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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冯家的偏方 1

     

    银汉宫作为云华帝国最神秘之地,三百年来有着无数传说和逸事,其中不乏怪力乱神之言,成为宫墙之外的人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

    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关于开国太祖皇帝驾崩时的传闻。

    传说太祖皇帝晚年被疾病所扰,双足经常疼痛不堪,以至于无法行走。后来,他听信一位方士的话,将一个测算过八字命理的宫人的膝盖骨挖出,抛光后制成三角雀按摩足底。数日后,太祖皇帝忽喊头痛,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指着殿中一角大喊有鬼,且双手挥舞似是阻挡什么,而后眼珠突出、喉舌紧绷着断了气,死状宛如被人活活掐死。随侍的宫人以及各位重臣吓得目瞪口呆,年幼的太子更是吓哭了,直到有人取来巨型水晶镜照向地面,众人才发觉镜中地上有一条蜿蜒血痕延伸至床边,与当日受迫害致死的宫人最后挣扎爬行时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而那一日,正是那宫人死后的第四十九日。至于献策的方士,竟也在同日被发现死在自己房间,亦是窒息而亡。因门窗紧闭,全无嫌犯线索而被当成悬案,不了了之。

    当然,传闻归传闻。在正史里,太祖皇帝是在一次大宴群臣后突发心疾而死,并且有不止一份文献可以佐证此事。

    不过,朝廷的文书并不能阻挡坊间百姓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据此演绎出的各种话本故事和传奇志怪书籍长期霸占书铺销售排行榜首。有那会编的竟还安排了太祖皇帝和那宫人的一段生死恋,叫人看了不禁动容唏嘘。

    这些杂书方凌春也看过,不但看,甚至还写过批注和感悟。

    眼下,他穿行于走廊,路过无数房间,心里的忐忑几乎达到巅峰,可脑海中闪现的却是那些曾经翻看的传奇故事。

    昔日的文字仿佛活了,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儿在眼前动来动去。

    他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书里的描述,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被夸大了,哪些又是以讹传讹的谬误。

    就如银汉宫当差的宫人,话本故事里说他们都是千挑万选的貌美之人,可给他领路的人却是方脸小眼,声音低沉,身子圆滚滚的,怎么看都与“美人”一词无关。另一些书上倒没说样貌如何,却详细描述了宫人们穿金戴银的画面,以此衬托皇帝本人的奢靡。显然,这也是错的,就他观察来看,圆领窄袖灰袍子和白色发带才是银汉宫宫人们的统一服饰,比其他地方当差的宫人们的衣衫更朴素。

    走到一处转角,前面的宫人回过身,压低身子恭敬道:“您当心脚下。”

    方凌春颔首,下了两级台阶,面前是另一条幽深走廊。在这里,又一个宫人迎上来,略一行礼,继续带他前行。

    这个宫人年纪颇轻,看起来比方凌春大不了几岁,体态匀称,眉目端正。他并未穿灰衣,而是一身更为精美的月白色圆领长衫,衣服上印着细小的波浪纹。方凌春注意到,那人腰间系有一条金边细带,下垂一块小玉牌,上面雕刻“昌容”两个描金小字。

    又行一小段,昌容推开一扇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方凌春深呼吸,摒除杂念,迈步进入房间。他以为会看到金碧辉煌的吊灯和巨大的龙床,甚至做好了面对珣帝时要说的开场白,却未料眼前仅仅是一方布置简单的雅室。

    一桌一椅一榻一屏风。

    “这是……”方凌春着实惊讶。

    难道要在这里承幸?

    他几乎说不出话。

    昌容欠身道:“选侍稍待,容奴才们给您更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他一拍手,外面进来三个白衣宫人,手里端着托盘。

    托盘里是一团红绸。

    方凌春看看绸缎,再看看昌容,忽而明白过来,说道:“为何要这般?”

    昌容耐心道:“这是银汉宫侍寝的规矩,所有嫔妃均是如此。还请选侍莫要耽误时辰,皇上已经在等了。”

    方凌春站到屏风之后,无奈地展开双臂,由宫人们宽衣解带。身体彻底裸露时,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看着精心准备的衣衫、鞋袜和首饰被整齐地码放在桌上,不由得心底冷笑,早知还有这么一出,随便穿件衣服就好,何苦把最漂亮的衣裳穿到这里,白白糟蹋了。

    几位宫人应是做惯了此事,面对雪白的胴体无动于衷,眼珠都不转一下。然而方凌春依旧感觉面皮发烧,很有些难为情,他还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光过身子呢。直到冰凉的红绸一圈圈裹住身体,从胸口到腰臀全部覆盖,那种灼烧感才被冰冷的凉意浇灭。

    现在,他冷得刺骨。

    从血液到骨髓,皆冷出冰碴子。

    原来,他是要这样去侍寝的,剥离作为人的最基本需求,当做一件物品被裹好,送到皇帝面前进行品鉴。他庆幸头发被放了下来,否则人们将看见隐在长发下的苍白却饱含屈辱的脸。

    一切妥当,他已然有些麻木。

    这时,昌容亲自牵起他的手,来到一扇暗门前,说道:“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穿过走廊,那边自会有人接引。”说罢,打开暗门。

    走廊狭长却明亮,地上铺着长绒地毯。走在上面,脚底很舒服。方凌春行了几步,忽而回过头,昌容就站在门口,对他微笑。

    像是得到鼓励,方凌春一步步朝前走去。他听见后面传来关门声,却没再回身,只是望着越来越近的另一扇门出神。

    如果另一扇门没有打开呢,他会不会困死在这里?

    接着,他又想起那个关于太祖皇帝的传说。如果他死在这里,是不是也能化作厉鬼去索命?

    他想不出什么答案,只是机械地迈着步伐前进,好像最纯真的祭品,带着些许恐惧和激动走向祭坛。

    就在他走到尽头时,门从里面拉开。另一个身穿浅棕色锦衣的中年宫侍将他接引出来。

    他仔细看了几眼,觉得眼熟,余光捕捉到那人腰间悬挂的玉牌,这才恍然记起此人就是珣帝的心腹近侍青骊,同时也是内宫城名义上的大总管。

    此刻,他所处的地方仍是一间暗室,格局和刚刚的更衣室很像。方凌春不禁怀疑,两间房就是对称设计。

    青骊见他逗留时间有些长,出言道:“请您尽快觐见皇上,勿让皇上久等。”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乱音打破此时此刻的寂静。方凌春按捺心中不满,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跟随青骊走出暗室。

    终于,他再一次站在极尽奢华的殿堂中。高耸的屋顶和雕刻金色盘龙的漆红大柱环绕着他,仿佛拱卫,将他一步步推向房间尽头那悬挂着珍珠帘的内室。

    四周燃着香,可他已闻不出味道。身上的红绸似乎变紧了,勒得他喘不上气。

    “陛下,”青骊在距离珠帘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恭敬道,“深鸣宫选侍方凌春前来应召侍寝。”说着,有意无意看了身旁一眼。

    方凌春双膝一软,顺从地跪倒:“陛下圣安。”他的身体更加冰冷,可说出的话却是炙热的,语气极尽虔诚,把一生的真心实意都用在了这里。

    珠帘之后,珣帝嗯了一声:“过来。”

    方凌春没得到平身的指令,只能膝行几步,来到与珠帘仅咫尺的地方。透过一串串下垂的珍珠,他看见珣帝就坐在一把软椅上,手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有一个茶杯,正冒着丝丝热气。珣帝身后不远处,靠墙摆着一张巨大的龙床,龙床之侧,桌椅柜案一应俱全。

    布置得不像皇帝的寝室,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卧房,充满温馨和舒适。

    珣帝隔着帘子又说:“再近些,坐到朕身边。”

    方凌春这才站起身,撩开珍珠帘,坐到珣帝身旁的小鼓凳上。鼓凳是红木的,没有套绣垫,光洁的肌肤贴着椅面,突如其来的冰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珣帝指了指桌上的茶杯,说道:“趁热喝吧,喝了就暖和了。”

    方凌春拿起茶杯,狐疑地看着茶水,那茶汤颜色是很少见的红,让他想起了鲜血。

    墨皇后的告诫犹在耳畔,他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喝了下去。滋味很香甜,却品不出是何种茶。他放下杯子,可珣帝却道:“全喝完。”无奈,他只能把杯底残留的液体全部喝光。

    现在,他更加确定那不是普通茶水,里面一定放了东西。

    珣帝笑了,表情更加温柔,撩起他的一缕发丝,轻轻点吻脸颊。

    进展有点快,方凌春以为还会聊聊天、谈谈情,然后再做事,不曾想居然什么都没说就直奔主题。他惊讶地看着珣帝,可后者的目光却落在他裸露的肩头。

    此刻,他的肩膀被温暖的手掌覆盖、摩挲,宛如一件精美的瓷雕被人呵护。

    他努力调动起所有情愫,迎合地扯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他曾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只为给皇帝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珣帝似乎对这笑容并没有太多触动,只是带着审视的意味点点头,好像在满意眼前之人所展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礼仪。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宫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面前,垂头对珣帝道:“陛下,时辰到了。”

    方凌春不知何意,只能遵循礼节跟着珣帝一同起身,看着珣帝伸手将他身上的红绸一端解开,再轻轻一抽。他慢慢旋转了几圈,待脚步停下,红绸已尽数剥离。

    他美丽的胴体在珣帝面前一览无余。

    “上去。”珣帝看了一眼宽敞的大床。

    方凌春躺在床上,随即眼前一花,珣帝身上的绣袍脱下,露出同样精赤的身体。

    “陛下……”他轻轻呼唤,觉得此时此景应该说些调情的话,来让这干巴巴的氛围变得稍微舒服一些,可是未等后面的话说出口,只觉下身一股异样。

    不是痛,亦不是欢愉,而是彻骨的麻。

    他的身体不再是他的,不再受他掌控,连最基本的感觉都消失了。

    他惊得睁大眼睛,想抬手却无不骇然地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只有指尖能稍稍抬起寸余。

    再开口,舌尖也是麻的,好像一团死肉抵在上颚。他的喉咙发紧,呜呜地如幼猫叫了几声便再也发出声音。

    他惊恐地看着珣帝骑跨在他身上,开始前后起伏律动……

    而他所能做的只有呼吸。

    这太可怕了,他以为茶里是春药,可实际上那只是一些麻沸散。

    不,也不是麻沸散。

    他听人说过,麻沸散喝下后会完全昏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醒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所有事却又无能为力。

    他忽然理解了顾选侍的抑郁,也明白过来为何应樵歌面对冯让尘询问时支吾不语,那并非是想独占宠爱,而只是应樵歌不想吓到冯让尘。事实上,如果明天冯让尘来询问他今日之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这场根本不算旖旎的情事中,他连基本的参与者都算不上。甚至,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青楼里的倌儿,至少那些人还能被动地享受到一些快乐,再不济也能哭能喊。

    而现在,这场所谓的侍寝到底算什么?

    伴随着珣帝无意义的吼叫,他想明白了,这就是一场无法言喻的单方面的凌虐。并且更为残酷的是,它不会在躯体上留下痕迹,只会在精神上烙下深疤,永生永世都消除不了。

    那么,他又算什么?

    呵,恐怕只是珣帝用来发泄欲望、盛装着从那具躯体里流出的龙液精华的工具。而工具,不配有任何感觉。又或者,他的身体只是一个游戏场,珣帝在其中自由畅玩。无论是打捶丸还是玩投壶,只关乎珣帝的喜乐,至于游乐场的损耗,无关紧要。

    想到此,他眼中渐渐泛起热泪。

    可是,泪水不能流下来。世家的骄傲不允许他流泪,对皇权的畏惧更让他不敢流泪。

    他只能绝望地拼命盯着紫红色的帐顶,试图阻止泪水涌出,同时把那些屈辱和不甘吞咽到肚子,维持最后的尊严。

    呼……吸……

    空气中的冷香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不少。他忽然记起这是什么味道了。

    落雪燃梅,珣帝最喜欢的香。别的香料要么研磨碾压要么蒸馏萃取,只有这款香是用檀木直接焚烧浸入雪水的梅花,再用所得灰烬混合玫瑰纯露糅合制成。

    它的味道很淡,却有舒缓镇静的效果。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不断在脑海中告诫自己,如果注定只能做个容器,那么也要做最好的那个,要让珣帝满意,让珣帝离不开。

    这是他的使命,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当呼吸平稳下来时,凌乱的心情亦平复下来。如今,他已经能很好地适应这诡异的交媾,并且用嘲讽的目光重新扫视寝室。

    他注意到,刚才与珣帝说话的白衣侍从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就站在龙床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他挑衅似的回看那人的双眼,半晌才发觉那视线虚得厉害,眼珠纹丝不动。

    原来,竟是个瞎子。

    联想起暗室中那几个宫人为他更衣时偶有停顿的动作,忽而意识到他们也看不见,全凭经验摸索。

    再往边上看,梳妆台上随意放着一些首饰,但款式又不太符合珣帝的身份,甚至制作也不甚讲究。他不禁好奇,是怎样的身份能留在这里梳妆却只能用些普通的钗簪?

    大约两炷香后,珣帝的律动停了,额上冒出细小的汗珠,双颊微红。他从方凌春身上翻下来躺在边上,呼呼喘着粗气。

    直到这时,方凌春才觉出下身隐约的酸痛。片刻,酸痛肿胀更甚,有股细流正在缓慢溢出。

    他轻轻呻吟,缓缓动了动四肢。麻木正在远离,逃逸的灵魂又重新夺回对身体的主导权。他慢慢坐起身望着珣帝,那张看似周正的脸是那么丑陋,真想抽下两记耳光。然而,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能阻止他俯下身去亲吻那张脸庞。尽管湿咸的汗味让心底翻江倒海,可他面上却笑得自然,好像刚刚经历一段欢乐的旅程,正在回味难以忘怀的一切。

    他爬下床,跪在地上谢恩。俯身之际,透过下垂至脸颊的发丝,双眼紧紧盯着地毯上的一处浸湿的水痕。

    那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肮脏的、却又是宫中所有人都渴求的东西。

    他闭上眼。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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