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一章 入宫 1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一)入宫 1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
万物复苏之际,尚京的人们却依旧苦着脸。
原因无他,只因鸿化二十年的春天,风实在太多了些。
隔三差五刮上一整天,风势凌厉,昏天暗地,管你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只要一吹风,保准灰头土脸,再也分不出三六九等。无论多白净的人只要在外面走一圈回来,脸上都能搓出二两泥。
而且,风里还带着燥热。太阳变成了金色,好像一个浑圆的烤至金黄的大饼,挂在天上冒着丝丝热气。被它一照,多么温和有礼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烦起来。
方凌春就是在这样一个昏黄的大风天里和其他五人一起坐着软轿被抬进云华帝宫的。
轿子抬得稳,即便风大也仅仅是轻微晃动,可方凌春的心却抖得厉害。他掀起帘子往外瞅,劲风带着强烈的土腥味钻进鼻孔,害得他险些窒息。不得已又放下帘子,只来得及瞧见一丛丛花枝在弥漫的浮尘中乱颤。
原来,这就是父亲一直告诉他的繁华无双的尚京。没有云梦的温润,没有云梦的柔美,就连说出的话也没有云梦的方言听着动人,充满坚硬的棱角。
这就是他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地方。
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轿中有些闷,他想掏出折扇,不料轿子却停下。
旋即,轿子下压,帘子掀开,一个宫人请他下轿。
出得轿子,大风将帷帽和衣袍吹得乱飞,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叮叮咚咚,根本压不住衣摆。他不得不一手扯着帷帽一手抓紧衣角,勉强维持仪态。
后面下轿的几人,同样被吹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为什么停下?”他问眼前的宫人,“这是哪儿?”
宫人迎着风,眯着眼,用手拢住声音说道:“先进屋,奴才再跟您解释。”说罢,将他护送到最近的一处建筑中。
方凌春步入之前抬头看了一眼,一栋雕栏玉砌的二层小楼上挂着一块红色牌匾,上书“虹霞馆”三个黑色大字。
待众人全进到堂中,为首的接引宫人又向他们行了一礼,说道:“刚刚得了皇后旨意,因为今天风太大,内宫刮断了树枝,伤了人,已暂缓所有在外之事,所有人皆要待在屋中避风。所以请几位主子先在虹霞馆暂住,待明日风小些,再入内宫。”说罢,又一欠身,也不管他们这些人是何反应,兀自转身交代别的事去了。
不多时,他们的住处分好,各自领到房间。
虹霞馆是帝宫专供外客休憩暂住的场所,装潢精致,房间格局却不大。方凌春在屋内坐了坐,听着外面呼啸的大风颇感烦闷。于是,又打开门,站在二楼栏杆处向下望。
一层中庭宽敞,中间有一方水池,养有金鱼,四周散落一些桌椅软榻,可供人休息闲谈。
那些椅子和软榻上铺着各色软垫,把金灿灿的屋子装点得更加绚丽,仿佛进到彩虹染成的世界——倒是不愧“虹霞”二字。
只是花花绿绿,未免俗气。
他在心里给出评价,不觉叹口气,这里比家里差远了。
“哥哥不下去坐坐吗?”一个俊俏的蓝衣少年来到他身边,声音清澈悦耳。
他回首,笑了笑:“正要下去呢,屋里太闷了。”挽住来人的手臂,亲昵地走下楼梯。
楼下,已坐了一人,乌发高绾,斜插金簪,身穿藕色缎面锦衫,下面未系裙,从长衫开衩处露出一条月白色的裤边。他歪着头,背对着楼梯,似乎正在看书。
方凌春蹑手蹑脚来到他后,从肩膀处探出脑袋,遮住灯光,书页上立即印出一团阴影。
“应哥哥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坐着的人身上一激灵,把书直接扣在他头上,嗔道:“我的乖乖呦,正看到要紧处,你这是要吓死人呀!”
方凌春把书拿开,一看封面《凤栖梧》,眼睛瞬时大睁:“你从哪弄来的,居然还看这种书。”又翻了翻,更觉惊讶,压低声音偷笑,“竟还是全本,连我都不曾看过。”
和他同来的一人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忍住笑,一本正经道:“你别笑话,樵歌这是未雨绸缪,哪儿像咱俩只顾玩。”
“什么意思?”方凌春扑闪着美丽的双眼,似是不解。现在,他完全忘记刚才的苦闷,又恢复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活泼。
“就是那种事儿啊,咱们不都要做吗,虽有人教过,可都是些规规矩矩的东西,哪儿有书里面花样多。樵歌定是翻着书取经呢。”
“冯让尘,你有完没完啊。”坐着的少年有些羞恼,将书一把抽过来扔到桌上,杏眼一瞪,说道,“这可不是我带来的,它就摆在书架上。”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架子。
方凌春看了一眼,忽而明白过来,许是其他住客留下的,又或许本身就是宫里的东西。他拉了一下冯让尘的衣袖,冲他暗暗摇头。
要是宫中之物,还是不要随便取笑为好。
几人安静下来。
恰在此时,有个宫人端来托盘,奉上香茶和水果。
就在他们品茶时,另有一人也下到一楼,冲他们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站在水池边欣赏金鱼。
冯让尘看了看那人,颇有些不满:“咱们三人受封选侍是因为出自尚族,合该比旁人高出一等,他一个庶民,怎么也能封选侍?不该跟另两人一样,被封为采人吗?”
应樵歌放下茶杯,提醒道:“小声些,你这是质疑圣裁吗?”
方凌春只顾喝茶,余光里,那个一直欣赏池景的人安静闲适,气质出挑,只封个采人,确实委屈了。
耳畔,冯让尘依旧小声嘀咕着,方凌春听得不耐烦了,用脚轻轻踢他:“顾公子天生丽质,封为选侍合情合理,你有什么不满的,要真不高兴,去找皇上理论。”
提到皇帝,三人的心底均是一沉,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他们曾在最后殿选时见过珣帝,那个年过四十、身材微胖、满脸疲惫的人完全打破他们对云华天子所有美好的想象——人们都说,云华天子英俊倜傥,可是直到看见真容,他们才明白,那是二十年前的评价了。
此后,他们再没兴趣谈天,略坐了坐,陆续回房安歇。
方凌春路过顾选侍时,稍一驻足,含笑致意,算是对刚才的回礼。直到回到房间,扬起的嘴角才落下来,视线扫过毫无灵气的各种摆设,冷冷地哼了一声。
翌日,风停了。
方凌春走出“虹霞馆”,碧蓝天际,一轮红日当空。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鲜艳明亮,与昨日的昏黄宛若两个世界。
霎时间,他又有些喜欢这样明快的尚京了,开始憧憬着在金碧辉煌的巨型宫殿里徜徉。
带着这样的雀跃,他坐着软轿依次通过乾坤门和贞顺门,穿行在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笔直宫道,偶尔从小窗飘进来的交谈声引起无数遐想。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
最后,只剩一片沙沙声。
轿子停了,他被搀扶出来,面前是一片竹林,绿如海浪。
竹林旁,是一处宽广的庭院,院中矗立着幽深的巨大宫殿。
“深鸣宫……”他步入院中,不觉念出牌匾。
接引宫人将他领到一侧的西配殿,推开门请他进入,又扭脸招来个宫人说了几句,最后略带歉意道:“可能出了点儿岔子,尚宫局拨下来的人还没到,劳烦您再等等,奴才已经遣人去催了。”
方凌春拿出一块碎银交于那宫人手里,说道:“还请指点一下深鸣宫主位……”
宫人收了银子,语气更加和善怜爱,答道:“主子不必担心,现在的主位是蒋贵嫔,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相与,脾气软得很,就从没大声说过话。他现在怀了皇嗣,身子太沉,一般不到外面走动。等一会儿安顿好,您可以去探望一下,陪他说说话,解解闷。”
方凌春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应选侍和冯选侍去了哪里?”
“应选侍去了淳和宫,冯选侍去了玉蝶宫。”
宫人走后,方凌春独自在配殿浏览。阔面一共五间,正中一间算作中堂,用作会客,面积颇大,从顶上垂下水晶灯甚是晃眼。左手两间依次是餐厅和寝室,寝室靠床的一边墙上开有暗门,里面可更衣可盥洗。右手两间屋子以珠帘为隔,是书房和更私密的休息室,摆着各种桌案、软榻、软椅、博古架等等。休息室一侧依旧开有一扇小门,里面是一条狭长过道,墙上有壁灯,地上铺着绒毯,每隔几步就有个橱柜,里面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的还空着。他猜想,这大概就是西配殿的储物间了,很快这些空荡荡的柜子里会放满各种生活物品,以及来自帝王的赏赐。走不多时只见尽头是一扇矮门。他弯下腰试着推开,竟从盥洗室钻出。回身一瞧,那小门的轮廓被一座落地衣架恰好挡住,以至于他刚才进来时没有注意到。
他不禁笑了,这格局玩捉迷藏合适,以后定要叫上樵歌和让尘来玩。
转念,又设想起另两人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恰在此时,从院中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
他推开窗往院中瞧,只有一个在门房值守的宫人正呆头呆脑杵在空地上,迷茫地望着大殿。
“刚才什么声音?”他问。
宫人看了他一眼,躬身道:“奴才也不知道,可能是贵嫔不舒服。”说完,便回去了。
此后,再无声音传出。
可就是那一声惊呼,将他的心又提上去。
不知不觉,他走出配殿,环顾四周这才发觉院中的花草少得可怜,只有攀在红墙上的几串爬山虎,由于还未到季节而显得干巴巴的。
幸而墙外那片竹林给这院子增添一抹鲜绿,否则,就真的是满眼扎人的红。
他在院中转了转,坐到一口小井边,往里投石子,投到第六颗时,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
回望,是六七个穿着统一制式的宫人。为首的一人明显比后几人更精神,面容也更俊朗。那人快步走上前,领着身后之人对他下跪一拜,说道:“奴才叫离鸾,是尚宫局派下来服侍选侍的。只因奴才没接到确切的时间,在尚宫局耽搁了些时候,这才让主子久等。请您恕罪。”
方凌春倒不在乎等些时间,让他们起身,问道:“你进宫几年了?”
“十年了。”
“以前做什么的?”
“先是在安庆宫侍奉贵太妃,贵太妃薨逝后,调到尚宫局做了一年的典计,然后就被派到您这里了。”
方凌春心下高兴,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在身边,宫中生活会好很多。
他们一起回到配殿。
离鸾很快分配好剩下之人的工作,然后对方凌春道:“您去拜见过主位了吗?”
“还没……”
“应该要去的,可不能让主位挑错。”
方凌春沉吟:“需要备礼吗?”心下已把随身携带的物品过了一遍脑子。
“不需要礼物。您去拜见一下,随便说几句就好。”离鸾说罢,引着方凌春来到主殿前,叫了个宫人前去通报。
片刻,宫人回来了,请方凌春进入,态度极其恭敬。
深鸣宫内部宽阔,纵身很长,一路走来,大小房间有四五个,而这仅仅是一侧的走廊。殿中蜡烛稀少却明亮,方凌春仔细观察,注意到本该放置蜡烛的烛台上摆着明晃晃的珠子,每一颗都有拳头大小,照亮一方天地。
引路的宫人见他面露疑惑,不禁说道:“贵嫔自从承孕之后,闻不得烟味,因而皇上下旨将大部分蜡烛换成夜明珠。”语气中隐约透着骄傲。
方凌春颔首,却没搭话。
又行过一间房,宫人为他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正中一座青玉屏风,阻隔视线。绕过去,赫然是宽阔的寝室,一侧开着窗户,窗外是空旷的庭院。
原来,他们已经纵穿深鸣宫,蒋贵嫔把寝室放在了宫殿后堂。
“选侍请坐。”一道低醇的声音从白色纱幔之后传来,同时,有个身影缓慢移动。
很快,纱幔被人撩开,一个丰腴美人慢慢走来。他被人搀扶站到方凌春面前,方凌春这才回过神来,视线从那高挺的肚子移开,按照礼仪,清浅一拜,说道:“方氏见过贵嫔,贵嫔万福金安。”
蒋贵嫔伸手虚扶,说道:“无须多礼,快请坐。”他的声音始终不大,眼中闪着爱怜的光芒,似乎害怕吵到腹中的孩子。
方凌春坐下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盯着那圆滚滚的肚子看个不停。
蒋贵嫔坐在他对面,见他拘束,柔声道:“你初来乍到,本该带你到宫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只是我这月份大了,走不动路,你别见怪。”
方凌春对这番谨小慎微的说辞感到诧异,他们的位阶差了不少,蒋贵嫔就算是好脾气也用不着这般小心。旋即,他瞥见自己衣袖上一丛丛的条纹图案——那是龙尾草,云梦方氏的族徽纹章之一——嘴角向上扬了扬,蒋贵嫔忌惮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方家。
“哥哥安心养胎,保重身子要紧。”他含笑道,“不知月份多大了,预产期是哪天?”
“已经八个半月了。”蒋贵嫔道,“预产期就在五月初。”目光落在床边。那里已然放置一架摇篮,摇篮里是柔软的翠色小褥。
方凌春也看到了,被褥上的金色莲花逼真生动,仿佛漂在一波碧水中。他随口道:“不知贵嫔为孩子起名了没有?”
“还不曾。”蒋贵嫔说着,目光渐渐黯淡,低声道,“事关皇嗣,理应由皇上赐名。”
不知为什么,方凌春觉得蒋贵嫔这句话里暗含些许幽怨。他新入宫廷,不知宫廷往昔秘辛,也不敢随意评论,默默喝了几口茶水后,便起身告辞。
蒋贵嫔亦不留他,将其送到寝室外的长廊,正欲开口说些客套话,忽感下腹一紧,袭来一阵剧痛,皱着眉叫了一声,身子倒下。
鲜艳的红如同一道水瀑,以极快的速度将那身华贵的米色裙袍浸染成喜服。
“贵嫔!贵嫔!”方凌春吓坏了,连声呼唤,立在原地手足无措。他伸手想去扶,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后缩。
然而,也无需他去扶。
就在蒋贵嫔倒地的瞬间,已有无数人涌来。
他看着那些人把痛苦惨叫的蒋贵嫔抬到屋里,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地喊着到底吃了什么,脑子纷纷乱乱,好似结了个麻球。过了很久,直到离鸾把他拽出大殿回到西配殿,才恍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坐在一把软椅上,支着脑袋,满脸担忧。
这也太快了些,刚还说话呢,怎么就……
他不确定道:“蒋贵嫔是要生了吗?”
离鸾摇头:“不知道,太医已经到了,奴才现在再去打听一下情况。”
须臾,去而复返。
只是这一次,离鸾脸上颇为严肃。
“蒋贵嫔早产,嗣道开得不通畅。”
方凌春不安地看着离鸾,不清楚“不通畅”是什么意思。那些教习先生们只教过如何承幸,没教过怎么诞下子嗣,只道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离鸾续道:“具体怎么办还得等太医研判,不过,已有人通禀皇后去了。”
“皇后他……”方凌春想了想,按下话头。他刚刚和离鸾认识不到一刻钟,也不知其心性如何,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
不过想到皇后,他暗暗皱了皱眉,心上渐渐拧成疙瘩。墨皇后先后诞下三子,全部夭折,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再无法生育,这才下令让冯、方、应三家再选出人来进入后宫,为皇上开枝散叶。要不是为了墨皇后,他们何至于给皇上暖被窝去,珣帝的岁数比他父亲还大上三岁呢。
想到此,连拜见皇后的心气儿也没了。
主殿中,隐隐传来叫喊。
方凌春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细想,故作镇定问道:“你知道玉蝶宫在哪儿吗?”
“知道,您想去?”
“我表弟冯让尘与我一同选入,分到玉蝶宫了,我想去看看他。”
离鸾有些惊讶,说道:“哎呀,怎么分到那了,玉蝶宫主位是恭妃。”
方凌春听出端倪,忙问:“可有讲头?”
离鸾压低声音道:“虽然得了个恭字做封号,可脾气火爆,稍有不顺就要打砸东西骂人。之前有位昭华公子与他同住玉蝶宫,因为琐事和他拌了几句嘴,他说不过人家,急了眼,挥拳就打。昭华公子身体单薄,哪儿禁得住他那几拳,直接躺地上见了阎王。”
方凌春暗自惊讶,这哪里是宫廷帝妃,分明是街头巷尾的小混混。
“皇上不追究吗?”
“皇上追究了,把他关了一个月,这不儿二月底刚解禁。”
“这就完了?”方凌春更加惊异,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道理谁都懂,怎么珣帝却罔顾法理,治下如此宽容?
离鸾答道:“有皇后保着恭妃,皇上即便想把人废到冷宫也不行。”
“这位恭妃什么来头?”
“听说他家里是开武馆的。”离鸾说完,别有深意道,“听小道消息说,昭华公子素有宠爱,与皇后有过节,此次被恭妃失手打死,也算替皇后出气,因此皇后才愿意保下。”
方凌春默默想,冯让尘的脾气其实也没多好,要是和恭妃对上,不知会怎样。
思及此,他更想去玉蝶宫了。
只是,他们还未出门,就听见院中忽然涌入一群人,匆匆忙忙进了主殿。
随后,又是一声唱喝。
墨皇后到了。
皇后驾临,方凌春便不能再端坐屋中,急忙推开门,跪在院中接驾。不多时,眼前浮现一片暗红色裙摆。
“这是方家的孩子吧,平身吧。”声音沙哑,低缓。
方凌春慢慢起身,动作优雅恭顺,视线从暗红色的裙摆飘至黑色的衣襟,那里别着一束玫瑰花形的领针,红宝石做花瓣,翡翠做叶,外延掐金丝。
玫瑰,陇西墨氏的象征,源于其祖宅之名,墨玫山庄。
视线只敢停留在这里。
他曾被教导过,贸然直视帝、后圣颜是极大的不敬。
这时,主殿内传来一声高亢的惨叫和一连串哭泣,有位太医跑出来诚惶诚恐道:“陛下,贵嫔难产……”
墨皇后嗯了一声,扭脸问道:“肃贵妃怎么还没来,宫中孕产的规矩他都忘了吗?”
正说着,有个声音飘然而至:“来了来了,哥哥这么着急干吗,好像是你自个儿生似的。”
这番话很是放肆,方凌春不禁看了几眼。
来人年约三十二三岁,丹凤眼,尖下巴,猩红的嘴唇微微上翘,消瘦的身板如一根细竹,将那身浓艳的紫红色大袖衫撑得飘飘荡荡。他朝墨皇后轻浅一拜,又瞟了一眼方凌春,然后甩动宽袖步入大殿。
殿门开合的瞬间,又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方凌春心底发慌,从未想过生产是如此痛苦的事。以前在家时,嗣父对他说生孩子就是小娃娃在大人肚子里坐滑梯,到日子了,顺着嗣道往下一滑就出来了。
墨皇后看出他的紧张和害怕,笑了笑:“别担心,孩子会没事的。”
孩子没事,可大人呢?
方凌春其实更关心蒋贵嫔的命运,因为这也是他未来的命运。
他大着胆子抬起头,这才发现墨皇后的身材比他略高,面色有些苍白,眼中有种迷茫的朦胧感。身量也很瘦,但与刚刚进入殿中的肃贵妃不同,后者的瘦是带着活力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活泼,而墨皇后的瘦则是掺杂着久病不愈的憔悴,仅仅是说话就会耗去不少心力。
他暗想,怪不得昨日大风,皇后不让人出屋呢,恐怕是以己度人,以为大家都会像他那样被风刮跑了。
不过,些许病态并没有损害墨皇后的美貌,反而让他有种成熟迷人的诱惑力,好像垂死的花,用尽最后的一丝色彩吸引蝴蝶为他献祭。
方凌春仿佛被吸进那双秋水眸子,直到墨皇后笑了一声,才连忙垂下眼。
“今天我事忙,就不请你去宸宇宫了。明日,你们三个一起来我那坐坐。”
方凌春应下,目送皇后进入大殿,然后径自回了自己房间。现下,他也没了要出去的心思,注意力全放在主殿。
很快,整座深鸣宫都笼罩在那一声声高亢的惨呼中,连门窗都能感觉到那痛呼中的绝望,微微震颤。
方凌春扒在窗边朝外看,一会儿有人跑进去,一会儿有人跑出来,来来回回也不知干什么。
惨叫从晌午持续到傍晚,他听得有些麻木。待要关窗时,只见又一队太医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数人,手里还提着几个大箱子。
他问离鸾,那些是什么东西。
离鸾也说不清楚。
就在他们互相猜测可能性时,主殿大门被使劲儿推开,几乎肉眼可见地扬起一片浮尘。肃贵妃气冲冲从里面走出,站在台阶上对左右侍从道:“他这是草菅人命,赶紧禀告皇上去。”
临走时,看了配殿一眼,那眼神凌厉异常,吓得方凌春一下子关了窗,缩在椅子里。
此刻,再也听不见惨叫,万籁俱寂之时,只有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宫闱。
声音嘶哑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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