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50 对峙

唐小纭觉得自己上了天，脚下是虚无的云，眼前是深邃的夜和明亮的星。黑暗中，他走得磕磕绊绊，双腿抬不起来，在强行拉拽之下几乎是半拖着走。由于手被绳子捆住，难以保持平衡，踉跄中数次跌倒，头脸到处是细小的擦伤。

“去哪儿？”他的声音细如蚊蝇。

王羽扉闷头走路，没有听清，但猜出他要问什么，笑道：“带你回家。”

“家……”他迷茫了，还有家吗？随后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英俊的面容，“家……在哪儿？”

“一会儿就到。”王羽扉拉着他，从通道中钻出，来到一间杂物室，这是上次封闭前特意留出的，为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他打开天花板上方的活板门，拉下一截梯子，将唐小纭推上去。

“上面是哪儿？”唐小纭仰头，上面黑漆漆的，看着害怕。

“上去就知道了。”

唐小纭被迫往上爬，上面是另一间屋子。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霉味。王羽扉紧跟着爬上来，打开手机光照亮，很快就发现一扇门。

门锁早已生锈，轻而易举就被破开。

迎面，是呼啸的寒风。远处，月亮隐在山间，照耀着月华大地。

唐小纭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激到，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本能往后缩，想回到温暖的屋中。然而王羽扉才不管他是不是冷到，像牵牲口似的把他拽了出来。冬夜的寒冷加速药效挥发，唐小纭比刚才更清醒一些了，哆嗦着问道：“这是天台，你要干嘛？”

王羽扉在手机上按了几下，说道：“等人。”

唐小纭只穿了单薄的病号服和塑料拖鞋，此时全身冰凉，手脚要冻僵，不禁蹲下身子蜷成一团：“太冷了，我想回去。”

王羽扉走向他，居高临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抬起：“你是忘了吗，回去就得大卸八块。”

唐小纭彻底清醒过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我不要回去，我宁愿冻死。”

王羽扉道：“你老实些，等我成为院长后，会考虑放你一马。”

“真的？”

“不骗你。”语气很敷衍，不过唐小纭还是充满希冀地笑笑，问道，“那林玉舟呢？”

“哈哈，你们倒是痴情，比正常人还要用情至深。”王羽扉觉得好笑，弯腰摸摸唐小纭的头发，说道：“放心，我一定让你们比翼双飞，绝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楼下，喧闹声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嗷嗷的叫声。唐小纭听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羽扉猜到他所想，不以为然道：“没什么，晚会出了点小状况。”

“什么状况？”

具体是什么事王羽扉也说不清，他带着唐小纭从水疗中心上到一楼时，路过餐厅，那里面有个女病人正在大喊大叫，而另一些病人则在敲盘子助威。安保人员将他们围拢，却因没有配备有效武器而显得威慑不足，反被病人攻击。要是以往，出现这样的事都会及时疏散病人，带回病房安抚，可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巴不得底下乱成一锅粥，所以根本没有出手要管的意思。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选择走暗道，避免碰见熟人不好做出解释。

当顶棚的门再次打开时，唐小纭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不停打哆嗦。当他看到熟悉的身形时，挣扎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玉舟……”声音不大，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下一秒，他倒了下去，落到温暖的怀里。

“我在。”林玉舟手被铐着，展不开双臂，可还是尽可能托住唐小纭，让他靠在身上，用火热的胸膛温暖冰冷的身躯。“对不起……”

唐小纭泪眼婆娑，哽咽道：“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

“不会的，我们一直在一起。”林玉舟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借由亲吻的姿势做掩护，悄悄去解唐小纭手腕上的塑料绳。

绳子是死结，很难打开，要是叉子还在就好了，可惜陶世贤控制住他之后搜了身，把叉子扔了，只留下几个橡皮球在手里玩了一圈又塞回他的口袋，当作嘲讽。现在，他只能靠牙一点点咬开。

另一边，陶世贤气势汹汹，跟王羽扉对峙：“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因为医疗事故被实习单位开除，全世界都抛弃了你，只有我收留你，给你正式职位，让你参与疗养院管理。你在这里呼风唤雨，还有什么不满？”

王羽扉冷笑：“少拿恩人自居。你那些脏事都是我给你处理的，没有我，谁给你善后擦屁股，我可不欠你的。你原先还有理智，咱们可以继续合作，但你现在也疯了，被小悦的死弄得彻底丧失判断力，竟妄想出一个神，还要给神献祭，白白浪费这么好的货源。你和这里的病人有什么两样？你不配当院长，应该接受治疗。”

“你以为我疯了是因为你没见过神。”

“没有神！”王羽扉大叫，“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突然冲向唐小纭，揪住衣领强行将他从林玉舟身边拖走，勒住脖子，说道：“我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陶世贤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王羽扉从上衣兜里摸出支笔，丢在地上，叫道：“签字，别磨蹭，否则我杀了他，看你拿什么当祭品。”

陶世贤捡起笔，在手指间转了转，说道：你就这么想接管疗养院？你以为管理这么个地方很简单吗？你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我辞职也轮不到你来当，这件事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

王羽扉道：“等我告诉他们你的精神状态之后，他们就会允许了。”

“他们不会信的。”

“可以试试。等你把关于莫可名状的外神的故事讲给那些金主听时，你觉得他们是跟你一样呼喊神迹，还是觉得你彻底疯了？”王羽扉喘口气，续道，“关于你女儿的死，我十分遗憾，但很显然你还没走出丧女之痛，已经没法继续工作，现在你该让贤了。”

“让贤？让给你？”陶世贤大笑几声，恨道，“就算要让位，也是由我陶家的人继承，你算老几？！”说着，掏出枪对准前方。

王羽扉显然没料到对方有枪，当即愣住，接着将唐小纭挡在身前，说道：“我劝你想清楚开枪的后果。”

唐小纭吓坏了，黑洞洞的枪口让他战栗。月色下，一切是那么朦胧，又是那样可怖，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可最后受伤却是自己。

“别……别伤害我……”

林玉舟手被绑着，冲到陶、王二人中间，对他们道：“你们的事，不要牵扯别人。”接着，对陶世贤大喊，“你威胁不了他，就算开枪也只是打死我。”

“你以为我不敢？”说罢，枪声响起。

林玉舟只觉腿上一阵彻骨剧痛，犹如热油泼洒上去，一声惨叫摔在地上，小腿鲜血淋漓。他捂住伤口，眼前的人一步步逼近，耳边是唐小纭的尖叫。

陶世贤将他踢开，重新与王羽扉面对面，拿枪的手依旧很稳：“现在没人挡路了。而且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一次解决你们两个。”

唐小纭对威胁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儿地挣扎，嘴里含糊地喊着林玉舟的名字。王羽扉带着他向后退几步，说道：“我不信你会开枪，你需要他当祭品。”

陶世贤皮笑肉不笑：“祭品谁当都可以，不一定非他不可，我看你也挺合适。”王羽扉又退几步，忽然把唐小纭推到天台边，掐住脖子强行探出半截身子，说道：“既然如此，你该不会阻止我松手吧，毕竟唐小纭的疯病非常严重，早处理早省心。”

唐小纭腿都软了，双手死死扒住天台边缘，不敢睁眼，因为一旦睁眼看见那黑洞洞的深渊，他就会控制不住叫喊。而他不能再让林玉舟冒险了，如果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希望是林哥哥。

陶世贤先是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林玉舟，又仔细评估如今态势，罕有地犹豫了。王羽扉没说错，他确实在乎唐小纭的生死，因为神喜欢纯洁无瑕的新鲜贡品，人一旦死了，就不新鲜了。而以次充好，神会发怒的。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不应该着急打伤林玉舟。

空中，细小的雪花慢慢落下，风更大了。

天台上站着的三人各怀心事。

最终，陶世贤压低枪口，换了副面孔，挤出一丝笑：“为什么弄得这么复杂呢，咱们都各退一步如何？我放下枪，你放开唐小纭。”

“可以，你先。”

陶世贤说：“你不信任我？”依然端着枪，没有放下的意思。

“就是信不过。”王羽扉现在无所顾忌，说道，“我看到过你太多次的出尔反尔。你承诺会给莫闲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可实际上却将他开膛掏空了。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信任，谁知道你会不会在我放人的时候开枪。”

陶世贤拧眉，怒火中烧：“反过来，你也不值得信任。”

“我要一个疯子何用，唐小纭活着还是死对我都没有影响，可对你就不一样了。你大可以这么僵持着，等他冻死。相信你的神吃不出冷冻食品和新鲜食品的区别。”

唐小纭听到如此比喻，发出一声呜咽，王羽扉手上用力，几乎压断他的脖子，叫道：“闭嘴！否则现在就把你扔下去摔成肉泥。”接着，又对陶世贤道，“你想好没？”

“唉！”陶世贤不情愿地把枪放到脚边，说道，“现在该你了。”

王羽扉却道：“把辞职声明签了。”

陶世贤认命似的在几张纸上写下名字，扬了扬手中纸：“都按你说的做了，现在你把唐小纭推过来。”

这时，一旁的林玉舟缓过来，半支起身子，说道：“不能给他，他会杀了小纭。”

唐小纭也揪住王羽扉不放，俨然忘记就在几分钟之前，面前的这个人还想将自己扔下楼去。“求你了，我不想那样死，如果非要死，我宁愿自己跳下去。”

王羽扉看了看他们俩，觉得很滑稽，对陶世贤道：“看见没，人家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如愿，你这个院长当得可真失败。”

陶世贤对那讽刺置若罔闻，阴着脸向前迈步，王羽扉唯恐他要做什么，立刻大叫：“停下，你要干嘛？”

“给你东西。”陶世贤递出手里的纸，“难道你想让我现在松手？”

大风将纸张刮得哗哗响，仿佛随时都能撕开。王羽扉暗自掂量了一番，林玉舟瘫在地上，唐小纭就是个废物，真正要面对的还是眼前这个人。而陶世贤已经年过半百，就算看着再年轻也到底是步入老年阶段，早没了初见时的精壮。他敢肯定，在那身昂贵的外套之下，包裹的是一具充满肥油的身体。

单打独斗，他有胜算，毕竟这些年他凭一己之力制服过很多凶悍的病人。

思及此，他放开唐小纭，伸出手：“给我。”

唐小纭脱离桎梏，连爬带滚地来到林玉舟身侧，想把他拖到顶棚里去。然而林玉舟伤得严重，一条腿几乎废了，根本动不了，加之唐小纭现在也是有气无力，两人挣扎半天也只不过移动了一两米。而此时，林玉舟已然疼得快晕过去：“你快逃命去吧，别管我了。”

唐小纭却扑在他身上，说道：“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

林玉舟安慰：“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好多人陪着你，你不用害怕，从来时的路返回，遇到人就大喊，他们会救你。”

唐小纭摇头，盯着那鲜血淋漓的腿，心疼得难受，哀声道：“没人会救我，他们只会把我再关进小黑屋里去，从不听我解释。谁会听疯子的话？”

林玉舟心知唐小纭说的没错，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如同曾在脑海中幻化出的天使雕像，圣洁又脆弱。唐小纭是对的，他们应该一起走，否则，没人会保护天使，那些肮脏的凡人只会玷污伤害天使，令天使蒙羞。

可他们怎么才能逃出去？

目光所及之处，另两人还在交涉。

这时，林玉舟看见地上的枪，对唐小纭说：“悄悄过去，捡起来。”

唐小纭害怕极了，但还是听从吩咐，压低身子，借由夜色风雪的掩护，慢慢爬行。

五米……三米……一米……

距离越来越近，他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陶世贤道：“我很好奇，你拿到我的辞职声明后要怎么做？接管流程并不是我辞职你上位这么简单，我要整理交出疗养院相关材料，还需要接受问询，你觉得我面对那些更高层人们的质疑，我会怎么说？”

“我有办法，不劳你操心。”

“什么办法，不如说来听听。”陶世贤有意无意地歪了一下头，犀利的眼神戳向地面。

唐小纭本能地定住，伸出的手刚刚碰到枪托。

林玉舟大喊：“快啊！”

唐小纭回过神来，握紧枪，然而下一秒，王羽扉就朝他扑过来。

情急之下，他扣动扳机。

咔的一声微响，之后是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