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2 七个名字

三楼的院长办公室，林晦舟坐在陶世贤对面喝茶。

茶水清淡，略带苦味。

他放下茶杯看了眼桌面上的日历，不知为什么，那些小方格子上的日期令他目眩。他好像不认识那些数字。

“你是什么时候发的邮件？”

“什么？”他回过神，眼睛却还盯着日历，脑子极力回溯一周以前的事，“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陶世贤操作了一阵电脑，说道：“邮件找不到了，很可能被我不小心删掉，不过没关系，你带来的资料里已经有身份证明，所以入职手续今天就能办。”

他笑了一下：“谢谢。”

“你没带行李吗？”陶世贤左右看看，面露疑惑，“邮件里提到过，在这里工作是需要住宿的，很多病人需要24小时值守，所有医生护工都是每周轮休。”

林晦舟耸耸肩：“没问题，我的行李……出了点差错没有带来，但我想这附近应该有商店。”

陶世贤从电脑上方盯着对面的年轻人，语气怪怪的：“很抱歉，疗养院在山上，最近的商店在山脚下的镇子里。医生和护工包括我在内，原则上是不能随意去山下的，但是后勤人员可以，你可以让他们帮忙代买。我以为你知道的，这些都在招聘信息里再三强调过了。”

“好的，明白了。”林晦舟并不在意言语外的指责，从窗户望向远方，想起刚刚经历的一幕，问道，“这里的病人都很危险吗？”

陶世贤摇头：“不，经过治疗后大部分病人都很温和，已经不会对外界构成伤害。”

“那刚才……”

“是个例外，他的病很严重。”

“什么病？狂躁症吗？”

“多重人格。”陶世贤走到资料柜，找到一个牛皮袋，递给他，“这是资料。你可以拿去看看。我的助手莫闲受伤了，已经转移到镇上的医院，刚刚来电话说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回来，而我明天就要去外地办事，可能要离开一阵，所以这段时间希望你能代我照顾他。”

林晦舟接过资料袋没有说话，俊秀的双眸中映出片刻前的倩影。

多么纤细精致的人啊，好像即将破碎的玻璃娃娃，双眼仿佛两粒黑曜石，折射出倔强的光彩。

陶世贤见林晦舟一直沉默着，续道：“我知道这有些为难，毕竟你刚入职应该先熟悉工作环境，但我实在脱不开身，而且……其他人也并不愿意跟他接触。”

“因为他很危险？”林晦舟想起回荡在庭院中的高亢狂笑，那些时高时低的笑声直到现在还萦绕耳边，如魔鬼的颤音，蛊惑人心。

“仅用危险不足以形容。”陶世贤又坐回座位上，双手交叉，显得有些无奈，“也许用复杂这个词更贴切。”

“我可以先去看看他吗？”

“可以，他刚刚注射了镇静剂，现在还在睡觉，但你正好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

陶世贤带着林晦舟在疗养院边走边介绍。

方华疗养院的前身是一位富商所建的别墅，名叫云海山庄，富商死后被其家人捐赠出来当作专门收治精神疾病患者的医疗机构。

整个建筑共三层，以中厅为界分东西两区，东区上下三层分布了病房，各种治疗室和值班医生的房间，每一层都设有门禁，只有工作人员才能划卡打开。

西侧一楼有饭厅和活动室，二层是工作人员的宿舍，三层则是院长和医生办公室、实验室以及会议室。

一楼中厅直通后面的小院，那里另有一排小房间，是护工和安保人员的住所，库房也在其中。

“这里真是井井有条，好像军事化管理。”林晦舟跟着陶世贤上到三楼，发出一声感慨。

陶世贤拿出一张磁卡，打开三楼门禁，对他说：“这是不得已的，理论上设置关卡是为了保护我们。你应该知道我们医院的性质，对吧？”

林晦舟稍稍一愣，继而说道：“当然。”顺手摸了一下黑色的铁门。

冰凉的触感让指尖倏然缩了回去，他讨厌这感觉，让他想起医学院饲养小白鼠的笼子。

陶世贤示意继续往前走，通过门禁后，铁门自动合严：“现在疗养院里的病人不多，三层只有他一人住。”

“你们把他隔离了？”林晦舟前后看看，楼道空荡荡的，鞋跟碰撞地面发出的咔哒声被无限放大，仿佛恐怖电影里的音效。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不断刺激他的鼻腔。

“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一来就蛊惑其他病人，试图让他们信奉一个叫幽冥上神的神明。”陶世贤叹口气，放慢脚步，“他的话很具有煽动性，有一部分病人，甚至是看护人员差点就相信了，他们一起策划出逃，企图在院子里放火制造混乱。”

“真是不可思议。”林晦舟表示惊讶，脑海中再次闪现那惊鸿一瞥。

“所幸他的逃跑计划失败了，但火灾引起骚乱，有人因此受伤。从那之后没人愿意跟他接触，原来的医生也辞职了，后来一直就是由我负责。”

他们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单间门前停下，透过打开的瞭望窗，林晦舟清楚地看到一人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蜷着身子，被子只盖到腰。

陶世贤打开门，让他进去，轻声道：“他还在睡。”

他慢慢转到床的另一边。

床上的人很瘦，脸色惨淡，但五官比例很好，眼睫很长，微微颤着，不知正身处何种梦境。他把薄被重新拉到肩头，退到门口，拿起小桌上放着的本子翻看。里面有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大多数字句混乱不堪，没法辨识，只能勉强能认出几个字：幽冥上神……

陶世贤解释说：“这是他的本子，属于其中一个叫夕如梦的人格。这个人格认为自己是作家，所以天天拿着本子乱写乱画，还宣称是受了幽冥上神的指引要写下所有人的命运，但实际上他写的东西几乎没人能看懂，而且似乎其他人格也看不懂。”

“很有意思。他的人格之间意识共享吗？”林晦舟在回去的路上问。

“据我推断是这样的，并没有完全分离。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按照现有理论，多重人格之间的意识是阻断的，但唐小纭显然是个例外。据我们观察，那些人格都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并且以自己的方式影响着主人格，也就是唐小纭最初的人格。”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唐小纭？”林晦舟好奇。

陶世贤道：“很难说，有些时候我们不能很清楚地区分开，尤其是在他沉默的时候。”

再次回到院长办公室，林晦舟拿起文件袋：“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病例，我会好好研究并且制定治疗方案的。”

陶世贤听后显得很高兴，说了很多勉励的话。

傍晚，陶世贤离开疗养院，临走前交给林晦舟一张门禁卡，并嘱咐他一定要看好唐小纭，不要被他迷惑。

晚上临睡前林晦舟洗了澡，裹着浴巾舒服地靠坐在床上，翻阅资料。

唐小纭，三年前被送到这里，那时只有二十岁。

资料首页有张照片，像是生活照，是他和另一个年纪较长的人一起照的合影，他穿着黑外套表情抑郁，而另一个人体型高大魁梧，看起来十分严肃，看长相倒与陶院长有几分相似。

翻过首页，从第二页开始便是厚厚的医疗记录。根据病史，唐小纭最开始发病时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逐渐显现出奇怪的作息方式，并自称是幽冥上神降临人间。为此他的养父——林晦舟猜测就是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将他送到医院治疗，但效果并不好，而且病情越加严重。于是，他被送到方华疗养院接受特殊疗法。

而所谓的特殊疗法则十分荒唐且残酷。

例如，在他刚被送来时，曾被要求仅穿单衣赤脚在雪地里走路，目的是要把其他人格冻死。很显然，该疗法失败了，而带来的最直接后果是双脚的大面积冻伤，等到伤好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纵火逃跑的事件。

林晦舟忽然有些理解唐小纭的做法了。

再往后翻，在其中的一个夹页上，写了几个名字。沐棠云，夕如梦，玉玲珑，阿镰，阅无心，千元子……最后的名字边上划了个问号。这应该就是所有人格的名字，古怪又好笑。

真是谜一样的人。

他合上资料，唐小纭的状态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明天一定要去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