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一章 入宫 2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一)入宫 2
入宫的第二日,方凌春与两位表兄弟一同踏入宸宇宫的大门。
黑色的大理石地砖亮闪闪的,一盏盏巨型落地灯在殿中铺开,白纱灯罩内的火苗在地上投射出一圈圈忽明忽暗的影。
空气是凝滞的,含着淡香。
方凌春闻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似玫瑰似百合。
在他前面,应樵歌走得四平八稳,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已有十八岁。短短一日工夫,身上的青涩便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妩媚雍容。方凌春注意到,应樵歌今日换了一身打扮,穿着开襟襕衫长衣,大量的米色提花绸缎从身上铺开,簇拥着披散在身后用金链拢起的长发。下身系红色百褶裙,中间垂下一条白色缎带,缎带边缘镶缀茶色水晶珠。
他又看看后面,冯让尘比他小两个月,却也学着应樵歌的样子,眉目低垂,气质内敛,走路时眼睛几乎不往别处瞟,只盯着身下的洒金冰梅白裙。
与那二人相比,他倒穿得艳了些,一身淡粉裙袍,衣缘浅灰,绣着细小的竹叶。
他们三个是表兄弟,入宫前也有往来,如今一同入选,很难说不是几位家主共同商议的结果——更有墨皇后的操作。
走廊深邃,隔绝日光。
他们走进最深处,穿过幽深曲折的廊道,最后停在一扇饰有螺钿的黑色木门前。
引路宫人弯着腰,轻轻叩了两下,用刻意调成的轻柔嗓音说道:“陛下,三位选侍已经到了。”语气虚浮,宛若游丝,似乎害怕吵到屋内的人。
须臾,门开了,一个中年宫侍闪身请他们进入。
方凌春昨晚已从离鸾处得知,此人是宸宇宫的大宫人、墨皇后的心腹,朱柿子。
据说,朱柿子以前只叫朱柿,寓意柿红色,自打二十年前跟了墨皇后之后,名字后面就长出了小尾巴。虽一字之差,却莫名有了喜感。至于为什么要改,没人说得清,方凌春觉得,也许这只是源自墨皇后个人的恶趣味。他的父亲曾说过,墨沅惜入宫之前,是墨氏家主最疼爱的小儿子,最喜欢玩些恶作剧,就连其父也被捉弄过多次。
他们三人齐齐进入房间,刚要下拜,就被朱柿子用眼神制止。
墨皇后坐在一张软椅中,椅背很高,两边扶手包着厚厚的软布。他斜着身子靠在扶手和靠背的夹角处,宽大的孔雀蓝袖子从扶手垂落,满绣的雀翎花纹与墨绿色的地毯交融,成为一条流动的彩河。他手里拿着一杆烟枪,缥缈上升的白烟让房间有了一丝亮色。
墨皇后并没有看他们,而是侧着身子去看座椅边上的摇篮,目光柔和,露出微笑,彷若慈悲的菩萨。
片刻,他朝他们招手,又做手势叫他们轻声走路,嘘声道:“快来看看我的孩子。”
他们慢慢走过去,围拢在摇篮边,襁褓内有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正紧闭着眼呼呼大睡。
应樵歌大着胆子摸了摸裹在外面的小被子,轻声道:“恭喜陛下,得此麟儿。”
冯让尘接口:“他真可爱。”又取下食指上的一圈纯金素戒,放在婴儿身边,以此祝愿此生幸福圆满。
只有方凌春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出神。裹在孩子身上的小抱被是那么柔软,碧色绸缎上的金莲是那么美丽。
这个孩子如果有幸长大,会否记得他是如何来到这世间的?
此时,再看墨皇后那张散发慈爱光辉的脸,方凌春顿觉后心发凉,面前之人宛如披着人皮的野兽,那开开合合的红唇恰似蒋贵嫔被活生生剖开的肚子。
恍惚中,他再次站在装饰华美的寝室,直面躺在床上的人。
那个身穿素衣的美人是那么的安详秀丽,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慈善柔和的气质,如果忽略那敞露在外的内脏器官和一地血水,就是一幅美人倦歇图。
他感觉到窒息,不觉大口呼吸,可吸入的玫瑰香气又令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干呕。
耳边,正讨论着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墨皇后声音轻缓,看向他们几人的目光始终随和。
四大家族互为联姻,墨皇后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因此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不如就叫麟奴。”一阵低语过后,应樵歌恭顺道,“为陛下增添祥瑞福气。”
冯让尘却道:“依我看,叫佛奴更恰当。一来能显示陛下虔诚礼佛之心,二来也能让佛祖保佑孩子平安健康。”他的嗓音天生细润,放轻之后更显一丝纯真,给“佛奴”二字瞬间灌注些许怜爱疼惜。
墨皇后听来,不禁微笑着点点头。
“伽陀,你的意思呢?”
方凌春陡然听到自己的乳名,着实有些意外。这个名字是他嗣祖父起的,很有些佛法意味,不过他本人不太信这些,仅有的几次禅院听讲也不过是哄着嗣祖父开心,装装样子罢了。因而这个名字也只在内宅流传,到了外面,鲜有人如此称呼。即便是亲近的友人,也只喊他的别字,燕迎。
他只愣了一小会儿就反应过来,犹豫道:“要不要问皇上……”
此话一出,另两人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无论墨皇后怎么标榜对孩子的所有权,都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珣帝才是孩子真正的血亲。他们在这里给孩子取名,实在是越俎代庖,且毫无意义。
墨皇后看出方凌春的忧虑,吸了几口烟说道:“已经派人问过了,但皇上哀痛蒋贵嫔离世,顾不得这些。”
闻言,应、冯二人又是一惊。此前他们并未知晓孩子的生身嗣父已死,只道墨皇后是按照礼制把孩子看作己出,亲自教养。
“他……他怎么……死的?”冯让尘眼中流露恐惧,结结巴巴的。
“他难产而死,真是太不幸了。”墨皇后声音柔柔的,眼光瞥向方凌春,又道,“你跟他同住深鸣宫,去看过他了吗?”
方凌春心跳得厉害,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着摇了摇头,答道:“早先去过一次,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没过多久蒋贵嫔就有了动静,再后来的事也没详细打听,只知道他难产离世,不知具体情况。昨天晚上本想过去看看的,可又怕身上沾染污秽,今日无法拜见陛下,所以作罢。”
墨皇后点点头:“真是好孩子。”放下烟杆,伸出手来,几枚过长的金色护甲指向前方。方凌春见了上前一步,伸出小臂。墨皇后骨骼分明的手指搭在其上,借力站了起来,对垂头不语的方凌春续道,“过几天蒋贵嫔出殡,葬礼过后深鸣宫主殿就空出来了,我会让他们重新打扫布置,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搬进去住了。”说罢,不待他反应,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摇篮,自顾自说道,“就叫佛奴吧,保佑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
他想起早夭的三个孩子,神色哀戚。
一旁的朱柿子看出主人心绪不宁,躬身对三个年轻的选侍打了个手势,将他们原路送出宸宇宫,接着又折回殿中。
此刻,墨皇后已从内室走出,正坐在二楼丁香阁窗前,望着外面一片桃花林出神,脸上无悲无喜。见到朱柿子,转身说道:“依你之见,三人如何?”
朱柿子坐在墨皇后对面,说道:“都是高贵的出身,奴才不敢妄言。”
墨皇后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朱柿子连忙道:“但……似乎方选侍要更聪明一些。”
“何以见得?”
朱柿子讪笑,却不做声。
墨皇后嗔道:“说呀,我又不会治你的罪。”一双眼明亮且充满揶揄。
朱柿子犹豫道:“当您让他们取名字的时候,应选侍和冯选侍只顾讨好您,只有方选侍看出端倪,声称要让皇上定夺。这表明,方选侍心里很清楚宫内的秩序。尤其是最后一问,他明明去过主殿,却在您面前否认,想来应该是秉承明哲保身的态度。不过他的理由很讨巧,显示出对您的一片心意,让人很难追究下去。所以,奴才才说,他比另两人更聪明一些。”说到此处,停顿一下,见墨皇后没有任何表示,又续道,“不过也是聪明得有限,否则他就会知道,内宫一切事务均在您掌控之下,又岂会不知他的动向。”
听到此处,墨皇后微微一笑:“是精明还是愚蠢,其实也无所谓,只要能给我带来子嗣就好。”
朱柿子颔首,说道:“既如此,您为何要抱养佛奴,奴才觉得恐怕肃贵妃更想抚养吧,毕竟有传言说佛奴是……”
“是什么?!”墨皇后厉声打断,眼眸死死瞪着,阴森森道,“你不要命了吗,这种话也敢乱说?你要是管不住舌头,我现在就叫人割了去,当个哑巴总比被皇上割了脑袋当了无头鬼强。”
朱柿子想起谣言初起时被处死的一批乱嚼舌根的人,身体打了个激灵,忙轻打一下自己的嘴,说道:“奴才糊涂,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少顷,观主人神色缓和,又忍不住问道,“可奴才还是不明白,您何苦养他,随便丢给别人不就行了,多的是想养的。就在前几天,刘贵侍还托人来打听此事呢,被奴才打发走了。”
“前几天?”墨皇后呵呵冷笑,“他倒是积极,前几天蒋贵嫔还好好的呢,他就已经盘算着要把孩子弄到手了。”
“刘贵侍可喜欢养些小动物了。他自己独住雅颂斋,把那院子里弄得就跟农场一样,不仅有小猫小狗,还有小鸡小鸭。年初,不知从哪里又抱来个小羊羔。从外面路过,还能听见咩咩叫呢。”朱柿子说起来一脸嫌弃,语言越发放肆,“要奴才说,他没准儿就是养腻了那些小动物,想养个小人儿玩。”
“刘贵侍好像是叫刘桂生吧。哼,名字跟爱好一样土气。他一个低贱的杂役爬上贵侍的位子已经是皇恩浩荡,也就只配养些牲畜,养孩子那是痴心妄想,更何况肖想的还是贵嫔之子。”墨皇后说着,心念忽起,对朱柿子道,“你去传我口谕,让刘贵侍好生养育小羊羔,过上几日我要吃羊肉锅子。”
朱柿子听了不禁笑出声来:“天啊,刘贵侍知道后不得吓死呢,哈哈哈……”
墨皇后却没笑,脸上反而平静得可怕:“就是要吓他一吓,好让他明白,不是他的东西不要肖想,认清谁才是他主子。”
朱柿子笑容渐熄,试探道:“您的意思是,他是替别人问的?替谁?”
墨皇后一斜眼,没好气道:“还能有谁,自然是肃贵妃了。传言闹得沸沸扬扬,肃贵妃肯定也听说了,所以才想把孩子养到自己身边。只是这样一来,无形之中便真坐实了谣言,皇上也未必愿意,所以才让刘贵侍出面。别忘了,刘贵侍依附肃贵妃已有不少年了。”
说到此处,墨皇后沉默了。
其实,肃贵妃比他更希望蒋贵嫔死,可偏偏在他下令剖腹取子后表现得义愤填膺,虚伪得可笑。他甚至可以想象,肃贵妃昨晚是带着怎样的悲痛去向珣帝告状的。在那个人嘴里,他必定是如魔鬼一般狠毒,不给别人留活路。
不过他并不担心。
珣帝可不是傻子,蒋贵嫔难产是事实,当时他要不那么做,就是一尸两命,现在保住皇嗣,珣帝岂会怪罪。
对,佛奴就是皇嗣,这是珣帝亲口承认的,不是也是!
想起珣帝,他又叹口气。
肃贵妃那张狐狸脸也不算顶漂亮,怎么就拴住了珣帝的心,让珣帝三天两头往淳和宫跑?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远眺望宸山,心思又一动。
应选侍现在就住淳和宫。
他笑了。应樵歌那张水润的脸蛋儿可比半老的狐狸脸漂亮多了,他就不信,珣帝会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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