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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宫 9

     

    春夏时节,艳阳高照。

    这大概是酷暑来临前最后一段惬意的时光,不冷不热,无风无雨,一切都刚刚好。

    自从那日将碧银芽献上之后,方凌春没再到宸宇宫。

    因为,他病了。

    一开始只是打喷嚏,全身乏力,躺了几日不见好,遂找了太医来看。太医把脉之后只说是水土不服,开了些清热祛毒的方子。他喝了三日,症状不仅没好,反而越演越烈,最后竟到了双目肿痛、头晕目眩、咽喉干痒、涕泪横流的地步。饶是他被誉为云梦第一公子,也不得不暂时摒弃颜面,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不间断地与大浓鼻涕作斗争。一天下来,光是擤鼻涕用的细绢纸就用了五六十张。

    “要不,再找太医来看看吧。”离鸾见他无精打采,鼻头红红的,颇为心疼道,“总这样可不行,总得查出病因才好对症治疗,如今只靠擤鼻涕,治标不治本啊。”

    “找谁?”方凌春揉着微微红肿的鼻子,声音囔囔的,“都是庸医。怪不得皇后要让他们去医祖那里重新学习呢,全都是骗子。”

    离鸾道:“要是您不嫌弃,奴才倒是能推荐一人。只不过他是给宫人看病的,品级不高,连医官都不是,仅仅是医吏。”

    方凌春想了想,说道:“不管是谁,能治病就行,你赶紧把他请来,费用都好说,治好了有重赏。”

    于是乎,当天晚些时候,离鸾真的带来一人。此人年约四十出头,头发稀疏,面皮黝黑,虎背熊腰,身穿青色长袍,往门口一站好似镶在门框里,严丝合缝。

    这哪里是治病的医生,分明是杀猪的屠户。

    方凌春一见他,便有些后悔。

    离鸾对他讨好地笑了一下,说道:“这位就是奴才提到的罗菩萨,今日恰巧在慎刑司出诊,因而来得快。”

    罗菩萨嘿嘿笑了笑,露出泛黄的大板牙,两只手在袍子两侧蹭了蹭,然后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给贵人请安纳福。”

    方凌春忍着不适道:“你还给慎刑司的犯人看病?”

    “不是。是给慎刑司的陈总管养的猴子看病。”

    “啊?!”方凌春几乎要跳下床去,伸手一指离鸾,气道,“你居然让一个兽医给我看病,居心何在?”

    离鸾大惊,朝着罗菩萨的屁股就是一脚,紧接着跪倒在地,慌道:“不是不是,主子听奴才解释。他真的是给人治病的,今日不知何故,被陈总管叫走去给猴子看病。这陈总管当真是可恶呢,也不能这么戏耍人啊。”说完,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好几声。

    罗菩萨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撑着地,说道:“其实也不怪陈总管,是我主动去的。人和猴子本来就大差不差,无论是从骨骼还是内脏分布,都非常相似。可以说,人就是没有尾巴的猴子。所以我既然能给人治病,也就能给猴子看诊。”言谈之中,颇为骄傲。

    方凌春被这番话引来兴趣,遂道:“你怎么知道二者差不多?”

    “我解剖过,放在一起做对比,所以知道。”

    方凌春皱了皱眉,很难想象一人一猴均被开膛破肚的画面。不过,他亦不反感,面对未知事物时能够亲自探查而不靠臆想做出决断是很可贵的品质。他很欣赏这种探索精神。

    现在,他倒有些喜欢他了。

    “你……”话未说完,又是一连数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他一摆手,离鸾马上爬起来,给他递来绢纸。

    这时,罗菩萨也站起来,仔细看了看方凌春,一双眼在屋里寻来寻去,鼻翼微动,仿佛一只猎犬在搜寻猎物。他在屋里转了转,又来到院外,房前房后到处找寻,引得一干宫人站在廊下看热闹。

    很快,他又回到屋中,手里拿了一把绿油油的乱草。

    方凌春刚刚缓过来,因鼻塞而微微张着嘴,看到罗菩萨手里的东西时,忽然叫出声来:“这是香茅草?”

    罗菩萨点头,顺手将香茅草往空中一挥,凛冽的香气霎时间充满房间各个角落。方凌春手臂乱挥,试图驱散味道,可那可怕的香气仍然冲破层层阻碍,直达心肺。瞬间,心尖一缩,险些晕过去。

    罗菩萨说道:“这就是病因。”

    方凌春让离鸾把窗户全部打开通风,用帕子捂住口鼻,闷声道:“我确实不喜欢香茅草的味道,可在家时即便闻到了也没有这么大反应。你确定是此物引起我不适,会不会搞错了,还有别的?”

    罗菩萨答道:“听闻您来自云梦地区,那地方水系发达,空气湿润,无形之中会降低香茅草对您鼻腔和气道的刺激。尚京靠北,干旱多风,您这样的人来了之后水土不服,再闻香茅草,刺激更甚。因此症状比您在家时严重。若我没猜错,您吃饭时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吧。”

    方凌春慢慢点头:“的确,最近几日的膳食味道都很淡,我以为是御膳没做好又或是舌头出了毛病。”

    “其实大部分味觉是靠嗅觉激发出来的,您鼻腔有恙,自然味觉失灵。”

    “这是为什么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方凌春好奇,今日这些对话已然颠覆他的认知,好像窥得神秘世界。

    “具体是何原理我也不知道。但我做过统计。”罗菩萨道,“我在宫中当了二十年医吏,到处给人看诊,做过记录。凡是鼻塞流涕严重的,多达七成的人有味觉失灵的症状,因而得出结论。”

    方凌春笑了,现在,他是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大汉了。

    此后,他服用罗菩萨特别调制的滴剂,每日滴入鼻腔一滴,又连服几日汤剂,症状竟慢慢好转。

    待到五月中旬,病症完全消失。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令他神清气爽,特意招来罗菩萨,给他一匣子白银,当做谢礼。

    罗菩萨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直冒光,跪地虔诚叩首。

    方凌春乌发半绾,斜靠在软榻上,一抬脚尖,示意罗菩萨起身,说道:“罗菩萨应是诨名吧,本名叫什么?”

    “叫罗镇仙。”

    方凌春一怔。

    离鸾举起拳头作势要打,笑骂:“主子问的是你老爹给你起的名,不是你给自己起的名。”

    罗菩萨讪笑着缩了缩脑袋,答道:“在家,人们叫我罗狗奴。”

    方凌春抿嘴一乐:“那就还是叫罗菩萨吧。今日让你过来,是有一事要告诉你。你给我看诊的事儿不要让别人知道,更不能对外传播我的病因。若有人要问,一律只说给离鸾看诊。”又看了一眼离鸾,后者忙道:“您放心,奴才已经吩咐下去,深鸣宫上下不会外传此事。罗菩萨这几日来深鸣宫是因为奴才犯痔疮了,又不好意思请医官,因而找了熟识的朋友勉强开些药膏。”

    方凌春心想这个借口倒好,别人就算有所怀疑也不能扒了裤子去看。

    罗菩萨临走前,对方凌春道:“主子可切记,闻了香茅草虽难受却不致命,但要是不慎误食了香茅草或是让它进入血液,恐怕就会要了命。那东西会直接刺激您的血管和心肺,导致呼吸不畅甚至是心力衰竭,十分危险。”

    方凌春郑重点头。

    罗菩萨走后,离鸾来到软榻边坐下,说道:“奴才带人把深鸣宫附近种植的香茅草全部拔掉了,但是离这里不远的慧心轩内种有不少,且住在那里的张选侍不肯拔除,态度蛮横至极。”

    慧心轩比深鸣宫还要偏僻,几乎挨着宫墙,两者距离不近不远。若无风时,慧心轩的香茅草味儿绝不会飘到深鸣宫来,可若起风,可就难料了。

    想到此,方凌春冷下脸来。倘若慧心轩的那位是个贵侍,那么这口气他也只能暂时忍下,毕竟有品阶位分压着,可那位与他同级,且无封号,还敢跟方氏叫板?

    “张选侍什么来头,难道不知道皇后是我嫡亲的叔父?”方凌春见离鸾愣住,解释道,“我嗣父姓墨,虽是侧室所出,却养在正室膝下,样样出挑,以至于当年,我祖父为我父亲点名求娶。因而名义上,墨皇后就是我亲叔叔。”

    离鸾了然,答道:“张选侍并无特殊之处,前两年承孕,还未成胎就落珠,此后再无所出。他平日也不出来走动,就窝在慧心轩,性情有些乖张。”

    方凌春很想过去看看这位“不知好歹”的同僚,又怕被那一院子的香茅草熏到,思索片刻,说道:“反正这几日也无风,味道刮不到这里,先不理他,等我找机会让他好看。”

    又一日清晨,应樵歌来访,探望他饱受折磨的鼻子。

    方凌春拉着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着了风寒,鼻子不通气。”入座后,亲自为应樵歌倒茶,说道,“哥哥最近如何?听说皇上对你颇为满意。”

    应樵歌苦笑:“我一切皆好,劳你在病中还要挂心,只是那天碰见让尘,他好像不太高兴。”

    方凌春知道原委,却不好说出来,于是笑道:“你管他作甚,他成日在宫内转来转去,天知道是谁惹到他。再说他就是那副性子,一言不合就甩脸,管他是神仙还是妖魔,都得为他这尊大佛让路。”

    “他这性格,早晚得吃亏。”应樵歌抿了茶水,眉间尽是忧虑。

    “放心吧,他现在跟着恭妃,惹不出多少乱子。”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应樵歌放下茶盏,低头抚弄左手掌环。那是一个镂空雕花金环,手背处装饰成树枝样,仔细看,上面还有几点朱红和翠绿,宛若带叶的新鲜果实。抚摸够了,他抬眸道,“恭妃和肃贵妃不对付……”

    “怎么了?”方凌春追问,“出什么事了?”

    “前几天,肃贵妃和恭妃差点打起来。”应樵歌娓娓道来,而方凌春则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且充满戏剧性的故事。

    事情起因还要追溯到那枚饴糖上。斓奴被哄回了淳和宫,还记得大伴的话,吵着要吃糖。他那大伴曾是肃贵妃身边的宫人,不敢擅自作主,于是把之前的遭遇说给肃贵妃听。肃贵妃明令禁止斓奴吃饴糖,害怕那黏糊糊的东西堵住嗓子眼。因而甫一听到自己儿子竟在外面抢别人的饴糖吃,便恼羞成怒。并不是因为“抢”,而是气愤于恭妃竟然随身携带饴糖。这在他看来,不啻于恭妃准备诱杀他儿子。

    这还得了?

    他马上集结一帮人,浩浩荡荡开到玉蝶宫。

    面对来势汹汹的肃贵妃,恭妃也不甘示弱,撸起袖子站在殿前台阶上,和其对骂起来。那气势,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肃贵妃说恭妃是杀人犯,用饴糖引诱斓奴,图谋不轨。

    恭妃则反讥称,谁会杀一个傻子呢,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正眼瞧。

    这话说到肃贵妃痛楚,梗着脖子说斓奴虽然脑子不太好,却是乖孩子,总比有些人没孩子强得多。

    他本意是说恭妃曾流产,失去孩子。不曾想,这句话勾起一直躲在屋中看热闹的冯让尘的恶心事。冯让尘立即推开门,步入院中,把斓奴当众搂抱猥亵他的事公布于众。这下,肃贵妃那声“乖孩子”算是没地方搁了,脑中几乎炸开。最后指着冯让尘咬牙切齿道:“定是你勾引他!”

    冯让尘火气蹭地一下子冒上来,也学着恭妃的样子撸起袖子,大声“呸”了一句,骂道:“就你儿子那恶心样,给我擦屁股我都嫌脏!”

    听到此处,方凌春不觉睁大眼睛:“他真这么说?”

    应樵歌点头:“当时我也在现场,肃贵妃的脸色难看极了。只差一挥手,一帮子人就要冲上来开打。”

    方凌春疑道:“恭妃不是会些拳脚功夫吗,肃贵妃也敢跟他硬扛?”

    此时,应樵歌脸上再无忧色,反而浮现出一抹谐谑,说道:“肃贵妃不会功夫,可身边的人会。有个叫鸬鹚的,是淳和宫的二等首领宫人,也会些擒拿短打。当时,就是他把肃贵妃护在身后的。”

    “真打起来了?”

    “这倒没有。后来谦妃赶过来,把他们二人给劝住了。”

    “看来谦妃还挺热心嘛。”方凌春随口说了一句,想起蒋贵嫔葬礼上的站位,推测谦妃应该是怕肃贵妃吃亏,才特意跑来劝架的。

    应樵歌还沉浸在回忆中,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让尘当时的样子让人害怕,他的神态他的语气,太陌生了。”

    方凌春揉了揉表哥的肩头,似是为他舒缓精神,平静道:“若事情真像让尘所说,那他这般反应已经算收敛了。还记得前年在北燕城发生的事吗?”

    应樵歌当然记得,那可是一场血案。

    当时他和方凌春两人到燕陵游学,日期虽有先后,却也有几日恰好重叠,于是他们三人以及另一些冯氏子弟相约去城中的乌合馆观看打擂台。期间,他们均戴了帷帽,后来冯让尘觉得闷,短暂摘下来一段时间透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不知死活的粗野汉子盯着冯让尘痴痴地笑,还伸出舌头做出猥琐的动作。冯让尘当时就掀了桌子,让几个随扈把那二人压在地上,他则用小刀亲手剜出他们的眼珠,强迫他们吃进肚子,接着又把他们的舌头割了下来,一分为二,塞到那空框的血淋淋的眼窝里。整个过程极度血腥恐怖,充满凄厉的哀嚎,不少人吓得夺路而逃。乌合馆的老板本来还想叫人镇住自家场子,可一听冯让尘的名号,便躲进屋内不敢现身。再后来,官府的人来了,客客气气把他们一行人送回冯家的玉枫山庄,至于那两个受害者,被拖到街角,再无人问津。

    事后,冯家主赔给受害者每人一百两银子,又把冯让尘关到屋中反省。然而仅仅两天之后,冯让尘便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前,笑靥如花,一如翩翩佳公子,和他们一起吟诗作对。

    思及此,应樵歌道:“他既懂得收敛,怎么又做出当众顶撞贵妃的事,还说得那般不堪?”

    “要么说他心性还小呢,忍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发泄出来。”方凌春道,“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以为两宫对峙也算是大事了,皇后竟然没有出面?”

    “他现在恐怕是有心无力吧。佛奴的病一直不见好,一吃药就吐,现在只用参汤吊着命。”

    送走应樵歌后,方凌春反复回味听到的消息,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冯让尘。

    然而,到了玉蝶宫他才知晓,冯让尘和恭妃去望宸山了。

    院子里,只有顾选侍一人独坐。

    “方选侍进来坐坐吧。”顾选侍将手中书册放在石桌上,双眼清澈如水。

    方凌春站在门外,失笑:“恭妃不在,我不好擅入。”这本是一句借口,未料听在顾选侍耳中,却会错了意。

    “那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吧。”顾选侍走出院门,面对方凌春,一副随时都能脚下生风的样子。

    话说到这份上,方凌春也不好拒绝了,自然而然地和顾选侍并肩而行。

    “你今天这身衣裳真漂亮。”顾选侍由衷赞叹。

    “谢谢。”

    “听说你之前病了?”

    “嗯,已经好了。”平淡的声音,平淡的问题,“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云州妖异录》。”

    “诶?!”味同嚼蜡的对话终于不显得干涩了,方凌春提起精神,说道,“我家就在云州,怎么不知道这本书?”

    “小作坊出的志怪故事,写得很粗糙,登不上大雅之堂。方公子是云梦显贵,应是接触不到。”顾选侍微笑,他今日穿了一件淡雅的月白色长衫,头发全部绾起来,紧紧箍在发扣中,发扣后面下垂浅青色绸带。微风吹过,飘带飞舞,有时落在肩头,有时贴着鬓角。

    方凌春多看了几眼,发觉顾选侍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忧郁了,眉宇间有化不开的结。

    他原本跟顾选侍没有多少交集,也对他不感兴趣,可如今见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悯和好奇,出言问道:“观你神色不佳,是有什么烦恼吗?我们一起入选一起进宫,若有伤感之处,不妨跟我说说。我虽人微言轻,却是个很好的倾听对象。”

    顾选侍停下脚步,望着对方,几番犹豫后却摇了摇头,再度迈步,语气沉静却饱含痛苦:“是我自己想不开罢了,说了也无济于事。”

    方凌春不便再问。

    此后,二人一路无言,走走停停。

    行至一条小径时,顾选侍渐渐活络起来,指着前方湖畔大石说道:“这不就是上次你看书的地方。”

    方凌春环顾,叹道:“看来咱们俩跟这地方有缘,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他正欲继续往前走,胳膊忽而被拉住。回头一瞧,顾选侍正神色凝重地盯着树丛深处。

    “那个是……”

    方凌春眯眼细瞧,发现草堆里有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在随风翻动,像是手帕。

    这时,忽起一阵旋风,夹杂草叶席卷而来,一行人皆以袖掩面。就在方凌春抬手的瞬间,那翻动的手帕也被吹走了,露出底下的一张惨白的人脸。

    “天啊——”他一声惊呼,惶恐之余却跃到更近处,想看清楚。

    草丛里,曾经笑着吃糖豆的少年仰面而躺,衣衫被扯开,裸露的胸膛上有个西瓜大小的血洞,暗红色的各种脏器就在那破洞里,了无生气地望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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