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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宫 7

     

    晌午过后,方凌春带着礼物前往宸宇宫。

    宸宇宫位于高台之上,殿门甫一打开,穿堂风扑面而来,掀起一角藕荷色的衣袂。

    方凌春被这微微的凉意激得一哆嗦,冷不丁想起冯让尘口中两位“失踪”的太医。

    他跟随引路的宫人穿过幽深的廊道,渐渐地,从深处传来说话声。

    他看了引路宫人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因而他也便平静地跟随,任由那些交谈直入耳中。

    “已经整整五日吃不下牛乳,只能勉强喂进一些米汤,超过三口便要吐出来。身上烫得很,额头却发凉,皮肤也黑黄黑黄的,跟刚刚生出来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墨皇后的声音低哑,透着焦躁和急迫,“在你前面已经来过两位太医,可惜他们学艺不精,无法判断病因也给不出治疗意见,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到医祖那里学习去了。在他们学成归来之前,现在宫里只剩你吴太医一人专司幼科。听闻你学习小方脉十数载,想来应该比你之前那两个同僚更有经验和心得吧。”

    没有人回答,抑或是回答声音太小,方凌春没听到。不过,无论如何,墨皇后的话让他暗自心惊,原来失踪的太医去了医祖那里。

    所谓医祖,那是生活在麟奚古国时代的一位名医,写有多本论述医学理论的书籍,后来因尝试一味草药不慎中毒,死后被供奉起来,成为所有学医之人的祖师。

    而麟奚古国距今有多少年呢?

    至少千年!

    那两位倒霉的太医怕是得下辈子才能学成归来了。

    然而,更让他心惊的是珣帝对此事的态度。太医院的医正和院吏虽不处理政务,却也隶属于外廷机构,有品级有薪俸,不受内宫管辖。两位太医有去无回,这在宫廷中极不寻常,按理需报给皇帝知晓。现在珣帝始终不闻不问,分明是默认了结果。如此看来,皇后生杀予夺的大权不仅仅是在内宫。

    就在这时,墨皇后的声音再度传来:“吴太医一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莫不是也想如你那两个同僚一般去医祖那里重新深造呢?”

    阴森的语气隔着栅板渗透出来,饶是方凌春与此事无关,也觉得周身凉意丛生,头皮发麻,更遑论殿内那倒霉的吴太医——此时此刻,他已经站到敞开的房间门口,正好瞧见跪地之人抖动的肩膀。

    视线上移,坐在房间尽头白玉屏风之前的墨皇后朝他招手。

    他向前走了几步,跪到吴太医身边行了觐见大礼:“陛下圣安!”

    见到亲近之人,墨皇后阴沉的目光柔和下来,戴着金色护甲的手指略微抬了抬,让人平身。“快坐吧。”嗓音比之方才和缓许多,令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方凌春起身坐到一旁椅中,献上瓷罐,说道:“本该早些献上的,但恰逢宫中有丧事发生,佛奴又患病,所以前些天不敢贸然打扰您。今天,我想着佛奴的病经过数日调理应该好了,所以才请求觐见。不承想竟还未痊愈,反而叨扰到陛下与吴太医讨论病情,实在是不妥,还请您恕罪。”说着,又要起身下拜。

    墨皇后摆手:“你有什么罪呢,有罪的是那帮治不好病的庸医。而比庸医更可恨的是那些生怕别人知道他是庸医而胡乱开方子、贻误病情的畜生。”这几句话说得很重,跪在下方的吴太医发出一声卑微含糊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好似求饶又好似绝望的啜泣。

    墨皇后对他这副鼠辈模样极度反感,真想拖出去一刀杀了,可念及吴太医是目前唯一精通幼科病症之人,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说道:“你给我起来,现在去看看佛奴,然后告诉我情况,再根据病情开方子。你可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太医院的医正,不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骗子,可不要再跟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要的是确切的病因和治疗方案。”

    吴太医哆哆嗦嗦站起来,饱满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用袖子擦了擦,唯唯诺诺地跟着宫人走了。

    方凌春看着他们离去,深深地望着墨皇后,说道:“陛下切勿忧思太重,佛奴有佛祖保佑,定会无恙。”

    墨皇后疲惫地靠在椅背,手臂搭在两个扶手,手指一动,一杆烟枪立即放入手中。他吸了几口,独特的烟叶香味不仅没有驱散疲倦,反而使焦虑堂而皇之地爬上眉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这座宫殿被诅咒了。”他望着方凌春,深吸一口烟,吐出丝丝缕缕的白雾。忧郁却俊美的容颜就隐在那层叠的薄纱之后,原本猩红的薄唇也变得淡了。

    “诅咒什么?”方凌春小心翼翼地问。

    “诅咒我的孩子活不长久。”

    方凌春不清楚“孩子”一词指的是墨皇后真正的亲生儿子还是指伦理上的所有皇嗣,因而并未答话,心底对墨皇后多了一分同情。不管怎么说,丧子之痛是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哪怕他不曾经历过,亦能从旁人的哀恸中感知一二——当年,他最小的弟弟在襁褓中夭折,他的嗣父悲痛欲绝几乎丧失生活能力,终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直到半年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墨皇后的三个孩子接连夭折,可以说是生一个死一个,没有抑郁成疯,简直堪称奇迹。

    他静静等待后面的话,可墨皇后没再说下去,仿佛融进眼前缥缈的白雾之中,陷入最深沉的回忆。

    望着神思恍惚的人,方凌春欲开口请辞,可又觉得此时此刻不该打扰这份静谧,于是拿起茶盏默默喝着。只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细品,都品不出碧银芽的清香,心中充满对未来的彷徨。

    一杯饮毕,吴太医从后堂内室走出。

    “陛下,我刚刚又为小皇子诊疗过了,小皇子身体应该无恙,只是内室不通风,又终日香气缭绕,味道厚重,伤了小皇子的气道,这才哭闹不止。而且,屋中燃的乃是月龙香,此香气沁人心脾,经久不衰,却也有副作用。经常闻之,会导致脾胃失和,内滞外瘀,和小皇子面部黄暗、食欲不振、腹胀如鼓有莫大关系。”吴太医跪在地上,神色比刚才要镇定些。

    此刻,墨皇后脸上再无疲惫之色,一双眼异常明亮:“可有解法?”

    吴太医恭敬道:“已经开了药方,按时服药,半月可解。”

    “这么长时间?”

    吴太医道:“幼科疾病,容易反复,服药时间久些,可保以后无恙。”

    墨皇后点点头,眉目更加舒展,语气也比之前温和许多:“那就先试试吧,但愿药到病除。”又赏赐了一些银钱,然后命朱柿子把人送出去。

    方凌春在一旁静静听着这番谈话,半信半疑。他对医理一窍不通,却本能觉得香气和脾胃失和还差得远。不过,他没有表露出疑虑,反而对墨皇后道:“恭喜陛下,佛奴不日即可痊愈。”

    恰在此时,后堂传来哭声,他起身道:“我想去看看他。”

    墨皇后欣然同意,让另一个名叫朱樱桃的宫人带他前往。他跟在那人身旁,暗自打量。年龄比朱柿子要小些,但也有三十上下,生得眉目端正,英姿勃发。服饰也很讲究,身穿绫罗,头戴银簪,已有僭越之嫌,一看就知颇得皇后宠爱。并且,他琢磨着,朱樱桃很可能以前只叫朱樱,寓意樱桃红,现在这个名字根本就是墨皇后灵机一动的产物。

    想到此,他稍稍回身,这才发现已经拐入后堂,视线尽头空空荡荡,再无华贵身影。

    墨皇后望着方凌春离开的方向深深呼吸,渐渐闭上眼。这两天,为了照顾佛奴,他不曾睡过一次好觉,精神紧绷着,不敢松懈。想当初,他的孩子也是刚出生几日后不幸夭折,太医们拿不准死因,只当体虚体弱。之后抱养来的几个孩子也都没活过一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他对方凌春说出那句话后,并非不愿再深入细谈,而是有些话连他都不敢轻易说出——到底是宸宇宫被诅咒了还是他被诅咒了?抑或是珣帝被诅咒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设想过是珣帝做的手脚,就为了杜绝以后的皇嗣和世家扯上关系。可每每这样想时,他又很快把这可怕的猜测否决。虎毒尚不食子,珣帝并非残暴之人,恐怕做不出这等戕害无辜孩童的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平静地靠在椅背,脑中胡思乱想,直到朱柿子回来,才按下思绪。

    此刻,孩子的哭声已经止歇,只有从深处传来呢喃,似歌非歌,声调轻柔低缓。

    他走下座位,循着声音来到内室,停在门口。眼前,方凌春背对着他,黑发直直地垂到臀底,怀抱着婴孩,正轻轻摇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曲调和缓,温润如泉流淌在静谧空气中,漫过时间。

    许是感知到门口有人,歌声停了,方凌春慢慢转过身。美丽的藕荷色丝绸在灯火下泛起流光,点缀其上的几朵白色莲花呼之欲出。他的脸庞残留些许清纯,可明媚的眼线和玫红色的微微张开的双唇又为这清纯染上一层色欲,好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小心翼翼扇动着脆弱的翅膀,用美丽敲开新奇而未知的世界。

    瞬间,墨皇后看痴了。

    然而也仅仅是瞬间,他恢复如常,将莫名的悸动压在心底,若无其事道:“这小东西刚才哭得厉害,谁哄都不行,倒是一见你却安静下来。你给他唱的什么歌?”

    方凌春垂眼看了看,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以前在家时,听别人这么哄过孩子。我记得其中一段,就哼了几句试一试。”他走近墨皇后,把怀中已经安静下来的孩子抱到跟前,说道,“陛下,孩子总养在屋内不行,得晒晒太阳。”

    墨皇后伸出手指,碰了碰襁褓中的小脸,说道:“原该如此,可现在风大,我怕孩子一出去就要吹坏了。”顿了一下,想起吴太医所说,又觉得也许给孩子换个空气通畅的房间可能更好些,遂道,“也罢,就抱到东暖阁吧。”

    这时,一旁随侍的朱柿子说道:“陛下,东暖阁经常有人进出,怕是打扰小皇子休息,不如去东配殿,地方宽敞些,方便日夜照顾。”

    “也好,去准备吧,今晚就搬过去。”

    他们一起回到大殿。

    方凌春向墨皇后告辞,说道:“原本我们三人该一起来探望的,只是樵歌这几日接连侍寝,事情多,让尘又约了恭妃同游咏梅园,所以我便代他二人来探望。让尘还说晚些时候来觐见请安。”

    墨皇后微微笑了:“不碍事,他们事忙就叫他们忙去,你陪我便好。”说完,让人取了一副璎珞项链,亲自给他戴上,手指摩挲一串串碧玉宝珠,叹道,“它跟你真配,像水一样。但你知道我最喜欢它哪个部分吗?”一边说着,手指顺着珠子向上攀缘,慢慢绕到颈后,那里同样垂着一条金色细链,下面系有一枚玉环。他抚摸玉环,手指点在其上,续道,“我最喜欢的是这里的背云,式样简单却深藏不露。”

    方凌春有些惊讶地看着墨皇后,无法揣测最后一句话的真正意思。幸而,他也无须回应,墨皇后轻轻挥手,将他打发出去。

    回到住处,方凌春摘下项链,仔细观察。项链共分三层,以金为链,翡翠和白玉做珠,通体莹润,触之冰凉。他仔细看了看用作身后背云的玉环,那并不是翡翠,而是一枚红色玛瑙,宛如点缀在绿丛中的一朵红花,娇艳多姿。

    他想起墨皇后最后说的话,重复给离鸾听,后者想了半天也不知其意,不过却对“深藏不露”保有一丝敏感。

    “这个词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词啊。”离鸾也上手摸了一把项链,甚至还拿起来端详。

    方凌春忧心忡忡,说道:“我看深藏不露的是他,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离鸾放下项链,正色道:“在宫里,谁不是这样呢,别说您这样的主子了,就连底下办事的奴才,六局各司管事,也俱是如此。要是有朝一日举办猜谜大赛,那一准是宫里的人能赢。”

    方凌春笑了。

    猜谜,他不在行。

    可是,他学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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