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二章 冯家的偏方 5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二)冯家的偏方 5
珣帝驾临,众人皆下拜请安。
除了墨皇后。
他看了眼正向他们走来的人,转身回到座位,连句招呼也不打。
珣帝不计较他的无礼,挥手让一地的人起身,又一指地上,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昨天晚上弄得乱七八糟,怎么今天还要继续,你还有完没完,要逼死多少人才罢休?”
墨皇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陛下怎么不问我审出来什么了?”
珣帝没吭声,只是望着座位上的人,用眼神催促。
墨皇后道:“现已查明就是这个刘五通里通外人陷害我。”
珣帝问:“他通了谁?陷害你什么了?”
墨皇后语塞,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些审问只能证明姓刘的昨天出去过且见过某人,具体因为什么又图某些什么,他们完全不知。甚至,有可能密谋的事情跟眼前的巫术案没有任何关系。
“要朕说,是你自己心虚吧,要杀人灭口。”珣帝毫不避讳在场的其他人,说出的话如利箭刺向前方。他身材伟岸,又是逆光站在殿中央,使得他的身躯越加高大。相应的,墨皇后虽然坐在基座上的高背椅中,却因身材削瘦、目光游移不定而显得有些正气不足。
“我心虚什么?”墨皇后静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反问,“不错,我承认冯选侍是跟我说了些话,可那些话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是出自蛮荒之地的巫蛊,我岂会相信?倒是陛下,您所谓的杀人灭口是什么意思,您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话说清楚,省得这些话又被传出去以讹传讹。”
珣帝看了看两旁,人们都压低脑袋看着地面,可他知道那些低垂的视线正来回扫视着周围的尘埃,试图从空气的波动中窥探出一些上位者的心境。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墨皇后身上,缓了语气:“朕只是这么一说,你若没做过便罢。只是,你不要再在宸宇宫搞些审讯活动,那是慎刑司该做的事。昨晚朕听说你这里弄出了人命,一晚上都没睡好。”
“我只是在例行询问。”墨皇后走到珣帝面前,说道,“我怀疑我宫里有人偷传消息,把冯选侍的话散播出去,难道审不得?”
珣帝沉吟道:“人证物证全无,仅凭怀疑就要活活打死数人,即便你是皇后也做得太出格了。”
墨皇后哼了一声,算是承接住斥责。接着,双手攀上珣帝的肩膀捏了几下,两片薄唇附在耳畔,吹气如兰:“表哥生这么大气干吗,不就是几个贱民吗,死了就死了,不怕气坏了身子?”
听到昔日亲密的称呼,珣帝的心头一热,冷峻的脸庞慢慢柔和了。他握住墨皇后的手,低声道:“你总说孩子在宸宇宫养不活,可你为什不想想,你三天两头地打人罚人,那些冤魂经久不散,阴气太重,这里能养得活孩子吗?就连你自己也是越来越憔悴。看看谦妃,他只比你小三岁,今年也有三十五六了,可人家看着那么精神,像二十七八岁的。”
墨皇后双眸黯淡,抽出手拢了拢衣襟,遮住凸出的锁骨,语气哀怨:“人家有子傍身,就是为了他儿子也得天天绷着精气神。哪儿像我,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他退后一步,话锋忽转,“我倒想问问陛下昨晚是从何处听到我宸宇宫的消息?是谦妃还是肃贵妃?又或是那几个嘴碎的令华?”
珣帝张张嘴又闭上,到底是忍住没有作答。半晌,他上前一步想牵手,可手指抬起却只拂过墨皇后的衣袖,说道:“朕先走了,你继续忙吧。”
他转过身,仿佛才看到侍立在侧的丽人,皱着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凌春刚刚目睹了一场帝后之间的吵架——尽管最后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却仍感到不可思议——此刻脑中还发晕,一时竟忘了回话,就这样直愣愣看着珣帝。
“伽陀,说话呀。”墨皇后的声音比方才要温柔得多,唤回游离身体之外的神魂,方凌春这才打了个激灵,说道:“我是来感谢皇后陛下送我杏仁油的,”
这不是一个好借口,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墨皇后怜爱地看着他,答道:“不用谢,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了就到我这儿来,舅舅疼你。”
话说得暧昧,方凌春觉得自己在看一出话本故事,心神荡漾之余又觉荒诞,勉强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珣帝抿着嘴看了看他们二人,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驱散难闻的味道,然后甩甩袖子走出大殿。
墨皇后没再恭送,甚至没有费心挪一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殿中还未收拾的狼藉生闷气。他恨道:“赶紧把这狗东西拖出去,留在我这儿当摆设吗?”
话音刚落,一个灰袍宫人匆匆走进来,说道:“奉皇上谕旨,方选侍伴驾。”
墨皇后瞪了来人一眼,没好气道:“方选侍就在边上,你跟他说去,跟我说算怎么回事,难道让我传话吗?”
灰袍宫人尴尬地说了一句不敢,身子一扭再次恭敬道:“请方选侍移步。”
方凌春并不想伴驾,只想跟墨皇后再好好梳理一下线索,因而脸上呈现出一片无可奈何。墨皇后猜到他的心思,安慰道:“快去吧,尽心侍奉皇上,我的事不着急。”
方凌春请辞,临别时说道:“请陛下宽心,无须担忧。”
出了大殿,他从高台上往下看,珣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陛下?”他往下走,试探地呼唤一声。
珣帝转过身,晨曦落在他脸庞,晕染出柔和光晕。此刻,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已经褪去,只有立于晨间暖风中温和的微笑。
珣帝贴心地伸出手,方凌春并未多想,掌心轻轻搭在那腕上,走下最后几级台阶。
“陪朕走走吧。”
方凌春觉察到那抹笑容中隐含苦涩,小心翼翼道:“请陛下节哀。”他的眼中呈现出悲悯的哀痛,甚至声音也是哽咽的,肺腑间糅杂着一团忧伤。
珣帝深深叹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死了孩子的父亲。
“他是第十个。”
“什么?”方凌春不解地望着珣帝。
“算上斓奴,朕已经送走了十个孩子。”珣帝表情平静,长吁一口气,“若是加上未出世的,一共是十七个。他们其中,有很多还未来得及上玉牒,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就连斓奴,也因为是那个样子而无法受封王爵,所以只取了个别字作名。”
方凌春想起来了,云华皇帝及郡王以上皆以玉做名。若当代帝王名讳和以前的宗室重名,则先前的那些人名都要改,单名的要在中间加个“之”字或“敬”字,双名的则要删减,或是干脆在后面再加一字,变成古怪的四字名。不过,各种美玉加在一起也有限数,随着皇室宗亲日渐庞大,重名现象突出,文献上为了区别,提及时不得不在封号之前再加封地,通常是某某地的某王。若连这些也重了,那么称呼时还要再加年号,表示由哪位皇帝封赏的。例如,天宁青州璩王和咸通青州璩王,两人同名同封地,可前者由天宁帝所封,后者由咸通帝所封,中间差了两百多年。
“方选侍?”
“方选侍?!”
几声呼唤把方凌春离散的思绪拽回眼前。他茫然地看着前方,青骊正直勾勾盯着他,“皇上垂询,还请方选侍及时回禀。”
方凌春心中一紧。
完了,他刚才走神了,完全没听见珣帝说话。
他看了一眼身后,离鸾急得不行,嘴唇动来动去,似是提醒。可他读不懂唇语,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只得又回过头望着珣帝,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此话一出,左右侍从们惊掉下巴,还没有人在与皇帝奏对时开小差,更没人胆敢厚着脸皮让皇帝重复一遍。
这个方选侍,也忒放肆了些。
大家都等着看珣帝如何惩处,可珣帝只是呵呵笑了笑,说道:“年轻真好,身上没有负担,心思才能往远飘。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走神。在积古斋上课时,老师在前面讲,朕就支着脑袋假装听课,实则脑中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时候,朕总是因为无法集中精力学习而苦恼。而现在正好相反,朕在朝堂上,耳边你一言我一语,想走神都不行,那些人会时时刻刻把朕的念头按在天仪殿。哪怕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方凌春听着这番话,更不知如何作答,眼前之人又显出那日殿选时的疲惫,眼睑半垂着,好像梦呓。
“陛下?”方凌春注意到他们的手还互相牵着。
珣帝松开手,带他走上去往望宸山的小径。走到山脚下时,珣帝留下侍从们,只带方凌春一人登上小山。
山坡不高,台阶平缓,他们并肩缓缓上行,期间谁也没有说话。
清晨的望宸山充满生机,小鸟小虫隐在树枝灌木之间,一会儿喳喳叫一会儿叮叮响,宛如丝竹弦乐,虽合不成调却听着异常舒服。
台阶两侧灌木茂盛,枝丫繁多,方凌春穿着宽大的裙袍经常剐蹭。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裙边绣线被一根长蔓上的尖刺勾住。
他身形一顿,弯腰去摘。可另一道身影已经先于他低下,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捏住藤蔓,另一只手把裙边稍稍抬起,把尖刺从绣线中取了出来。
“陛下!”
能得一位帝王折腰服侍,饶是方凌春惯会享受也不由得惊讶万分,甚至生出些惶恐,连忙去扶珣帝。可他这一碰却又把珣帝的手指往那藤蔓上撞了一下,尊贵的指端瞬间冒出血珠,好像一点红豆点缀在雪白的肌肤上。
这下,他更不知所措了。
“陛下……”他又是一声呼唤,声音颤巍巍的。虽然他心底想着要报复珣帝对他做过的事,可这样明目张胆地令珣帝受伤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损毁圣体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珣帝直起身,手指随便在叶子上一抹,消了血痕,对他微笑:“别担心,不妨事。”
方凌春开口正欲道歉,珣帝却已拉着他的手来到山顶,坐到小亭中。
珣帝看着他,说道:“朕想知道你对八皇子的死和谣言有什么看法。这里没别人,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也不用担心会走神。”
方凌春眨眨眼,原来这就是刚才珣帝问他的话。
同时,他也隐隐明白珣帝为何没有追究他刚才的开小差了。这等问题,其实并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回答,他若真说了,保不齐又会传出新的流言。显然珣帝也想过味儿来,因此才纵容了一回,还说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当做掩饰。
只是到了这里,他再没有支吾的借口,该怎么回答必须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陛下不怕我徇私吗?”他掬起笑容,故作镇定,心中各种念头极速飞转。
“你就说自己的看法,至于其他,朕自有判断。”
方凌春沉思片刻,说道:“我觉得应该是有人陷害皇后。”
“为什么?”
“原因有三。其一,皇后头脑聪慧,对妖邪之术一直抱有怀疑态度,怎肯轻易尝试。其二,就算要尝试,也得是在十四皇子药石罔顾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据我所知,吴太医正在为十四皇子诊疗,在没有确切结果之前,皇后没必要冒险。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连丧三子,饱受丧子之痛。孩子在他眼中是比珍宝还要珍贵的,应该不会做出戕害孩童的事。他也许不在乎宫人的性命,但我相信,他对孩子有着一颗怜悯爱护的心。所以,他断不会因为要救一个孩子而去害另一个,尤其是他们也是您的子嗣。”
珣帝默默听来,最后长叹一声:“也许是这个道理,但是斓奴的死状与冯选侍提出方术太像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沅惜和劭安之间也不太和睦……”
方凌春反应一阵才意识到珣帝说的就是墨皇后和肃贵妃,忍不住问道:“他们两个为何……”话未说完,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不禁起身来到亭外。
很快,青骊跑上来,刚看见珣帝便大声喊道:“陛下,陛下,慎刑司陈总管报称找到重要物证。”
珣帝急道:“是什么?”
“一块手帕,上面残留一些迷药,就在八皇子遇害的小树林里找到的,先前埋在土里,这几天慎刑司的人把地翻了个遍才找到。”
“查出是谁的了吗?”
青骊凑近,低声说了几句。
珣帝听完表情莫测,露出深深的疑惑,而后气道:“把人带到慎刑司,朕要亲审。”说完,又看了一眼方凌春,说道,“朕先走了,你等青鸾上来接你再下去,小心别再被树枝碰到。”
方凌春下拜恭送珣帝离开,然后坐回亭内。从他的角度看,宸宇宫的庭院就掩映在一片绿油油的桃花林中。
他抽出腰间折扇,扇了扇。
野花香气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不久,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离鸾。
“主子,发生什么事了?皇上为何先走了?”离鸾气喘吁吁,粗重的呼吸如一头上了岁数的老牛。
“快坐下歇歇。”方凌春用扇面拍了拍身边的廊凳,用奇异的声调说道,“他们找到杀八皇子的凶手了。”
“是谁?”
“你说呢?”方凌春以扇掩面,微微笑了,继而声音变大,带着棱角划破初夏清晨的空气,“你猜慧心轩的张选侍被带到慎刑司时会不会后悔没有听我的话,拔光香茅草?”
离鸾了然,看向主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悚然。
“那现在呢?”
方凌春啪的一声合上折扇,抚摸莲藕形状的翡翠扇坠,似笑非笑:“药方我已经给出来,就看皇后如何煎药了。”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