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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冯家的偏方 4

     

    傍晚,罗菩萨把东西拿来了。

    方凌春没有再看,只让人取了赏钱给他,然后又把离鸾叫到跟前仔细吩咐了几句。

    晚饭吃得无滋无味。

    宫里的食物说是御膳,讲究精益求精,实则都是提前做好放在炉子上温着,等到时辰起菜端上桌,那点儿色香味早散没了。

    方凌春吃惯了云梦清淡的饮食,又喜甜口,尚京偏咸偏辣的餐食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苦药,平日尚可勉强下咽,今日心里装着事便懒得动筷子,随便用了些覃笋海参羹就把整桌的菜赏了下去。然后,抱着一罐子从家中带来的什锦蜜饯盘腿坐软榻上挑拣着吃。

    离鸾从外面回来时,他正用果叉戳一条蜜渍桃脯。

    “这个给你。”他手一伸,把暗粉色的肉条一样的东西递到离鸾眼前。

    离鸾不敢接。

    “吃吧,刚才你没在,我给他们每人好几块呢。”他说道,“你也尝尝我家自己做的果脯,保准比宫里好吃百倍。”

    离鸾不好再推脱,拿了果叉一口尝下去,咂着嘴道:“倒是软和,嚼起来不费劲。记得以前贵太妃也喜欢吃果脯,可宫里做的总是偏硬,他牙口不好,咬不动,最后全赏了别人。”吃完,掏出帕子擦了嘴角,又道,“只是忒甜了些,都吃不出桃子味儿了。”

    “蜜饯不甜,还能叫蜜饯吗?”方凌春笑着,手又伸进罐子,不动声色道,“事儿办成了?”

    “您放心,没人看见。而且奴才还听说陈衍宗要扩大搜索范围,并且还拘了好几个人呢。”

    “不是没有目击者吗,怎么还拘人?”

    “这些都是出事之前和八皇子有过接触且有矛盾的宫人,要么嘲笑过他,要么捉弄过他。如今都被关在慎刑司挨个审讯呢。”

    “陈衍宗连点儿证据都没有,就要屈打成招?

    离鸾坐到脚踏板上,双臂搂着膝叹气:“这也是没办法,八皇子就算是傻子也是皇嗣,又是宠妃之子,不明不白地惨死,皇上和贵妃心里都憋着气,总得做点事给他们看。否则,一旦他们压不住火了,倒霉的可就不仅仅是几个宫人了。”

    方凌春依旧垂着眼,可心里却活络。肃贵妃应该是真的伤心难过,可珣帝横竖怎么看都不像承受丧子之痛的样子,昨天晚上动作生猛得很。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称应选侍来了。

    方凌春将罐子放下,下了软榻,随便穿了一双细绢拖鞋,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应哥哥怎么来了?”他挽着应樵歌的手臂,笑容亲切。

    “我来看看你。”应樵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低声道,“皇上没把你怎么样吧?”

    方凌春笑容淡下,把人请进最里面的小休息室,合上一扇雕花拉门,转身望着身穿紫衣的丽人,心思百转。

    要怎么说呢?

    他当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虐待,可也不能说无事发生,那碗药可是实打实地进了他的肚子。

    他轻轻叹息。

    应樵歌来到他身侧,手搭在肩上,说道:“原来他也给你下了药。”

    方凌春看了看他,没说话,心中却想,只提下药不提祛衣裹绸,很显然珣帝的流程被简化了。

    应樵歌又道:“这种事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们?听闻先帝暴虐成性,喜怒无常,可在情事上却温柔,从未耍手段羞辱任何人,怎么当今圣上却恰恰相反,平日待人倒是温和,唯独在床笫之事上有怪癖。”

    见应樵歌越说越激动,方凌春不免担忧,说道:“除了下药,他是不是还对你做别的事了?”

    “他……”应樵歌犹豫一阵,红着脸,小声道,“他还把我衣服脱光了。我知道做那种事脱衣服是正常的,可也不用全脱了,赤条条躺在那,还……还……”后半截话吞吞吐吐,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凌春鼓励似的碰了碰他,示意他继续。

    应樵歌鼓起勇气,说道:“还把酒倒我身上,然后去舔。唉,我当时都快恶心死了。皇上他真是不正经。”

    方凌春听得一席话,同情地看着表哥,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舒服。珣帝对应樵歌做的事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玩弄了,如此对比,裹在自己身上的红绸倒不显得那么刺眼。他找到了奇异的心理平衡,对发生在银汉宫的事产生出些许释然。他柔声道:“哥哥莫气,咱们侍奉的是皇帝,这皇帝嘛,也叫天子。老天爷的儿子肯定是异于常人的,有些怪癖倒也能理解。”见对面的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似要反驳,马上续道,“你就当这是侍寝的流程。管他往你身上倒什么,他要不嫌弃吃你身上的汗毛,就让他舔去。”

    “你……”应樵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咧嘴笑了笑,满脸无可奈何。他坐到一把软椅中,紫红色的宽袖搭在扶手两侧,说道,“其实,我来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方凌春暗自掐算时辰,若是再耽误下去恐怕去不成宸宇宫了。他按捺住焦急,走到椅边,撩起紫红色的袖子,抚摸镶缀在上面的白色珍珠。珍珠很小,只有米粒大小,却绣成莲花的纹样,大面积铺开,为本来妖娆的紫红色平添几分淡雅。

    应樵歌不在意自己的袖子被玩弄,反而握住方凌春的手,说道:“昨天你们走后,肃贵妃又哭了一场。我想着既然和他同住一宫,有必要去安慰一下。可刚说了没几句,谦妃就来了。他们两个交情好,自然也没我插嘴的份,所以我就走了。可巧他们说话的屋子就是东暖阁,跟我那东配殿挺近,又开着窗,我就无意中听了一耳朵。据谦妃所说,八皇子是死于换命的巫术,是要给十四皇子,也就是佛奴,换命呢。还说,这是皇后和阿染密谋的。”

    阿染,是冯让尘的小字,冯氏亲族之中大多如此称呼。

    不过方凌春很少这样叫,总觉得入了宫,他们就不再是孩子了,再叫小字就不合适了。倒是冯让尘,有时会叫他燕迎。

    他品着听到的消息,发出一声闷哼:“今天早些时候,让尘跟我说起谣言的事,当时我还不知道是谁传的,原来竟是谦妃。不过,我好奇的是,谦妃从哪儿听到的呢?”

    应樵歌聪慧,立即想通其中关窍,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通风报信?”

    方凌春默默点头,思索良久,又道:“肃贵妃听后是什么反应?”

    “不知道,他们后来又换了地方,我没再听到。”

    方凌春想到早晨的偶遇,问道:“肃贵妃请我出席他儿子的丧礼,到时候你会去吗?”

    “当然要去。”应樵歌叹气,“说起来,他第一个请的就是我。我若推辞,他非得跳起来不可。”

    方凌春道:“我有种预感,他想把人都聚在一起,然后干点什么,说不定是想当众指控皇后。”想明白这点,他更急着要去宸宇宫。因而也不多留应樵歌坐一坐,又说了几句便把人送了出去。

    分开前,他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放心好了,皇后和让尘都会没事的。”

    目送应樵歌离开后,他急匆匆赶往宸宇宫。不料到了近前却被告知墨皇后已经休息了。

    他看看天色,实在不知墨皇后会这么早就熄灯睡觉。他心下犹疑,却不能闯进去,只得掏了二钱碎银,劳烦宫人明天一早再通传一声。

    那宫人专司传话,得了银钱心中高兴,忙不迭应下,喜滋滋走了。

    这一晚,方凌春同样睡得不好,左右翻着,愣是合不上眼。早上天刚亮,他就坐起身来。虽一夜未眠,却精神得很。

    他随便用过早饭,再次来到宸宇宫。

    不料,又被告知皇后还未起床。

    好在,这次他被请了进去,可以在殿内等候。

    清晨,阳光斜射进来,光辉充满大殿,黑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反射出一道道似有若无的水痕,好像洒了汤汁后没有及时清理干净而遗留下来的污渍。

    就在他盯着那些污渍琢磨到底是什么东西时,朱樱桃来了,躬身请他前往西暖阁。

    他怔住。

    西暖阁是墨皇后的寝室,是宸宇宫最核心的地方。选择在那里觐见,也不知是何用意。

    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随行。

    朱樱桃把他带进房间就离开了。他一人站在门口,朝房间深处张望。

    说是暖阁,却比一般房间大得多,一眼望去竟有里外三间,分别用珠帘和雕花拉门做区分。

    房间的装饰风格带有明显的陇州墨氏特色。家具多用黑色做底,表面用彩宝装饰而非一般贵族常用的金银螺钿。各种软垫衬布用的都是暗色绸缎,以棕色、黑色、深蓝和墨绿为主,上面印着繁复的花纹。这些花纹大多是荆棘玫瑰,辅以细长藤蔓和叶形图案环绕,看上去有种颓废的美感。墙上糊的是洒金丝的米色壁纸,凑近细看,上面压有暗花。头顶分两排依次有六列吊灯,虽是宫中式样,可下面垂的却不是常用的丝绦,而是一串串金刚石,被灯火和阳光一照,闪耀彩虹般的光芒。

    这样的环境,旁人见了势必会被满屋的珠光宝气压得低下头去,可方凌春只觉得无比亲切——他嗣父的房间也是这般样式,如今再次看到,宛如重新回到嗣父怀中。又想到墨皇后和他嗣父之间的亲缘,更觉心中安稳许多。

    这时,有个慵懒的声音从深处传出:“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他依言朝里走了几步,掀起两道珠帘,墨皇后就坐在最里间的厢床上,披散着长发,仅仅穿了一身米黄色的素纹中单衣裤,双腿垂在床沿,一名宫人正跪在脚踏板前给他套上同色棉绸袜子。

    他欲跪地请安,墨皇后一摆手免了,说道:“会绾发吗?”

    “以前给嗣父绾过,但只会最简单的垂髻。”他望着墨皇后,不知为什么,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庞看起来竟比第一次见时还要迷人。惺忪的朦胧感让眼前的美人具有一丝媚态。

    墨皇后穿上软底拖鞋,来到妆台前坐下,递出一把象牙梳子。

    方凌春接过,先帮他解开细密的发网——那是睡前戴上的,为了防止头发散乱打结——然后用梳子将乌黑的长发梳顺。最后,他挑出一把头发,在手中转了几圈拧成一个发环,用黑绳系上,再用数枚细小的黑色发针将那发环固定成一个向下垂的形状,不至于随便乱晃散开。

    他正犹豫要不要戴钗,墨皇后已拿了一支金色发簪向后伸到他眼前。

    “就用它吧。”墨皇后从镜中看向给他戴簪的人,说道,“你昨晚找我,今天又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方凌春刚刚把凤鸟金簪插在垂髻的根部,手指还握着金色的凤首,闻言动作一顿,望着镜中人答道:“我是来替表弟道歉的,都是他出的馊主意,让您……”

    “用不着道歉,他当时献出偏方也是想尽早治好佛奴的病,不承想被人钻了空子。”

    方凌春松开簪子,沉静道:“您准备如何做呢?”

    “自然是要先找出通风报信的人。我昨日并非早睡,而是在审可疑之人,你来的时候殿内乱糟糟的,无处下脚,我这个做主人的实在不好意思请你进来。”说到此处,墨皇后淡淡笑了,“你不会怪我吧?”

    方凌春自然不敢怪罪,说道:“敢问审出来结果了吗?”

    “没有,那些人嘴硬得很,坚持称自己是无辜的,审到后来我都有些信了。”

    方凌春敏锐地抓住了“那些人”三个字,小心问道:“难道不是一个?”

    “当然不是,我把那日献策之时当值的所有人都审了一遍。”墨皇后从朱柿子手中接过温热的毛巾擦脸,扑了一层玫瑰水之后看了一眼方凌春,说道,“你来只是为了道歉吗?你表弟早就哭哭啼啼说过了。”

    “我……”方凌春脑中忽然白了一片,想好的计划不知该不该说出口,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想见见那些被审讯的人。”

    墨皇后讶然。身旁,朱柿子和另外两个宫人服侍他穿上一件藕荷色垂地对襟长衫,没有衣扣,只有一条玉带将腰部收拢,看式样应该只是在内殿穿的家居袍。待一切妥当,他平静道:“见他干什么,你也想审?”

    方凌春注意到墨皇后两次用词的不同,忽而意识到,那些嫌犯们——姑且这么叫——恐怕都被审死了,只剩一个还在苦苦支撑。同时,也明白过来,大殿地上那些残留的污迹是什么了——

    鲜血。

    “我……”他还在想说辞,墨皇后却已吩咐朱柿子把人带来。他执起方凌春的手,穿过几道纱帘,来到另一间房。

    屋子中央是个圆桌,四周散落各种软椅和茶案,靠墙摆着一排长柜,柜门是玻璃格的,隐约可见其中收纳的精美瓷器和茶具,以及各种瓶瓶罐罐。

    看样子,这是一间专门的茶室。

    他们刚在圆桌边坐定,朱樱桃就出现在屋内,领着一队宫人逐个端上各种菜肴。

    方凌春看出来了,这是皇后准备用早餐了。他想说自己吃过了,却见眼前已经摆上一套餐盘餐碗、由分别金、银、檀木制成的三副筷子和大小不一的三套珐琅瓷勺。

    墨皇后在瓷盆里洗了手,一边用帕子擦净,一边道:“陪我吃点儿吧,每次都是我一个人用饭,怪寂寞的。正好你也尝尝我这小厨房里的手艺,保准比膳房做的好。”

    方凌春看着一桌子佳肴,真是没什么胃口,可又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于是示意身边的宫人夹一筷子鹿筋。

    他洗净手,用檀木筷子将那鹿筋从中间一分为二,托着小碟尝了一口。

    鹿筋煨得很烂,滋味鲜香,仔细品竟有些家中惯常做出的味道,他不禁笑了。

    墨皇后得意道:“我就知道你爱吃,这道鸡汁煨鹿筋虽算不得山珍海味,却是咱们陇州的名菜,做得软烂入味儿。你嗣父小时候可喜欢吃了,灶上经常预备着,要是有三五日吃不上,定要闹一顿脾气。”

    方凌春也笑了,嗣父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平日看着温文尔雅,可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吵闹起来也很头疼。

    他兀自回忆往事,墨皇后已经开始享用美食。他感受到那股对美食的热情,慢慢被勾起馋虫,又用了些鸡糜松子粥、香熏鸽蛋、虾米黄芽菜、豉蒸鸭掌、鹅油糯香糕等等……这些本来油腻味重的食物不知怎的,在宸宇宫的餐桌上变成了极其符合他口味的佳肴。

    他看了看墨皇后,那张脸始终闲适温雅,挂着淡淡的笑。他似乎明白了,昨晚墨皇后并未早睡,因而肯定是当时就知道他今日要早来,于是特意吩咐下去,将早膳换成了他喜欢的口味。

    墨皇后用完早饭,拿帕子沾了嘴角,用了几口淡茶,涂上润唇口脂,然后说道:“在你确定入宫之后,你嗣父就给我来了信,让我好好照顾你。在你抵达的前五天,你嗣父又来信,再三叮嘱我好生看顾,就怕把你饿着冷着。好像帝宫内廷是魔窟,你来了就要挨饿受冻。”说着,泛起和蔼的笑,“我这个五哥呀,当真是宠你宠得没边了。他在信里竟然要求我给你配两个云梦厨子,就怕你吃不惯这里的饮食。”

    这件事,方凌春是第一次听说,腼腆地笑了笑,心里暖融融的。嗣父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这一点他父亲可没法比。

    只听墨皇后又道:“不过,你的深鸣宫没有独立灶房,而且也确实没有配备厨子的先例,所以他的要求恐怕没法实现了。到时候你给他回信时可得说清楚难处,别到时候他又写信骂我故意怠慢。”

    方凌春知他在开玩笑,亦笑道:“嗣父怎会责怪您,再写信时定要谢您给我预备下一桌子家乡美味,解我思乡之情。”

    墨皇后眼波流转,慢慢抬袖,方凌春会意要去扶,不想却被那袖中的手反握住。

    “喜欢就好,以后多到舅父这里,我给你做好吃的。”声音发虚,犹如缥缈的雾。

    墨皇后的手凉凉的,好像冰绸裹在手腕,方凌春心头乱颤,稍稍扭了一下腕子,从那团凉意中挣脱出来,扯出一个微笑:“谢陛下。”双眼却不敢再看那张魅惑的脸。

    墨皇后点了点头,揽着方凌春回到大殿正堂。吊灯之下,铺开一张草席。上面蜷着一人,衣衫破烂全是血迹,头发乱糟糟地盖住脸庞,一时看不清五官,亦不知是昏是醒。

    他们坐定。一人上首高位,一人则在下首首座,紧紧挨着。

    墨皇后看了朱柿子一眼,后者立即朝两侧使了眼色。

    须臾,有个宫人上前拽起那一团乱发,胡乱扇下几巴掌。

    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醒了过来,这时又有人朝他肚子踢了一脚,力度刚好让他拱成一个跪姿。

    “抬起头。”朱柿子的声音再不复平日的温和,而是像个地狱判官,语气甚是凌厉。

    那人堪堪撩起一边的乱发,朝上看。

    只一眼,方凌春差点叫出来。

    这不就是昨日在锄园偶遇的人嘛!

    离鸾曾猜测此人是六局的杂役,所以不认得他们,这才不顾礼节直接跑掉。现下看来恰恰相反,此人认得他,因为害怕被认出所以才慌忙逃走。

    “你昨日到锄园干什么去了,见了谁?”方凌春脱口道。

    宫人瞪着眼,显然也吓了一跳,扯着撕破的嘴角,断断续续道:“您……您认错人了吧,奴才昨天一整日都待在宸宇宫,没……没出去过。”说完,垂下头去,力气全被抽干。

    方凌春其实也不太确定,昨日虽撞了一下,却也是匆匆忙忙,只来得及瞧见眼下的一块横疤,其他特征倒没看清。想到这里,他让人把那宫人架起来,走到跟前细看,这才发现那人两只眼下什么都没有。

    难道认错了?

    他心中打鼓。

    不应该啊,他记性一向挺好,眼神儿也准,过目不忘。

    他用手指当做伤疤的样子在那人面上比划了一下,反复端详,更加确定此人就是昨日偶遇的人,尽管鼻青脸肿,可五官模样错不了。他回头对墨皇后道:“就是他,昨天我在锄园闲逛,碰巧遇到他,他似乎在和什么人碰面,鬼鬼祟祟的。”

    闻言,那宫人仰起头,说道:“您可不要信口开河,昨天奴才根本没见过您,是您自己眼花了。”

    方凌春不理他,续道:“昨天他脸上有东西,今日脸上却没有,不过除此之外体貌特征都一样。”

    墨皇后哼了一声:“此人叫刘五通,茶水间的。那日冯选侍来时,殿内正巧缺人手,他便临时过来端茶伺候,天知道都听了什么去。”接着,对朱柿子道,“再审。”

    话音刚落,左右侍从就拿了一筐东西放到地上。里面除了鞭子小刀之外,全是些不知名的器具,上面淋漓着黑红的血迹,散发腥臭。

    刘五通一看还要用刑,面露惊恐,哇哇乱叫,扯着嗓子喊道:“方选侍你瞎了眼,昨日那人脸上有疤,你倒是好好看看我脸上有吗?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他声音极大,带着撕裂的哭腔,吓得一旁刚要用刑的宫人们一愣,均松了手。

    就在这档口,方凌春慢慢回过头,上下看了看,嘴角浮现嘲讽的笑:“我只说脸上有东西,也不曾指明是伤疤还是胎记,怎么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刘五通顿时哑口无言。

    方凌春道:“那道疤就是你自己画上去的吧,乔装打扮,混淆视听。”

    这下也用不着解释了,墨皇后全明白过来,火气蹭蹭往上冒,拍着扶手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当初你在庄逸宫当差出错,差点被打死,是我向太后求情免了死罪。又看你可怜,让你到茶水间伺候,可你却恩将仇报,出卖我?!”站起身走到基座之下,指着地上的刑具说道,“我劝你赶紧招供,昨天到底见了谁,都说了什么,要再不老实,我活剥了你的皮!”说到最后一句,双眼冒出的凶光比筐中的匕首还要亮,仿佛仅凭寒光就可剔骨削肉。

    此刻,刘五通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全身上下散发凛冽的森然之意,冷声笑了笑,厉声道:“你永远别想知道!”旋即,忽然平地跃起,弯腰冲向桌角,只听砰的一声,那具破烂的身体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额头上破出一个大洞,汩汩冒血,隐约可见黄白色的脑浆往外溢。

    方凌春离着最近,浓重的腥气迫使一股酸水自胃中翻滚上涌,用尽全部意志力才没呕出来。可双眼却仍盯着那团死物,不眨一下。

    其他人也被这一幕惊呆了,全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几息之后,朱柿子最先反应过来,对负责按压人犯的两个宫人喊道:“蠢货,怎么不压住他!”

    紧接着,就听墨皇后发出一声咆哮:“你也是蠢货,审了一晚上竟然什么也没审出来,还让人死了!”

    朱柿子被骂得没脸,忙跪下请罪。旋即,就见四周的人也矮了下去。

    空气中飘荡着“陛下圣安”四字。

    声音洪亮,响彻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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