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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冯家的偏方 6

     

    慎刑司,云华帝宫内廷最阴森的地方。阳光似乎从来没照进去过,屋内永远是冰凉的,潮乎乎的,散发着经久不衰的霉味。

    此刻,珣帝坐在正中,与其说是盯着跪在面前哭泣的美人,不如说是看着他们二人之间的地砖发呆。

    他很少来这里,异常的寒气不仅让他双手冰凉,脑子也转得慢了。

    他拿起桌案上的帕子,问道:“这是你的吗?”

    张选侍哭得梨花带雨:“不是我的,我从未见过。”

    珣帝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人。

    陈衍宗察觉到珣帝的不满,连忙弯腰恭敬道:“经查验,这帕子上有迷药,亦有香茅草的味道。奴才遍查内宫,这个时候司苑司没有种植香茅草,其余各宫各处也没有大规模种植和采买,唯有慧心轩内有半亩,气味浓郁。所以,奴才才怀疑此手帕是张选侍所有。”

    话音刚落,张选侍大喊:“你胡说!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慧心轩的人都能作证。”说完,又看着珣帝,急道,“陛下明鉴,我与八皇子无冤无仇,怎么会害他呢?况且我根本不会做迷药呀。这分明是有人诬陷我。”他虽跪在地上,可风姿却妙。碧色衣摆委在地上形成一片起伏的绿波,他就是那长于其中的一株莲花,在风雨中摇曳着。

    珣帝一向心疼美人,让张选侍站起身,又让人给他水喝。他自己则趁这工夫想了想。

    其实,他根本不信张选侍是凶手。那个人平时连蚂蚁都不会踩死,怎么会杀人呢。可是,张选侍出现的时机太对了,恰到好处地打开了局面。让他既不用猜忌皇后,又能给肃贵妃一个交代,而且张选侍本人也无足轻重,简直再完美不过。

    “陛下,我真是冤枉的。”张选侍喝完水,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和理智,对陈衍宗说道,“你仅凭香气就认定是我的东西吗?就算你有证据说明这是我的手帕,就算是它上面残留迷药,那也证明不了我和八皇子的死有关。从头至尾,它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现场,可没有人看见是这个帕子捂住了八皇子的口鼻,更没有人证明我就是凶手。”

    陈衍宗当然没法证明这些,事实上他也明白现有证据不足,根本定不了罪。但是几天搜寻都毫无结果,这让他的压力倍增,不得不小题大做,把仅有的物证呈交上去,这样一来也不算消极查案。他听到张选侍一番话,心虚地低下头,双眼不敢直视。

    珣帝抖着手帕,嘴里却含糊,嗯嗯的哼了几声,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高亢的喊叫:“姓张的,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帮着皇后害我儿子!”声音凄厉如恶鬼索命前的叫嚣。

    在场所有人皆大吃一惊,只见满脸怒容的肃贵妃直接闯到屋中,揪住张选侍的衣襟举拳就打,要不是身边的谦妃及时拉住,那拳头定要砸在张选侍脸上。

    “你这狗东西,拿了墨沅惜多少好处,给他干脏事?!”肃贵妃没打着,怒不可遏,继续叫骂起来,说的都是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谦妃一直拦着,一会儿拉手一会儿扯衣服,好容易才把他弄到角落,按坐下来,然后才得空对珣帝胡乱拜了一下。

    这时,肃贵妃又呜呜地哭上,嘴里喊着:“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死得太惨了……”哭了半晌,才记起来给珣帝见礼。

    礼节潦草,膝窝没见弯一下,然后又倒回椅中,一双眼恶狠狠盯着张选侍,好像要吃人。

    珣帝倒不在乎礼节,满脑子还是肃贵妃进门时那一声炸裂的质问。

    好嘛,一句话就又把皇后拉进漩涡了。

    平心而论,他是最不希望墨沅惜出事的。于公,那是云华的皇后,只要传出些龌龊就会被朝野上下品头论足,到时候皇室颜面荡然无存。于私,那是他的嗣君和表弟,既是姻缘也是亲缘,即便现在情分淡了,可羁绊仍在。毕竟,他们的嗣父都姓应,应太后就算再不喜欢墨沅惜还是在临终前嘱咐他要照顾好表弟。

    早上他去宸宇宫,就是想提醒墨沅惜不要把事情扩大化,保持低调,否则舆论压力下他该如何处理呢。

    现在,好容易蹦出个张选侍转移了焦点,可大家视线还未全转过去,就又被肃贵妃一句话给拉了回来。

    他心底冷笑,这句话说得高明啊。无论张选侍是否认罪,都会被认为是替皇后遮掩。

    不远处,张选侍捂着心口,微微喘气,似是被吓到。半晌,对肃贵妃委屈道:“你无凭无据,怎么能血口喷人?我是被冤枉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一共也没跟你儿子说过三句话,为什么要害他?”

    “你帮着皇后害他。谁不知道你是皇后的人!”肃贵妃虽极力压抑着声音,可说出的话已近怒吼。

    张选侍自知要是退一步便坐实了怀疑,因而萌生出一股无畏的气概,大声道:“你少胡说八道。我要是皇后的人,还用得着窝在偏僻的慧心轩,早住到好地方去了。”

    “你过生日的时候,皇后送你了一支金钗,那可是先帝在位时打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你还说不是他的人?”

    “简直岂有此理!”张选侍自感呼吸不畅,要晕过去,强撑一口气道,“宫里每个人过生日,皇后都送礼物。记得你去年生辰时,他送你了一座翡翠琉璃屏。谦妃过生日时,送了一盆用黄玉和羊脂玉做成的爬架葫芦盆景。和你们比起来,我那支金钗算得了什么。要按你的逻辑,是不是你们俩都是皇后的人?”

    肃贵妃还在想那座屏风,谦妃已然接过话说下去:“哎呀,怎么扯到我身上了呢。”表情有些茫然,透着几分无辜和无奈。

    珣帝听够了面前几位美人的争吵,长吁一口气,说道:“在内廷,你们都是皇后的人,还不明白吗?”

    谦妃连忙应道:“陛下说的是,我们自是以皇后马首是瞻。”

    珣帝眼光又扫了一眼肃贵妃和张选侍。

    张选侍不敢忤逆,说道:“圣皇后才色兼备,四德俱佳,是为内宫乃至天下万民的表率。我等皆诚心拜服,不敢私结朋党,更不敢恶意揣测同僚,祸乱宫闱。”此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又用上了对皇后的敬称“圣”字,因而听起来颇有些庄严肃重的意味。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进了珣帝的耳朵,带给他一种类似与有荣焉的错觉,冰冷的面孔趋于缓和。他又看了一眼肃贵妃,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就见那人双眼充满哀怨和绝望,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灰白。

    “你说谁祸乱宫闱?”肃贵妃喊出来,声音嘶哑如裂帛。

    张选侍愣住,随后又想起什么,紧张地望着珣帝,小声道:“陛下……”

    “罢了罢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珣帝皱着眉头,心底重重叹息,转头对陈衍宗问道,“还有别的证据吗?”

    陈衍宗执掌慎刑司十多年,最会揣测上意,马上领悟到隐喻,回道:“其他物证还在搜寻,目前没有了,还请陛下再等些时日。”

    珣帝要的就是这句话,故意板起脸道:“你这狗才,仅凭一块帕子就把朕诓骗过来,真是该打。”说着,起身对其他人道,“此事还需再审才能定罪,你们都回去吧。”又扭脸对张选侍道,“你也回吧,哪儿都别去,闭门思过。”

    肃贵妃一听就不乐意了,脸上泪痕消了大半,说道:“他是嫌犯怎么能回去,要是畏罪潜逃……”

    “能逃哪儿去?”珣帝不耐烦道,“朕已经说过了,现在没有确凿证据,张选侍还算不得嫌犯。”

    他让人把惊魂未定的张选侍送出慎刑司,然后来到肃贵妃跟前,问道:“丧礼定在哪天了?”

    肃贵妃靠在谦妃身上,满身的力气随着张选侍的离开而抽干,抖着嘴唇道:“放走了嫌犯,您居然还好意思过问斓奴的丧礼?”

    “你……”珣帝气得头晕,仅说了一个字就觉热血上涌,心跳过速,眼睛发花,眼眶和眉骨突突跳着疼。青骊知道他素来有心慌气短的毛病,连忙伸手顺着他的后背,接着又去揉心口,好让那越加迅猛的心跳慢下来。

    “陛下息怒,贵妃这两日哀思过度,常说些疯话,您可千万别当真。”谦妃撇下肃贵妃去给珣帝顺气,和青骊两个人一前一后安慰了好久,才把那激动的精神安抚平稳。接着,他又转头和肃贵妃道,“哥哥怎么能跟皇上这么说话呢?还不快赔礼谢罪……”

    肃贵妃冷笑,瞪着眼不发一言。

    谦妃顺着他空虚的目光看过去,屋中哪还有珣帝的影子?就连陈衍宗也不见了。

    肃贵妃摇摇晃晃起身,语气哀怨:“如今,连皇上也想息事宁人。他为了保住墨沅惜,都不管亲儿子了。”

    谦妃握住他的手,说道:“别这样说,让人听见徒增麻烦。再者,皇上和皇后都有应氏血统,若论亲疏,关系自然更近,哪儿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他叹口气,续道,“但不管怎么样,皇上对斓奴那是没得说,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你看我的阿琹,自从住到积古斋之后,皇上都快把他忘了。”

    肃贵妃却道:“你以为皇上对斓奴是真的好吗,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好让别人夸他一声好父亲。反倒是你的阿琹,虽然不住在内宫了,可皇上每次提起都很欣慰,夸他聪敏好学,是个读书的料子。”

    谦妃笑了笑,又低声安慰几句,然后温柔地揽住肃贵妃的肩头,一起出了慎刑司。坐在步辇上往回走时,他想起肃贵妃最后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

    呸!

    对于皇子而言,是读书的料子有什么用,那得是做皇帝的料子才行,否则就是个屁!

    肃贵妃回到淳和宫后,并没有回屋,而是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对着一片园圃发呆。那里曾经盛开着牡丹花,如今却早已看不见颜色,只有草丛深处散落着几片枯萎的花瓣,好像献祭时被遗漏的牺牲。

    “主子回去吧,日头大了。”鹈鹕在一旁劝着,鸬鹚也点点头,甚至贴心地给主人扇风。

    “你们也听见张选侍的话了吧。”他望着两人,恨道,“真是可恶,他是吃了豹子胆,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诋毁我。”

    鹈鹕跟随主人甚久,依稀知道所谓何事,犹豫道:“奴才在外听着,感觉张选侍应该是没过脑子,只是说顺了嘴而已。您别往心里去。”

    肃贵妃眼神忽而幽远迷茫,视线落在半空,喃喃道:“祸乱宫闱,这是当年应太后对我说过的话。可我有错吗,我只是不想给先帝守陵。”

    鹈鹕心疼地拂过肃贵妃肩头的碎发,低声道:“您没有任何错,您……”话说一半,就听鸬鹚在一旁快速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肃贵妃目光一凛,顺着鸬鹚的视线看去。就在不远处,应樵歌正朝这边走来。他略微提起精神,对盈盈下拜的人一挥手,冷冷道:“有事吗?”

    应樵歌为这冷漠的态度感到尴尬,掩饰地笑了一下,还未张口,就见肃贵妃脸上明显起了变化。

    “很好笑吗?”简简单单四个字,仿佛染了冰霜。

    应樵歌更窘迫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竟不知该摆出何种面孔。须臾,他镇定下来,开口道:“请贵妃节哀。”

    “你天天就只会说这句话!”

    应樵歌被说得来了气,要不是想打听一下最新进展,他才不愿触这霉头。他深深呼吸,把郁闷压在心头,努力做出一个悲悯的表情,慢慢道:“我只想问问现在情况如何了,听说张选侍……”

    “他就是和皇后还有冯让尘一伙的。”肃贵妃没好气道,“姓冯的出主意,姓墨的找人,姓张的下手!”

    应樵歌听得一愣,说道:“可有证据?”

    肃贵妃斜眼瞪他:“这种事能留下目击证人吗?就算有也早被灭了口。”

    应樵歌咕哝了一句,无不可恨地想,合着现在还是胡猜瞎想呢。

    他欲告退,却听肃贵妃痴痴地道:“过几天就是我儿丧礼,可他竟然不得完整,这让他以后如何投胎……”说着又哭起来,整个人都在抖。

    应樵歌这才想到,八皇子丢失的心脏还未找到。按照云华的传统,人是要全须全尾儿地下葬才行,若是不幸肢体残缺,要么把断肢风干保留好,要么就在白事铺子买个纸扎的胳膊腿儿,若是有钱的还可以做个金色的义肢放入棺材。总之用什么材质都行,但必须得有。否则,来世一出生就是个残疾,且缺少的就是上一世残缺的部位。

    因而,八皇子下葬那天要是找不回心脏,就得另做一个放进去。只是时间紧迫,恐怕也做不出像样的金银制品,也就是个纸扎的心放在那破口的胸膛。

    怪不得肃贵妃那么伤心,这种事他光是听一听就觉得难受。可他也绝对不敢再说话,现在他算是看出来了,在肃贵妃眼中他就是冯、墨一党的,是仇人集团的一员,无论怎么示好都会被挑刺。

    他趁肃贵妃陷入迷茫时悄悄退后,转身走远。挑帘进屋时,忽然萌生出好奇——

    如果那颗心脏真的被拿去行了巫蛊,那么佛奴会否痊愈呢?

    霎时间,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若是这场阴谋直指墨皇后,那么最终的落点将会在佛奴身上。

    他站在廊下,扭头对一直随侍的郁金问道:“你上次好像说过,皇上现在的子嗣只有三四个?”

    郁金回望淳和宫金色的琉璃顶,眼中是猜不透的深意,半是叹息半是恐惧道:“皇嗣很多,活下来的却很少。”

    “……”

    “就像诅咒。”

    此刻,恰好一片云遮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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