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一章 入宫 4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一)入宫 4
蒋贵嫔的丧礼是在死后第五天举行的。
在这之前,方凌春一直窝在深鸣宫西配殿,哪也没去。自从亲眼目睹宫人被生殉之后,他就恍恍惚惚的,总觉得眼前有抹不去的人影。有时是蒋贵嫔的,有时是那个灰衣宫人的,还有时分不清谁是谁,他们的脸都糅在一起,空洞得令人害怕。他自认是个内心坚强的人,不信鬼神之说,可在亲身经历了深鸣宫的惨剧之后,他已经意识到宫廷就是个连鬼神都要敬而远之的地方。
期间,冯让尘来过一次,先是眉飞色舞地讲述在宫中的探险,告诉他哪个地方有池塘,哪个地方有花园,哪个地方有小山坡,然后话锋一转,语气陡然硬起来,带着些许酸味儿,说道:“应樵歌侍寝了,就在昨天晚上。”
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事实上,就算离鸾没有对他说那些话,他也能看出来。应樵歌的意图太明显了,淳和宫离银汉宫很近,住的又是宠妃,珣帝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会注意到新来的人。即便是珣帝不想和四大家族的人有瓜葛,也无法忽视应樵歌那张俊秀的脸。
那天晚些时候,他听说墨皇后单独召见了应樵歌,赏了一些调养滋补身体的圣药。
为此,他有些好笑地对离鸾道:“樵歌年纪轻轻,哪需要滋补呀,别回头再补过了头,上火了。”
离鸾却没笑,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眯了眯眼,不确定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离鸾答道:“内宫中,准备承孕的第一步就是服用补药,固本培元。”
闻言,他一时错愕,却也没再评论什么。
眼下,在举行丧礼的随远堂中,方凌春再次见到应樵歌。那人一身灰色素袍,站在他前方,后背挺立,不卑不亢。他不知其表情如何,只是把自己的五官揉成一副哀戚的模样,并且真心为蒋贵嫔感到惋惜。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已从那与世无争的气质里看出来,蒋贵嫔是个好人。
丧礼是肃贵妃主持的。
说是主持,其实也不过就是站在队伍最前面,看着一帮老和尚念经。
念的什么经,谁也不知道。要不是有木鱼敲敲打打,方凌春非得打哈欠不可。他甚至怀疑,那帮老和尚也把他们自己念困了,一个个都闭着眼,上下嘴皮几乎黏住,嘴里含含糊糊。
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结束,他稍稍抬起头,仰了仰酸痛的脖子。
这几日,他虽没有出门,却听离鸾把宫中主位细数了一遍,心下已有了大致轮廓,如今刚好一一看来,对号入座。
站在最前面的肃贵妃自不必说,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肃贵妃身旁是流芳宫的谦妃,身材高挑,容颜秀丽,唇角一粒芝麻痣,一走进随远堂他就辨认出来。
按照礼制,谦妃应该和恭妃站在肃贵妃身后,如今却和肃贵妃并肩,且时不时交流几句,足可说明他们关系之好。
站在第二排的恭妃距离方凌春还有好几排,却因频繁环顾而给了方凌春端详正脸的机会。
长得并不算太美,鼻梁有些矮,嘴唇也稍厚,比肃贵妃和谦妃差远了。不过身材确实健美,素洁服帖的长衫勾勒出宽肩细腰翘臀,充满英气,不愧是家中开武馆的。
方凌春暗想,从那挺拔的身姿来看,恭妃说不定真会些拳脚功夫,否则怎么能轻易打死人。
站在恭妃身后的是恪贵嫔和惋贵嫔,方凌春初到随远堂时给他们二人见过礼。当时给他的印象很好,说起话来谦和有礼,然而现在那两张曾给予他微笑的脸庞只有淡漠,且各有各的冷淡。个子较高的恪贵嫔似乎眼神不好,双眼空茫地环顾四周,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身量较矮的惋贵嫔则一动不动,一直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他们二人生得都很漂亮,要按方凌春的标准,比墨皇后和肃贵妃还好看。
再往后是四位美人。
方凌春往边上稍稍挪步,歪了歪头。
分别端详,美得各有千秋;可一眼扫过,又有些千篇一律,全是远山眉、含星目、唇红齿白、杨柳细腰,仿佛是多胞胎。
这应该就是离鸾口中的四位令华——珣帝按照麟奚古国的旧礼新设立的一个位阶,与嫔同级。
方凌春记不得他们的姓氏,只知道张王李赵全都有。
同时,他也不知新增位阶的意义何在,因为嫔位依然保留。就在他们不远处,是一袭月白长衫的憬嫔。他的左臂被树枝砸到受伤,透过单薄的衣袖,隐约可见一圈圈纱布,就算只是站着,也能明显感觉到他体力不支,随时都会倒下,显然还没从伤情中恢复。他是死去的蒋贵嫔的同乡,在所有参与葬礼的人中,只有他的眼中是噙着泪的,妆容也最朴素,只用一根竹簪子挽头发。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他看起来比旁人更憔悴。
几位令华之后,便是包括方凌春在内的低阶嫔妃们。他们人数庞大,方凌春只依稀记得有七八位贵侍,其中四位分别冠以贤、良、端、宜的封号——离鸾说,这四位贵侍兴许还会往上升,因为这是珣帝的惯例,贵侍以下无封号,若再晋升必先赐予封号以示恩宠。再剩下的就是三十多位选侍和采人。除了他的两个表亲以及顾选侍以外,他就只认得与他一起进宫的两位采人,孟氏和宋氏。剩下的皆是第一次见面。
方凌春把所有人大致浏览一遍,惊叹珣帝后宫人数之多。他深知,能到随远堂参加葬礼的人都是有位阶品级的,在礼法上均算作珣帝的内廷家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被偶尔临幸的承恩宫人。这些人被统称为美人,非主非奴,没资格参与内宫事务,一辈子就只能顶着个尴尬身份过活。如果把这些人也算上,那么整个内廷嫔妃的人数足有七八十个。
这么看来,老皇帝的兴致不减当年,合该说一声老当益壮。方凌春感叹之余,又想起另一件事。这么多人,珣帝的子嗣应当繁荣才对,可事实却是近两年来只有蒋贵嫔成功结珠且生产,其余人要么怀不上要么就是小产。为此,珣帝破例给蒋贵嫔连升三级——离鸾曾透露,蒋贵嫔八个月前还只是蒋选侍,这是百年难遇的殊荣。
丧礼进行到最后,珣帝来了,玄色衣袍,头戴金冠,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装饰。
方凌春夹在人群里下拜请安,错过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平身之后,只见珣帝已经来到棺椁一侧,望着漆黑木棺一言不发。从他的角度看,珣帝的肩膀微微抖动。
片刻,珣帝环顾四周,问道:“皇后没来吗?”声音不大不小,却全无殿选那日的疲惫,而是饱含某种激烈的情绪,似乎在控诉,“现在这种局面就是他造成的,他难道不该来出席吗?”
肃贵妃来到他身旁,用恰到好处的音量回道:“听说佛奴病了,他照顾孩子呢,可细心了,就跟他自己儿子似的。”
提到孩子,珣帝的目光忽而柔和下来,喃喃道:“那个孩子现在由他抚养,他又如愿了。希望孩子能平安活下来,别再像前几个那样,全都夭折了。”
肃贵妃看了看珣帝,欲言又止,最后看看两旁,终是闭上嘴巴,默默退回几步,朝着棺椁低头默哀。
有了肃贵妃的表率,大家也跟着低下头,无论是不是真心哀悼,都力求在珣帝面前好好表现。
珣帝并没有逗留太久,眼中的悲伤也很快消失。他临走前,宣布撤销贵嫔称号,又将令华的品秩提高一阶。现有的恪贵嫔和惋贵嫔则直接晋妃。说完,大踏步离开,留下一众美人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清楚这道谕令的意义何在。人们暗自猜测着,目光纷纷落到有关人员的身上。不消说,恪贵嫔和惋贵嫔是最高兴的,平白晋了一级,成为恪妃和惋妃,从此跻身真正的高位,嘴角根本压不下来,一直往上翘,连最起码的丧事礼仪都不顾了。四位令华的脸上也有喜色,虽然头衔未变,可品级调高,这跟晋封无异。
只有憬嫔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一双眼中含着无尽的哀怨。原来比他高一级的现在比他高两级,原来与他平级的又压了他一头,虽然他的位分品秩没有变动,可实际上却是被贬了。
他明白,这是珣帝在给他难堪。
不少人也看出局势的变化,看向憬嫔的目光充满同情,同情中又夹杂些许玩味。
味同嚼蜡的丧礼终于结束,方凌春回到住处,换下素色衣衫,重新穿上鲜艳明亮的锦衣,找了一支金灿灿的细长筒簪插在发间。筒簪式样猛一看很简单,仅仅在簪头镶嵌一颗红玛瑙珠子,可仔细一瞧就能发觉簪子通体雕刻细密的线条纹路,纵横交叉形成菱形花纹。每一处交点均镶有细小的金刚石,将饰品衬托得亮闪闪的。烛火一照,泛起五彩光芒。
他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发呆。在云梦,人们说他是百年一遇的佳人,有钱有权,有才有貌,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以此为傲。可到了帝宫,站在那么多绝色之中,他的倾城之姿也只能算作普通了。
从他的位置到最前排,隔了很多人,那一排排纤瘦的几乎轻轻一推就能跌倒的身影在他眼中不啻为一座座崇山峻岭,一山高过一山,难以翻越。
他该怎么做才能走出山峦,得见晴空?
难啊!
离鸾见他兀自出神,手轻轻推了一下肩膀,问道:“主子在想什么?”
“皇上为什么要下那样的谕令?”方凌春摸着颈上戴的璎珞,从镜中看向身后的人,若有所思,“我实在搞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要晋封也得一起晋啊,现在只留一个憬嫔不前不后的,多尴尬。”
离鸾手中正拿着一块手帕,上面绣着一丛并蒂莲。他坐下,手指抚摸花纹,慢慢道:“听说,蒋贵嫔养胎时,一直是憬嫔过来陪伴照顾。”
方凌春想了想,明白过来。那一日,憬嫔因为手臂受伤,没有去深鸣宫,偏巧就在那一天,蒋贵嫔突然腹痛生产。
他看向窗外,深鸣宫主殿已经收拾好了,属于蒋贵嫔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出,里面现在空荡荡的。可是,他却有种错觉,那高高屋檐下充满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填满整座宫殿,侵入每一处角落。
“蒋贵嫔……”话未说完,便见离鸾打了个手势将殿中其他几人打发到另一侧的盥洗室,给浴巾熏香。
房间只剩他们二人。
离鸾关了窗户,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您为何这么想知道蒋贵嫔的事,您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因为他是难产而死的呀,我……我以后也会……”
离鸾望着他,忽道:“是了,您姓方。春选之前,宫内就有传言,皇后有意从四大家族中选人来扩充后宫,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方凌春心思一动,说道:“你以前只侍奉贵太妃吗?”
离鸾知道方凌春在担心什么,郑重点头,答道:“奴才一进宫就跟随贵太妃,贵太妃身体也不大好,平日深居简出,几乎不出席任何活动。那十年,奴才活得就像个聋子瞎子,总共也见不到皇上和皇后几面。贵太妃薨逝之后,奴才调到尚宫局,这才开始接触一些见闻。”说罢,顿了顿,又略一提气,续道,“不瞒您说,奴才是主动要求调到您身边的。”
“为什么?”方凌春吃惊。
离鸾道:“因为奴才不想待在尚宫局,整日与那几本破文书相面,那太没意思了。奴才也想到繁华处看看,想到人前闯一闯。”
“那为何是我?”方凌春依旧不解,“应选侍和冯选侍也是尚族。”
“虽然皇后之位是四大家族的,可统计下来就不难发现,方家和冯家的占比更多,各占了三成,墨应两家各占两成。”离鸾说道,“本来一开始,奴才是想跟随冯选侍的,未料动手晚了,被蜜合那小子抢了先。”语气带着一丝愤然,眼神也厉害起来,好像没跟着冯选侍是莫大的损失。
方凌春听得一愣,既尴尬又好笑,原来自己不是首选,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他努力措辞,却想不出此刻该以什么姿态开口。该斥责吗,说到底这是人家自己的选择,跟他没关系。该安慰吗,好像更不妥,那等于默认他不如冯选侍,平白掉了价。
“那……”他犹犹豫豫的,“要不然我跟皇后说一下,让你也去跟着冯选侍?”
听得此话,离鸾才惊觉刚才的话有些冒犯,讪笑两声,说道:“奴才刚才就是发发牢骚,您别当真。奴才能侍奉您那是三生有幸,怎会朝三暮四。再说冯选侍住玉蝶宫,恭妃可不好惹呢。”
方凌春并不在意离鸾的冒犯,只要不是皇后的人,只要能一心一意跟随他,言语乖张些倒也无妨。“你刚才也说了皇后无子,所以让我们进宫。”他斟酌道,“想来也该明白我们的处境,皇后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肚子。”他望着离鸾,心思百转,最终一咬牙把后面的话全说出来,“这件事早在出发前父亲就已经告诉我了,所以我有心理准备,将来诞下子嗣是要过继给皇后的。但是,直到看见蒋贵嫔,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父亲想简单了。我反复确认蒋贵嫔的死因,就是想知道皇后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若仅仅是借腹生子倒也罢了,可若是杀鸡取卵呢?”最后一句话,幽冷至骨,深深的忧虑让那轻若丝弦的声线变得厚重而黏稠,仿佛一碗糖浆淋洒在心上,看似是甜的,实则将人窒息。
这番话说得动容,离鸾亦深切感受到话语中的惶恐,不禁握住主人温凉的双手,语气沉重:“蒋贵嫔确实是嗣道不畅,无法顺利诞下孩子,这是数位太医们的诊断,不会有错。紧急剖腹取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否则大人孩子都活不成。但是,奴才要说的是,蒋贵嫔早产了一个半月,所以身体还未准备好,这才导致嗣道未完全开通……奴才这么说,您能明白吗?”说罢,使劲儿捏了捏手指。
方凌春感受到指端压力,慢慢点头。
现在,前因后果很清楚了。憬嫔每日过去照看,蒋贵嫔无事发生,仅仅两日没去,蒋贵嫔就突然早产,实在是足够“凑巧”。
而那位被迫殉葬的大宫人在出事之后喊出的一句“到底吃了什么”就更显得耐人寻味。
他叹口气,低头扯着锦衣一角,喃喃道:“我想回家。”未等离鸾回应,又抬起头笑了笑,“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入了帝宫,便是竖着进横着出。”想到前路渺渺,只觉人生无望,苦涩的笑容如一圈圈涟漪不断扩大。
离鸾见不得方凌春如此悲观,不禁说道:“自古,父凭子贵,子凭父贵都是常有的事儿。”
方凌春明白暗示,可其中时机如何掌握,实在难办。承孕太早,不仅为皇后做嫁衣,更有可能因此丧命。承孕太晚或是不承孕,又会被别人打压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决定命运的关键到底在哪里?
该跟冯让尘和应樵歌说出忧虑吗?
他陷入沉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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