软轿。”
方凌春微笑道:“多谢皇后美意。”弯腰进了轿子,待帘子放下,嘴角也跟着耷下来,心中越发忐忑。
行至宸宇宫前,软轿落地,一掀帘子,他眼前赫然出现一条黑底银边的长条地毯。待钻出轿子,这才发现长毯从巍峨的宸宇宫高台直直铺下,正好铺到轿子之前。
他站在原地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去。
“方选侍,这是皇后特意吩咐的,避免地面水渍弄湿您的鞋袜。”朱樱桃自高台上走下,来到他身边,躬身做了个手势。
方凌春看了他一眼,说道:“感谢皇后厚爱,只是这条长路似是皇后专享,我若踩了,恐怕越矩。”
朱樱桃笑了,压低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声道:“皇后还说,若您以僭越为由推辞,就让奴才提醒一句,您越矩的地方还少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可飘到方凌春耳朵,却觉得要被震聋了,脑仁疼得厉害。他提上一口气,可酝酿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最后只是慢慢走上黑毯,一步步踏上高台。
身后,离鸾欲跟随。朱樱桃见状伸手一拦,说道:“今儿个就别跟上去了,在下面等吧。”
平日,离鸾若不跟随主人进殿伺候,就会在殿外候着,又或是被请到厢房歇息。像宸宇宫这样的巨型宫殿更是配备了专门供侍从休息的小间,里面座椅软榻、茶水小食一应俱全。离鸾以前也曾入内休息等候,今日被拦住,不免心里一惊:“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我家主子在殿内,我于情于理也得在殿外守着才行啊,万一主子有事唤我……”
“没有万一。”朱樱桃按了按离鸾的手,幽幽道,“你莫怕,方选侍只是陪皇后说说话。”往回走上几级台阶,扭脸见离鸾还在原地逗留,又是一声轻笑,“放心吧,皇后不吃人。”
只一句,离鸾快被吓晕过去。朱樱桃那幽深的目光和语气像是在说皇后已经等在餐桌旁准备大快朵颐。
他抬头仰望,那一抹粉紫色的身影已然飘然入殿。
殿内,一如方凌春上次来时那般华丽。他注意到地砖上已没有污渍,却有一些细小的亮晶晶的东西,好像什么东西碎了。
他被引到一间明亮的内室。房间不大,装饰简单,只有靠墙放置的一圈软凳和两张茶桌。墙上有个佛龛一样的东西,里面却不是佛像,而是一尊香炉,极为淡雅的香气自香炉上方飘出,一丝丝白烟恍若浮云。
他嗅着香气,仔细分辨香源,想用这种方法镇定紧张的情绪,可是分辨了半天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成分。这味道似乎糅杂了太多的东西,是他将近十七年的人生中不曾接触过的。
“在想什么?”墨皇后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吓得他一激灵。
他转过身欲下拜,却见墨皇后已绕过他坐到软凳上,向他招手。
此时,门已合上,房间就他们两人。
他坐到墨皇后身边,这才发现茶桌上的茶壶里冒着热气,散发浓郁茶香。他恍然,难怪刚才闻不出是什么香气,茶香中和了其他味道。
“是玉霞缇香。”墨皇后望着方凌春,露出迷人的微笑。
玉霞缇是西域传来的一种香的名字,属音译。若按字面翻译,则是“日落”的意思。
方凌春虽然家在江南,却曾跟着墨家的商队游历过两年,到过沙漠也出过海,见识颇多。因此,玉霞缇三字一出,心中便了然。只是,他更好奇墨皇后是怎么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墨皇后笑了笑:“很惊讶吗?我要是连这点儿都猜不出来,就白当二十年皇后了。”说着,伸手拂过方凌春胸前的珠串项链,面色柔和,笑容亦扩大了几分,“这是我送给你的那条。”
方凌春垂眸,目光落在白玉珠串上,同时也把那涂抹着猩红丹蔻的指端纳入眼帘,小心道:“我很喜欢它,它的光泽让我想起您的明眸。”
“那你就该知道,我这双明眸可以看穿所有事。”墨皇后说得轻巧,语气却渐渐冷了,上扬的嘴角好似冻住,凝固在脸上。他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前方,方凌春被盯久了,心中发毛:“陛下……”
“没别人,叫舅舅。”
“舅父……”方凌春极力稳住声音。
墨皇后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打开后是一枚金戒指,戒面是个四方尖锥。“这个送你。宫中危机四伏,它能在危难时候保命。墨家孩子在外面行走时,都会戴上它。”他把戒指戴在方凌春食指上,长长的护甲划过戒面上方凸起的尖锥,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这种声音仿佛也刻在方凌春的血肉上,引起莫名的刺痛。他看着手指上明晃晃的戒指,说道:“为什么送我?”顿了一下,旋即又道,“我的意思是,樵歌和让尘他们也有危险吗……”
墨皇后看着他,似笑非笑:“他们很安全。毕竟,他们可没做出埋手帕的事儿。”
方凌春心上一紧,垂眸思索片刻,镇定道:“没想到您知道了,我这么做其实是想帮您摆脱别人的注意力。把罪名安在张选侍身上,您和让尘就都安全了。”
墨皇后道:“可我觉得,你这么做只是因为张选侍没有拔除香茅草。你嗣父来信时说过,你不喜欢香茅草的味道。”
“……”
“伽陀,你很聪明,但是聪明外露并不是什么好事。”墨皇后抚摸方凌春披在身后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将垂在身后的红玛瑙背云握在手中,将人一点点拉到自己怀里,轻轻道,“你帮我,我很欣慰。但是你太天真了,以为抛出张选侍就能万事大吉吗?”
此刻,方凌春的后背几乎贴住墨皇后的胸膛,温暖的体温包裹住他,他的精神处于一种极度紧张与极度松弛的矛盾中。他看不到墨皇后的脸,头略微仰起,视线落在壁上佛龛内的香炉上。精雕细琢的线形纹路在缥缈的烟气之下几乎扭曲变形,化作一条条盘蛇。
墨皇后的嘴唇就紧挨在温凉的耳边,如同蛇吐着信子:“敌人比你想象得要狡猾得多。”
“张选侍到底是不是自杀?”
“你说呢。”
方凌春脱口道:“您干的?”
“当然不是!”墨皇后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提高数倍,目中带火,“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凶手?!”
瞬间,方凌春就明白过来,原来珣帝也这样质问过。可要不是皇后又会是谁呢?
墨皇后气得给自己倒杯茶,一股脑全喝下去,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激动的心情,说道:“我明白你做这个局的意思,我出面审讯,张选侍无论是认还是不认,我都有办法处死他。然后昭告内宫,说他鬼迷心窍,行凶报仇。实话告诉你吧,我连借口都想好了,可没想到皇上比我先到一步。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以证据不足的名义把张选侍送回慧心轩就是他的一种表态,他不想张选侍死。”接着,那高亢的气焰忽地熄灭了,只留下一地余烬发出近乎怯懦的自语,“表哥不愿意他死,我又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杀人呢。”
现在,方凌春完全搞清楚了。昨晚珣帝驾临深鸣宫并非冷眼旁观,而是震慑。显然,墨皇后就被震住了。不过,他打心眼里觉得,那并不是源于对帝王权威的臣服,更多的是一种哄慰。
“那是谁干的?”
墨皇后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肃贵妃曾质疑张选侍是受我指使。你要是凶手,会怎么利用这句话?”
他想了想:“让张选侍反咬一口,并且做成死谏的样子。”
墨皇后起身,说道:“跟我来。”
他们穿过迂回的走廊,来到西暖阁。墨皇后把其他人打发出去,只留下二朱随侍。他打开一个用手帕包裹的小包,里面是一片金叶,叶尖处凿了一个小孔,似乎是垂在什么东西上的。
方凌春拿起来细看,发现金叶做工极其精美,叶面上精雕了数道细小的纹路,宛若河流。他疑道:“这是什么?”
“多年以前,内宫监造处制作金箔时出了一张残次品,却因独特的纹路而受到先帝喜爱。先帝下令把金箔打造成花叶造型的金钗,整整十片金叶上都有这种纹路,如同溪流,因而就把金钗起名为百溪。这支钗子刚刚打造好,先帝就驾崩了,于是它就在内库存放了二十多年,无人问津。去年十月,是张选侍二十岁生辰,我想着既然是逢十的整岁生日,礼物不能太潦草,便差人找到这支钗子送给他。”
“那它……”
墨皇后拿过金叶,犹自端详,目光冰冷:“陈衍宗带人清理现场,发现这片金叶就在院门口的杂草中,而那支金钗不翼而飞。”
“被偷了?”
“要只是图财倒好了,就怕有人用它害我的命。”墨皇后重重一叹,“这支钗子独一无二,就好像是张选侍的身份铭牌,只要有人拿着它,就可以宣称替张选侍出头。”
方凌春默默点头,若是有人手持金钗再拿出一封所谓的张选侍的控诉遗书,那么墨皇后谋杀皇嗣在先、逼死妃嫔在后的嫌疑就会成倍增加,甚至面临被废黜的危险。
“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墨皇后拉着他的手说道,“离鸾去藏手帕的事既然我知道,那么保不准凶手也知道。在凶手把最后的矛头对准我之前,你就是个必须除掉的人。你一死,就没人知道张选侍是被冤枉的。”
方凌春吃惊地看着墨皇后,手心渗出微汗。原来,他这是把自己也做到局中了。
他曾以为,他抛出了一个球,皇后接住,然后游戏结束,所有人皆大欢喜。可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在他想办法把注意力从皇后身上引开的同时,真凶岂会坐视不理?
“那现在怎么办?”方凌春道,“得找到金钗才行,谁拿了金钗,谁就是凶手。”
“也许吧。”墨皇后叹气,朝边上一伸手,朱柿子马上给他拿来烟杆。不消片刻,屋中弥漫着烟草的味道。
“其实,我自己也曾想过到底是谁才是幕后真凶。可想来想去,并不觉得谁更有嫌疑。”墨皇后吸了几口烟,身上舒坦了,顺势倒在一张软榻上。朱樱桃贴心地为他除去鞋子,又将蓝绿色的衣衫和绣着雀翎的裙摆整理好。“他们那些人,对付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就算我死了,他们也做不成皇后。何况,我这些年也没亏待他们。嗣药都是足量发的,谁要是承孕,我是一天三遍地差人问候关怀。要是有人少了恩宠,我甚至主动安排露脸的机会。所有人的生辰都没落下过,俱是送了礼物的。若是有谁家中遇到红白事,我也会代表皇家出钱祝贺慰问。纵观云华历代,有哪个皇后比我做得更好吗,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说着说着便有些委屈,唉声叹气,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全然忘记就在几天前,与此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曾下令杖毙数人。他独自伤感一阵,抬眼对方凌春道,“你且回吧,这些日子要注意安全。另外,替我看看让尘吧,他这些天应该吓坏了。”
方凌春心思沉重,根本不想看见冯让尘那张脸,可当着墨皇后的面又不能拒绝,只能含糊应下,表示找时间会去探望。
临走时,他突然想起十四皇子,问道:“不知佛奴的病情如何了?”
墨皇后吐出一口烟,双眸亮了几分:“吴太医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吃了他的药之后,佛奴好多了,这几日又能吃下一些牛乳了,肚子也不胀了。”
方凌春由衷高兴,可心中却觉出一丝异样,他欲开口询问,但见墨皇后已闭眼休息,犹豫再三,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从大殿深处又飘来几声低语:“记住,所有计划都要有纵有横。纵向深入可步步为营,横向分布可随机应变,纵横交织方能称之为良策。二者皆有,你便是俯瞰棋盘的执棋者;若缺一,便有反噬入局的危险。”
方凌春静静听着,直到寂静笼罩,殿内再无声息才迈步出了大殿。
雨后的阳光刺眼,他抬手遮住,心思却仍落在幽深的殿中,墨皇后最后的呓语如秘音盘旋于脑海。
纵横……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