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二章 冯家的偏方 3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二)冯家的偏方 3
十日之前,黄昏。
宸宇宫内,打扮一新的冯让尘坐在大殿紧挨主座的位置,静静喝着茶水。
茶水闻起来很香,可他却觉不出特别的滋味,只感觉热茶在肺腑间劈开一条辛辣的路,直通胃尖,如烈火似冰刃。
除了烫,还是烫。
应该冷一冷再喝。可是如果不喝茶,注意力就会集中在脑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上,这让他更加惶恐不安。
也许,他不该来这里。
将要说出的话就是禁忌,很可能墨皇后会直接把他轰走,从此再不理他。
当然,也有可能会按他的话去做,毕竟佛奴快死了,不是吗?
他的目光逐渐游移到主位上。
墨皇后正盯着他,表情冷峻,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今日来是给陛下献礼的。”他放下茶盏,拿出一个小锦盒,身后侍立的蜜合接过盒子,上前几步,把东西交给朱柿子转呈上去。
听到有礼物,墨皇后冰冷的脸庞有了一丝松动:“什么东西啊?”对那打开的盒子视而不见,仍旧望着下首的年轻人,眼中戏谑。
冯让尘回答:“是灵海州的特产之宝,北极之月。”
“哦?”墨皇后似乎来了兴趣,瞥了一眼盒子。朱柿子将里面的环形玉佩拿出,呈到他面前。他拿在手中反复看、反复抚摸,叹道:“早听说灵海洲宝矿北极之月是王室特有,似乳白的玻璃又远比玻璃坚硬、润泽,今日见到果然名不虚传。”他将玉环捂在心口,闭眼享受着冰凉,嘴角慢慢上扬,展现出完美的笑容。须臾,睁开眼道:“既是灵海洲王室特有,你父亲如何得到?”
冯让尘微笑道:“具体之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延城的黑市上有卖的。”心里却打鼓,要是墨皇后知道这件玉佩原本为一个被赐死的王族成员所有时,会不会气得当场把东西摔出去。据他所知,他父亲让人高价收购回来之后,在得知其来历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它扔进池塘,但终究因为东西太贵重而没有实施。于是,玉佩便顺理成章地被当成礼物献了出去,就当送走晦气。
墨皇后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嗯了一声,让朱柿子把东西妥善收起来,然后被服侍着吸了几口烟,吐出一连串缥缈的白雾。
就在这烟雾中,冯让尘的心思又沉淀了几分,接着深深提气,试探道:“也不知佛奴的病好了没有?”
提起此事,墨皇后刚刚转晴的面容又阴下去,把早些时候吴太医那些含糊其辞的话转述出来,最后带着狠厉说道:“他的方子要是能治病便罢,要是治不好,哼,我定将他开膛破肚。”
冯让尘并不关心一个陌生太医的死活,偏头想了想,说道:“陛下息怒。我不知太医的方子是什么,但是却知道一个偏方,专治恶疾,就是不知该不该讲。”
墨皇后隐在烟雾之后的脸庞朦胧憔悴,淡淡道:“有什么不敢讲的?”
“此法传自灵海州巫医,可宫中禁巫,我怕讲出来触犯宫规。”冯让尘小心翼翼望着上位者,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安,一双手虽看似平静地搭在膝头,可掌心却已有一层薄汗。
墨皇后又吸了几口烟,殿内满是烟叶的香味。他沉默片刻,说道:“你先说说是何方法?”声音低缓,似从天边而来。
冯让尘道:“先寻一个与病患有血缘的健康之人,取其心尖血肉,再混入狗血、鸡血和朱砂,配上一钱用干枯的金鱼草磨成的细粉,拌均匀后涂在病患的额头。这样一来,病症就会被引导着从体内脱出,钻到死人身上。”
墨皇后听得目瞪口呆,手中烟杆半垂,未燃尽的烟叶撒在黑绒地毯上,溅起飘零的火星。半晌,他疑道:“有用吗?”声音发虚却字字清晰。
“有用。”冯让尘肯定道,“我家中六弟乃是父亲的一位侧室所出,因是早产,身体瘦弱。一岁时更是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断药石罔顾。眼瞅快不行了,父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法子,让人物色了一个同样年岁的健康婴孩,施行此法。结果,就在做法的第二天,六弟的高烧转成低烧。”
“你不是说要有血缘吗?”
“若是找血缘亲近的,此法用一次就有效果。若是找没有血缘的,也不妨事,多实行几次就好。”冯让尘道,“我父亲见到六弟病情好转,高兴极了,马上陆续找来些婴孩。半个月之后,六弟的病就全好了。
墨皇后盯着冯让尘看了许久,慢慢道:“这么说来,为了救你六弟,你父亲杀了不少孩子啊……”
闻言,冯让尘露出理所当然的样子,语气寡淡:“这种事听起来残忍,可我们也是给了钱的。那些孩子的亲属们在拿到钱的时候,俱是千恩万谢,我就曾亲眼见识过。”说到后来,话里话外全是鄙夷和不屑——一帮子贱民罢了,能为冯家换命,那是三生有幸。他父亲如是说。
墨皇后自然不关心旁人的死活,在那轻巧一问之后,续道:“那你六弟现在健康如何?”
“他今年已有十二岁,壮得像小牛犊一样。父亲专门请了武师教他骑射呢。”
“如此说来,此法果真灵验。只是……”墨皇后沉吟片刻,忽而转了话锋,“只是这换命之人终究不好找,再者说,这等巫术的确是宫中禁忌,我又怎能明知故犯。”说着,拿起手边茶杯,端而不喝,只是垂眸望着琥珀色的茶汤。
冯让尘低声道:“陛下说的是,此法以命换命,有违自然,实在不宜施行。”说罢,站起身拜了拜,然后告退而出。
在回去的路上,蜜合问道:“这法子听起来玄乎得很,您确定真的能换命?”
“那是当然,我说的都是真的。皇后面前我怎么敢扯谎?”冯让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过,他的心情也并没有更糟糕,这样的结果已经在预料之中。
只是……再后来,事情急转而下。
当他听到八皇子死状时,第一反应就是皇后真的施行了,并且还觉得找的人选甚妙,那可不就是有血缘的亲近之人嘛。
然而当皇后质问他此事还说与谁听时,他马上意识到问题了。
原来,这是借刀杀人,嫁祸无辜。
当墨皇后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看时,他是真害怕了。救不成佛奴,无所谓。可要是因此被指认成杀害八皇子的共犯,别说珣帝会把他如何,单单是肃贵妃就会把他生吞活剥。
方凌春在倚寿堂听完冯让尘所说,内心深处已是惊涛骇浪。
设下此局的人太巧妙了,用一则无稽之谈挑起墨皇后和肃贵妃的对立。如果此局成功,那么墨沅惜的皇后就做到头了。
“哥哥说句话呀。”冯让尘一改方才的不安,语气不耐,“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难道我还真要为那傻子的死负责吗?”右脚一抬,正踹在佛前蒲团上,升腾起一片烟尘。
方凌春靠墙,掏出帕子胡乱扇了扇,又揉了一下鼻子,倚寿堂外墙的新漆味道让他的鼻腔又酸又痒,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他望着冯让尘,柔声道:“别着急,这件事听起来可怕,可实际上在你之前还有皇后挡着。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你什么意思?”冯让尘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我给皇后说的方法和八皇子的死状很像,一看就是与我献出的偏方有关啊。”
方凌春说道:“你觉得皇后会坐以待毙吗?他会极力撇清和这件事的关系,只要证明他与此事无关,那么你说的那些话自然也就是笑谈。况且,现在也没人说这事与你们有关,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说完,就见冯让尘面色忽地白了,心底猛然一惊,下意识道,“难道已经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旋即又是一声冷笑——
是了,当然得有流言传出,否则八皇子不就白死了。
呵,幕后之人也是太狂妄了些,竟然一次挑衅墨、冯两家,这是欺负尚族无人吗?
现在,他倒是想蹚一蹚这潭浑水了,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我现在该怎么办?”耳畔,冯让尘的声音软绵绵的,“我来的时候看见慎刑司的陈衍宗带着十几个人在小树林找来找去,像是搜寻证物。”
“慌什么,你又没去过那,无论找到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回去之后,该吃吃该喝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天天坐立不安,就是没事儿别人也会觉得你有事儿。”
“就这样?”冯让尘不相信会这么简单。
方凌春看看左右,倚寿堂空间狭小,离鸾和蜜合二人虽站在角落却离他们并不远,刚才的话应是都听了去。他将表弟拉到更近处,凑到耳边,仅用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是你就该好好想想,你在宸宇宫说的话外人怎么会知道?”
“是蜜合?”冯让尘欲回头,却感觉手指被捏了一下,生生忍住了,看着表哥不知所以。
方凌春小声道:“也不一定是他。宸宇宫那么大,你们又是在正堂说的,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可能。甚至,还有躲在暗处偷听的。”
“那我应该……”
“我已经说了,现在你回去好生过日子,只要别人不找你,你就当无事发生。”方凌春把冯让尘往怀里带了带,抱住他,续道,“镇静些,你可是燕陵冯氏的嫡子,别被这么点儿小事儿就乱了分寸。你放心,哥哥会帮你的,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陪冯让尘回到玉蝶宫,在门口停下,往院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若是肃贵妃找你麻烦,千万不要正面与他起冲突。你出身虽然比他尊贵,可他位分却比你高太多,若他真把你打了罚了,你也只能吃哑巴亏。”
“那我要如何,任他叫骂吗,流言传到他那里,他铁定会找我晦气。”
“若真如此,你要往主殿屋里跑,要跟恭妃示弱。恭妃虽然比肃贵妃低一阶,却也是名副其实的高位,是玉蝶宫之主。他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哪儿容得别人到他的地界儿撒野。到时候不用你出面,他自然会替你摆平。”方凌春见表弟紧锁着眉,满腹忧愁,不禁笑了,上手抚平皱起的眉峰,安慰道,“别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砸不到你头上。我说了会帮你,就一定会帮到底。”
冯让尘拉住方凌春的手,动容道:“哥哥你真好,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方凌春目送冯让尘回屋,转身走出几步,然后才变了脸色,对一直默默跟随的离鸾道:“他居然好意思跟我说害怕,他出馊主意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呢?”
离鸾不好评价冯让尘,略等了一下,轻声问:“主子想怎么帮呢?”
方凌春看他一眼,反问:“你说罗菩萨是真菩萨还是假菩萨呢?”
离鸾心里转了几圈,忽而笑了:“既不是真菩萨也不是假菩萨,他是钱菩萨。”
方凌春笑出声来:“那就赶快把这位钱菩萨请来吧。别忘了该怎么说。”
离鸾应下,眯着眼装作苦恼的样子,说道:“奴才可真倒霉,痔疮没好几天竟又犯了。”
回到深鸣宫没多久,罗菩萨就到了。
再次见到神医,方凌春笑盈盈地主动问了声好。对于有才华的人,他一向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不计较尊卑。
不过罗菩萨倒是恪守规矩,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龇着黄牙问道:“贵人又哪儿不舒服了?”
方凌春冲他勾勾手指,待人趋步上前,神秘兮兮道:“会做迷药吗?”
罗菩萨道:“会做。您是想要即刻起效的还是延迟的?”
“瞬间起效的。”方凌春道,“做成手帕的样子,里面的成分你看着配,但是我希望做出来的东西有股香茅草味儿。”
罗菩萨想了想,喉头滚动:“什么时候要呢?”
“今晚。”
“时间太紧,来不及。”罗菩萨道,“配药简单,但是要把药剂浸泡在手帕上,并且保证起效,那是需要时间的。”
“也不用特别强劲,只要能让人分辨出来是迷药就行。”方凌春看看窗外的日头,说道,“你现在回去赶紧做,到晚上也有四五个时辰呢。”
罗菩萨双手缩在袖子里,塌着肩膀,踌躇片刻鼓起勇气问道:“敢问您用迷药是要干什么?”
方凌春身子挪了挪,往后靠在椅背,懒洋洋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要想清楚,你是想当活菩萨呢还是死菩萨?”后三字一出,眼露寒光,罗菩萨被吓得身子一矮,直接跪了下去,望着上位者直磕头。方凌春让他起来,柔声道:“瞧把你吓得,又不是让你做砒霜,至于吗。你放心,亏不了你的钱。”一摆手,离鸾马上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罗菩萨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银票,每张五十两。
“去云梦会馆,把银票交给管事的,他们会马上给你兑现银。不需要任何手续,没人知道你得了这笔财。”
罗菩萨还没见过这么多钱,眼都直了,抬头看了看方凌春,拿着信封的手有些抖。离鸾见状,不轻不重地在他腰间踢了一下,说道:“还不赶紧谢恩。这些钱足够你换个大宅子了,再不用跟你两个兄弟挤在一起住。”
罗菩萨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连忙道谢,发誓一定做好交代的事,出去时双腿还软着,走路摇摇晃晃。
离鸾亲自送他到门口,分开前忽然抓住他的手,说道:“我可是看在你我是同乡的分上才把你引荐给我们主子的。那位可是云梦方家的人,有的是手段。这次的差事你办好了,往后咱们一起跟着他平步青云。若是做不好,别怪我不给你收尸。”
罗菩萨往两侧瞧了瞧,除了竹林,空无一人。他翻了个白眼,像匹野马似的用鼻孔喷出似有若无的两道白气,一改方才谄媚的嘴脸,说道:“呸,你引荐我不过是因为我有本事,能让你在主子面前博得好感。说什么同乡呢,再早三年咱俩都不认识。”
“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在贵太妃面前保你,你早就因为治死了他的狗而被杖毙。”
“他那狗儿子养了十八年,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要是还不死就成妖精了。它那会儿都老得走不动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活,跟我可没关系。”罗菩萨说起往事气鼓鼓的,两只眼瞪着,活像一只癞头蛙。他哼了一声,又捏了一下袖笼里信封的厚度,咂咂嘴,续道,“不过这位方选侍可真是出手阔绰,我还是要感谢你的。”说完,肩膀向前一顶,笑嘻嘻走了。走出不远,抬起胳膊在空中摆了摆,权当说了再见。
离鸾转身回到西配殿,对坐在椅中兀自出神的人说道:“主子做那等东西干什么?”
方凌春凝视空荡荡的院落,抬手捋过鬓边黑亮的发丝,淡淡道:“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没有落在实处。皇后的困境在于现在所有的指责都在空中飘着,他接不住。”
“您是想……”
“嘘——”方凌春回头,粲然一笑如虹光洒满房间,轻声道,“别说出来。到了晚上,咱们去一趟宸宇宫。”
“干什么去?”
“我也有个偏方要献上去。不同于我那傻弟弟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偏方专治他现在的头疼病,保准……”方凌春语气一顿,站起身来到妆台前,拿出不久前墨皇后送给他的那串项链比在胸前,对着镜中清丽的少年一字一句道:
“药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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