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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宫 10

     

    宫里发生的案件,无论是偷盗还是凶杀,一向是慎刑司负责审理。不过这回,由于死者身份尊贵,帝后二人以及慎刑司的总管陈衍宗齐聚淳和宫大殿。

    八皇子斓奴的尸体停放在一间内室,正由专人检验。肃贵妃瘫在房间门口,眼睁睁看着人们在那残破的身体上动来动去。

    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双眼又酸又涩。无处宣泄的悲痛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只能不断用额头去撞门框,用疼痛麻痹哀恸。

    很快,额头红了一片。

    鹈鹕和鸬鹚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半强迫地将他拉拽到大殿正堂。他倒在椅中,惨白的双手紧紧扣住扶手前端,用尽力气不让身体滑下去。接着,空洞茫然的目光在珣帝和墨皇后身上来回扫视,好像在找寻什么,最后又飘落到坐在最末端的两人身上。

    “是你们干的!”他抖着嘴唇,说道,“一定是你们趁他和别人走散时杀了他。”

    被那凶恶目光锁定的二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幸而珣帝尚存理智,沉声道:“朕知道你很伤心,可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无辜。现已查明,斓奴的死亡时间比他们二人到达时还要早一刻钟。再者,他们新入宫刚过半月,斓奴也是近些天才接来小住的,平时根本见不着面,他们之间哪有深仇大恨。”

    “他们也许没有,可玉蝶宫的恭妃却一直看斓奴不顺眼。当年我俩一同承孕,我顺利生产,而他的孩子却胎死腹中。从那时候起,他就嫉妒我。”肃贵妃揪着衣襟,声音哽咽,“这两个人,都跟玉蝶宫有关。顾氏仰恭妃鼻息过活,方氏是冯氏的朋友,同为尚族,能不为其出头?”

    墨皇后一向看重世家体面,听闻肃贵妃如此称呼自己的两个侄儿,立即说道:“我倒想问问,你口中的方氏和冯氏是谁呀?是哪里来的庶人吗?”

    肃贵妃啊了一声,忙对珣帝道:“陛下恕罪,我的意思是方选侍和冯选侍。”

    珣帝见他双眼红肿,眼角挂泪,不忍责怪。又想到自己的孩子现在还陈尸于室内等待昭雪,更是难过至极,撇过头去,胡乱摆了摆手。

    墨皇后重重哼了一声,对肃贵妃道:“皇上仁慈不予追究,但是你可不要再忘了规矩。有道是祸从口入亦从口出,管好你的嘴。”

    闻言,肃贵妃脸上显出异常的悲愤,想当初就是墨皇后暗示他可以服用状元丸来让孩子变得更聪明,结果生出这么个傻子来。这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憋着,如今斓奴一死,他再也憋不了了,必须发泄出来。

    “墨沅惜!”他站起身直呼其名,恶狠狠道,“你还要不要脸?!斓奴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墨皇后并不计较这种大不敬,反而平静道:“斓奴也不是我生的,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你把他生得这般痴傻,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说是皇上的血统不好?”说着,看了珣帝一眼。

    珣帝也正斜眼盯着墨皇后,眼中情绪复杂,良久才揉着眉心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人都死了,你们还在说出生前的事,有意义吗?”语气透着无奈和沉重。

    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很可能会入主东宫。

    思及此,他又暗自观察身旁之人。当初孩子生下后,双手摊开握不成拳,太医便断定有脑疾。为此,肃贵妃闯入宸宇宫找皇后理论,说的也是这番话。不过经查验,市面所售的状元丸里无非是些面粉和蜂蜜,吃下去既不会变聪明也不会变傻,人畜无害。所以,如果真是皇后搞鬼,到底是如何做的呢。

    他这厢沉默着,其他人也不出声,殿中呈现出诡异的安静。

    不多时,陈衍宗从内室走出,跪在珣帝面前,呈上初步的报告。

    珣帝大致浏览,重重叹气,隐忍的泪水终究是慢慢流了下来。墨皇后见状,掏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柔声劝慰:“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同时垂眸,那些恐怖的字句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竟然是……”他捂住心口坐回椅子,看向肃贵妃的目光中第一次充满同情。

    “上面写什么了?”肃贵妃微喘着气,那两人异样的反应让他心慌。

    “没……”墨皇后仅仅说了一个字,珣帝手中的两张纸就被肃贵妃直接拿走。

    过了半晌,肃贵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他跪倒在冰凉的地砖上,全身上下宛如掉进冰河,不停地打哆嗦,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他还是个孩子……”

    方凌春在一旁看着,不知他们三个在打什么哑谜,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见流泪的流泪,叹气的叹气,哭嚎的哭嚎,谁也不说话。最后,他耐心耗尽,大着胆子走下座位,把丢在地上的纸拿起来,和顾选侍一同看起来。

    原来,斓奴是在昏迷状态下被剖开胸膛。不仅如此,他的心肝也不见了。

    顾选侍吓得不轻,仅仅看了几眼就缩在椅中,喃喃道:“凶手到底要干什么,这也太残忍了!”

    这几乎也是在场所有人想知道的答案。

    尤其是肃贵妃,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喊道:“请陛下还我儿一个公道,必须抓住凶手千刀万剐!”

    此时,珣帝的泪水正好流完,恢复一位帝王该有的威仪。他在座位上动了几下,走下座位,将肃贵妃揽在怀里抱了抱,然后吩咐陈衍宗全权负责缉拿凶嫌。

    墨皇后冷眼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咳,打断面前二位的含情脉脉,对肃贵妃道:“我还有一个疑问。听你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冯选侍被斓奴欺负了吗?”

    肃贵妃身上微微一震,自珣帝怀里脱出,答道:“斓奴老实,怎会欺负人,皇后可不要因为他脑子不好就冤枉他。”他仗着珣帝在侧,说话硬气许多。

    “既如此,你指责方选侍的那句‘为其出头’是什么意思?”

    “……”肃贵妃哑口无言,半晌,喃喃道,“我可怜的孩子……”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珣帝不满墨皇后的咄咄逼人的态度,哼了一句:“朕刚才已经说过了,人已经没了,就不要再掰扯生前的事了。冯选侍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还活着呢,可是斓奴已经横着躺了。”

    墨皇后见珣帝动了怒,不好再质问下去,亦起身来到珣帝面前拜了拜,说道:“陛下息怒,我只是想弄清楚前因后果。不过鉴于八皇子新丧,贵妃悲痛无法作答,那么此事就暂时作罢好了。我会监督慎刑司尽快查清真相,还斓奴一个公道。”说罢,对身旁一使眼色。

    方凌春会意,立即起身告退,刚走没几步就听珣帝叫他。

    他心上一沉,连忙回身,垂下头恭敬地等待训示。

    然而,只有静默笼罩着他。

    地上的光影随殿外树叶的晃动而来回闪烁,好像一团碎金。他盯着那星星点点的金黄,细数心跳。

    数到第一百二十二下时,斑驳的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华贵的深棕色镶金边锦衣。衣衫上绣着暗红色的宝葫芦纹。再仔细看,没有绣纹的地方全做了龙纹提花。

    是珣帝。

    他犹豫着该不该抬头,却见一只手伸到面前,食指一抬,托起下颌。

    力道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可他却觉得那手指如针,扎在名为自尊的东西上。

    第一次,他被人如此审视,好像一个漂亮的物件正在被欣赏、被估价。

    他想起入宫之前被教导过的宫中礼仪,目光不敢直视,只在那露出一丝白色衣领的脖颈上游移。可是,他越是刻意压抑,那股屈辱越是从心底上涌,托着他的眼眸如涨潮一般慢慢浮现在对方眼中。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眼,不是远远地观望或是匆匆一瞥,而是近乎描摹的凝视——

    眼前的帝王已经年逾四十,发乌而肤白,完美继承了他嗣父应太后的血统——先帝厉宗皮肤暗沉,而丹阳应氏却是出了名的皮肤白润细腻。面部轮廓硬朗。单看下来,眉毛稍显粗犷,鼻梁有些过高,嘴唇有些薄,可搭配着那双明眸却又莫名地耐看。尽管此时正承受丧子之痛,可悲伤并不能减少良好的气色。身体已经开始发福,肚子微微挺起,可远没有到肥胖的程度。

    他有理由相信,二十年前的珣帝是真的可以被称一声好看。

    “陛下?”他看够了,同时也对这种被审视的感觉忍无可忍,于是率先开口,试图让沉静的声音为过快的心跳减速。

    珣帝松开手,说道:“应选侍说他的名字源于一句诗,‘金仙洞头樵子多,负薪出山行且歌’。你的名字可有来历?朕记得有一首诗,写的是‘凌春帝子阁,偶眺日移西’。”

    方凌春答道:“丹阳应氏多出隐士,‘樵歌’二字便是他们对田园风光的向往。但‘凌春’却并非取自诗句。而是我出生时,恰逢春天。春凌万物,欣欣向荣。”

    珣帝道:“春凌万物,你却凌春,方家口气不小啊,你父亲是想让你凌于万物之上吗?”这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温和,可其中暗藏的刀锋还是把在场所有人皆吓了一跳。

    如果方凌春凌驾于万物之上,那么珣帝将被置于何处?

    这是要谋反吗?

    方凌春被这恐怖的假想吓得几乎说不出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墨皇后。后者拿不准珣帝的意思,唤了一句陛下,还未说下去就被珣帝的余光制止,收了声。

    “朕在问方选侍。”珣帝的口吻依旧淡然和缓,可眼中已无多少笑意。

    然而此刻,方凌春亦恢复平静,刚才墨皇后为他争取到的万分之一的瞬间足够他组织语言,调整心态。

    他稳步退后,撩起水浪一般的蓝色衣摆,跪下叩首,声音坚定:“陛下乃九五之尊,是万物之主。而我卑微如尘,所谓凌春也不过是尘埃浮于草木。陛下泽被苍生,亦泽被于我。”说完顿了一下,慢慢仰起头,将那黑色的眼仁纳入灵魂深处,带着战栗和决绝慢慢开口,“有道是‘雨润细土,始见春色’。”

    珣帝端详片刻,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殿中,使得此刻的气氛变得更为诡异且尴尬。“好一句‘雨润细土,始见春色’,也罢,今晚你来银汉宫,让朕见识一下吧。”说完

    又回头安慰了肃贵妃几句,然后直接离开。

    肃贵妃脸上还带着泪痕,看向方凌春的目光里充满怨毒,呵呵冷笑:“方选侍真是好本领啊,竟然在我的淳和宫里和皇上调情,也不害臊!更何况,我儿尸骨未寒……”

    墨皇后打断道:“你这话说得有失公允吧。皇上想润泽谁就润泽谁,哪怕涝死了都得接着,谁敢说个不字。我知道你现在悲痛欲绝,可也不能胡乱发脾气。再者,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想当初你去宸宇宫拜见我时,不也经常顺手把皇上拐走吗。你看我抱怨过吗?”说完,稍一弯腰把方凌春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才对一脸愤然的肃贵妃继续道,“你都已经是贵妃了,也该学着大度些。”

    “呵,我可没你好教养,独守空房却还要张罗着给皇上纳新,皇后陛下真是贤惠。”

    “唐劭安!”墨皇后脸色不变,可咬字极重,“今日我看在死了儿子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下回你要再敢出言不逊,我定不客气。”说罢,大步流星出了大殿。

    宫墙之外,他刻意逗留,待方、顾二人出来后,打发顾选侍离开,然后牵起方凌春的手在宫道上慢慢散步。

    他们步伐闲适散漫,一路无言,唯有微风拂过时环佩互相轻撞发出的叮咚声以及宫道两边此起彼伏的跪地叩首的窸窣声。

    行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望宸山已在眼前。墨皇后停下脚步,屏退跟随过近的侍从们,来到山脚下一处阴凉,对方凌春道:“能去银汉宫侍寝,是个不小的殊荣,尤其是皇上一般不把新人带去,你算是第一个初次承恩就在银汉宫的人,也难怪姓唐的那么不高兴。他是嫉妒你呢。”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就脱口说了那句话。我……”
    此刻,方凌春是真的有些后怕。其实肃贵妃说得没错,他就是在暗示珣帝,可他也是没办法,当时话赶话说到那里,要是不加上一句赌一把,事后他非得抽自己两嘴巴不可。

    墨皇后望着他,说道:“有心还是无意都没关系,你进宫就是为侍奉皇上的,若皇上总是不理你,别说是你,就是我也会着急。但说句心里话,我其实并不想让你去承幸。”

    “为什么?”

    “名义上,你们三个都是我的侄儿,可论血缘你我最亲。所以,我不想你年纪轻轻就要委身人下,尤其是跟皇上做那种事。”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方凌春狐疑地看着对方,心下生出莫名的不安。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不用担心。”墨皇后说完,突然抓住方凌春消瘦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免得你侍寝时害怕。皇上有些小癖好,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不要拒绝,顺从地接受就好。”

    “什么癖好?”陡然听到消息,方凌春大吃一惊,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诸多折磨人的法子。那些都是他私下里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五花八门,花样繁多,其中不乏弄死弄残的事例。“皇上他……他……会打人?”

    墨皇后摇摇头,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别瞎想,皇上性情宽厚,不会伤害你的。但前提是你要听话,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质疑不要犹豫。如果你把他惹恼了,那么他也会像先帝一般杀人的。”

    先帝……厉宗皇帝。这个不怎么美好的谥号充分说明了其人这一生所制造的血腥已经达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以至于珣帝没有多少犹豫就批准了朝臣们拟定的恶谥。

    方凌春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谨记您的教诲,也感谢您给我提醒。”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宸宇宫,问道,“不知道佛奴的病怎么样了,有好转吗?”

    说起此事,墨皇后一改方才之凝重,眼中折射出恼意,语气带火:“吴太医简直就是吃干饭的,开出的药吃了十多副,就是不见好。他又做了推拿和针灸,也是没用。幸而前几天冯选侍过来说了个偏方,我打算试一试……”

    话说到此处忽然没了声音,墨皇后脸上显出几分骇然。他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几乎喘不上气。此时此刻,他眼前是冯让尘的乱影,耳畔回荡着近乎梦呓的低语,而脑海中则翻滚着血淋淋的画面。

    他冲方凌春摆摆手,示意其自便,然后走到阳光照耀处,眯了眯眼。背上骤起的冷汗被暖阳驱散,他招来朱樱桃,疾声吩咐:“去找冯选侍来,要快!”

    朱柿子上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着急?”

    墨皇后紧紧抓住朱柿子的手腕,重重往下一压,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我知道为什么八皇子会被剖心了,恐怕是有人做局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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