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第二章 冯家的偏方 7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二)冯家的偏方 7
当日下午,方凌春得知张选侍又被送回慧心轩,着实惊讶了一阵。
他问了两边遍传话的宫人,怀疑是其看走了眼,可那宫人却一再肯定就是张选侍本人从深鸣宫前路过,神色萎靡,却不复被带走时的慌张。
这下,他心里可没底儿了。
那块手帕做不成死证,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可是即便如此,也能暂时分散珣帝和所有人的注意力。而现在,这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吗?
“皇后知道这件事了吗?”
离鸾回道:“张选侍在慎刑司哭天喊地,肃贵妃和谦妃都到了,这么大动静皇后肯定也知道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过问。”
方凌春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他要以不变应万变?”片刻,又问道,“上次说八皇子的丧礼准备什么时候举行来着?”
离鸾道:“应该是三天后,具体时间还得问尚仪局,他们负责定时辰。”
方凌春想起来了,上次准备移宫时,也说要按吉日吉时来才行。也不知这是皇室祖制还是珣帝或墨皇后的个人规定。
方凌春走出屋,站在院内,微微的热浪吹拂发丝,不禁心生荡漾。他用手遮在额头上方挡住耀眼的日光,远眺蓝天,欢快道:“反正也无事,正好搬家。去跟宁尚宫说,我现在要搬到主殿去,让他派些人过来,我东西多。”
离鸾一时没转过弯儿,支吾道:“那张选侍的事……”
方凌春笑道:“先把移宫的事儿办成了,给你弄个一等宫人的身份再说,至于张选侍……”笑容渐渐落下,平静道,“你传我的话,这几日大家无事别出去溜达,听到外面有任何声音也别在意,更别过问,否则要是惹上祸,我只管埋不管救。”
“您的意思是?”
“且等等看吧。我有预感,张选侍活不过三天。”
离鸾悚然,领命而去,不消一刻钟的工夫就带着二十多个精壮汉子回来。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杂役服饰,个个精神,领头的是个一团和气的中年人。他对方凌春行一礼,然后说道:“奴才姓徐,是尚宫局杂役房的,专管杂役分配。宁尚宫吩咐了,让奴才专门挑最能干的过来协助方主子移宫。”
方凌春笑了:“如此甚好,你的人负责搬,我的人会告诉他们东西该怎么摆。”
离鸾笑眯眯上前,一把握住徐管事的手往边上拉了一下。徐管事只觉手中一凉,低头再瞧,掌心中正是一块碎银。
方凌春道:“徐管事亲自过来监督,辛劳了,这是一点儿茶钱。等办好了差,这里的每个人还能得五百钱的零花。”
徐管事常年在捞不到油水的地方窝着,哪有机会见到白花花的银子,此时嘴角笑得合不拢,对方凌春千恩万谢,直言遇到心善的好主子。随后,又厉声告诫院中等待分配活计的人,切不可偷懒耍滑,所有东西要轻拿轻放,小心呵护。
虽然内宫早有规定,入选后宫的人不许携带私人物品,可尚族却不在规定之内。他们是天底下离皇族最近的人,永远沾亲带故,几乎在所有事上都有特权。方凌春作为云梦方氏的嫡子入宫,他的嗣父为之尽心准备,生怕宝贝疙瘩受了委屈,因而携带入宫的东西多到数不清。光是手中把玩的小物件就装了五个大木箱,四季衣服、镶缀用的宝石和各种金银珠宝首饰分别装了十大箱。这还不算书籍、文房器物、香料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其中,还有四个金夜壶,做成麒麟横卧的姿态,通体雕刻华丽的纹路,辅以银饰装典,眼珠分别由红、蓝、绿、紫四色宝石做成,就连脚爪上也镶了金刚石。它们非但没有任何异味,反而散发阵阵幽香。搬运的宫人们看得眼儿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接溲的东西能做得如此精美,像艺术品。
方凌春不愿去大殿等候,更不想戳在院子里当监工,于是让人搬了藤椅放到深鸣宫外,背靠竹林坐下眯眼小憩。
已近傍晚,日头偏西,惬意的风带着他很快入梦。
梦中,嗣父给他端来好吃的莲花糕,他笑着捏起一块,刚要入口,就听天外一道雷劈似的声音直冲脑髓——
“方选侍……”
他浑身一颤,陡然睁眼。
温柔的嗣父不见了,好吃的莲花糕也没了,面前站着一个面皮不带抖一抖的中年宫人,身后还跟着四五人。
他瞪着眼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哦,是你啊。”
于尚仪的倒八字眉微微抽动,欠身道:“方选侍,您这是何意啊?”伸手指向深鸣宫内,那里人来人往,正干得火热朝天。
方凌春没有起身,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抽出腰间折扇一边扇着一边说道:“你不都看见了吗,我搬家呢。”
于尚仪直起腰,说道:“咱们上回可是说好的,您择日移宫。”
“对啊,选择今日了。”方凌春道,“本来是想都弄好之后,再知会尚仪局一声,把我住处改一下,不过既然你来了,刚好省去我们跑这一趟。”
“可咱们上次说的时间是下个月。”
“今儿个是二十九,还有一天就到六月了。”
“所以今日还在五月之内呀。”于尚仪笼着手,居高临下看着椅中的人。
“为何这么执着日期,提前几天还能彰显尚仪局办事积极,给皇后留下好印象。”方凌春耸耸肩,颇感莫名其妙。
“可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呀。”于尚仪慢条斯理道,“您移宫的事儿原本定在五月,算作尚仪局五月的督办事项之一。后来您要改日子,虽说有点难办,但谁让您是主子呢,所以尚仪局就依了您,把五月改六月,变成六月的待办。可今日,您悄么声儿地就把地方挪了,尚仪局虽然提前办了事,可不仅落不着好处,还得把呈给皇后过目的月报改了。您也知道,这都月末了,月报早写完了,可不能来回改。”
方凌春总算明白了,这是嫌没有提前知会尚仪局,跑他这儿摆谱来了。他摇着扇子起身,扇面朝前伸,把山墙一样的于尚仪拨到一边,踱着步子回到深鸣宫的院子。
院中,不少人已经听到外面对话,看到尚仪局的几人跟在方凌春之后雁行而入,不禁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凌春环视一周,说道:“你们继续,早干完早拿赏钱。”
这时,离鸾和徐管事从殿内匆匆走出,一左一右站在方凌春左右,宛如护法。
于尚仪向来看不上尚宫局,一瞅见徐管事那张圆脸就发出冷笑:“姓徐的,你在宫中年头可不短了吧。方选侍年轻又是刚入宫,不懂得六局办事的章程,情有可原,可你居然也要跟着瞎掺和,真是可笑。”旋即,不等徐管事反驳,眼睛一横,对离鸾道,“八成就是你撺掇的吧,之前你跟着贵太妃的时候就仗着主子的资历在外面狐假虎威。那会儿皇上看在贵太妃的面子上由着你们安庆宫胡来,如今贵太妃薨逝,你不说收敛性子好生服侍新主,居然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学的规矩让狗吃了吗?”
离鸾气道:“你好意思说别人吗,你现在不也是仗着皇上宠信来这里耀武扬威?!不过要是说起这个‘宠’字来,我还明白告诉你,我家主子那是坐着银汉宫的软轿抬去的,然后又坐着宸宇宫的轿子抬回的。那可是备受二圣呵护的人,你一个办事的奴才比得了吗?”
于尚仪脸色变得很难看,眉毛几乎横过来。
以前,只要提起侍寝的事,方凌春总会感觉不痛快,可如今再提此事,他忽然觉不那么难受了。眼前的人比那难堪的侍寝还要令他厌恶。要不是此人,梦中嗣父手里的莲花糕就喂到他嘴里了。打破他的美梦不算,竟还要对他指手画脚,真是岂有此理。
他提气,朗声道:“于尚仪嘴上说我年轻,可实际上却是欺我年轻。看来,我这个选侍确实低了些,连你这种人都要踩一脚。你今日过来找我不痛快,无非是想捡个软柿子捏一捏。怎么,尚仪局的人已经不够彰显你的优越感了吗,居然到我这里撒野?!”
于尚仪不卑不亢道:“奴才这是照章程办事。宫里若是都像您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那就乱套了。”
方凌春上前几步,看着那张铁青的脸,一字一句道:“你提起规矩,那我就跟你说一说规矩。按照《内宫规训》,采人及以上均为主位,意思就是,即便是最末端的采人也是高你一等的。少在我这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穿身衣服就真以为自己是人了?”
“你……”
“少你呀我呀的,你的规矩学哪儿去了,也叫狗吃了吗?还是压根儿就是狗脑子学不会?”
“方选侍!”于尚仪气得发抖,上下嘴皮都不利索了。
“呦,这还来脾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宫的主子呢。”方凌春扬声喊了几个尚宫局的杂役,说道,“把他们抬起来扔出去,我每人赏二百两银子,扔得越远,赏得越多。”
话音刚落,杂役们就如饿狼扑食一般全拥了过去。抓手抓脚的,抱胳膊抱腿的,还有吆喝起哄的,乱糟糟一片。就在这些嘈杂中,于尚仪和跟随他来的那几个倒霉蛋像一条条扭动的肉虫被抬出深鸣宫的大门,一路尖叫地远去了。
院中安静下来。
徐管事望着于尚仪刚刚站过的地方,又看了看身边笑得开怀的美人,有些茫然,只听方凌春道:“让剩下的人继续搬吧。”他嗯嗯两声,只瞅着方凌春的背影发呆。
不多时,那些杂役们又乱哄哄地回来了,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好像干成了一件大事。
方凌春随口问道:“给他们抬哪儿去了?”
一个竹竿似的瘦子抢先说道:“回主子话,抬到北斜街墙头下面的夹壁道了。”
方凌春第一次听说这等地方,面露不解,徐管事和离鸾却已是笑成一团。
离鸾笑够了,解释道:“北斜街夹壁道是专门走垃圾的,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停放不少垃圾桶等着往外运。”
听到是如此妙处,方凌春拍手叫好,开心道:“差事办得真不错,我再加一百两,每人赏三百两银子。”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些钱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来的,就算因为这件事受罚挨板子,也值了。
徐管事由衷赞叹:“方主子真是太慷慨了,是个大善人。您放心,若是别人问起此事,奴才定不会让您吃亏。”
方凌春会心一笑,说道:“徐管事是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以后若有事,少不得还要找你出面呢。”
离鸾适时地又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徐管事手里,挤了挤眼。
徐管事一摸厚度就知钱不会少,更是把方凌春夸成了花,又指挥着把配殿打扫干净,这才带着一帮子人喜滋滋回去了。
第二天,于尚仪大闹深鸣宫后被当成垃圾扔在夹壁道的事已遍内宫。又经过一整日的发酵和流传,版本越加离奇,竟有传言说方凌春只是起手做了个法印,于尚仪就自己飘起来飞走了。为此,不少人去了花园,都想看看这位好本领的方选侍是如何作法的。
而作为事件的主导者,方凌春却一直没离开深鸣宫的大殿。从早上起床后,他就流连于殿中各个房间,这坐坐那转转,把房间中的摆设做了细微的调整,务求让所有东西都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方便他随时随地取用赏玩。
除此之外,便是密切关注慧心轩的动静,然而一整天下来,未见异常。珣帝没去,皇后也没去,除了送饭的宫人之外没有人靠近。那个僻静的院落仿佛一夜之间真的独立于尘世之外,谁也不知道被迫静思的张选侍在承受着诸多猜疑之际究竟在想些什么。
睡前,方凌春坐在东暖阁的炕床上正看一本闲书。他刚刚沐浴完,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中单衣裤,上身搭了一条彩色披肩,湿漉漉的头发就披散在上面,防止弄湿寝衣。
离鸾坐在妆台前收拾东西,默默干了半晌,忽然抬头道:“昨天的事,于尚仪会去皇上那里告状吗?”
方凌春看着书页,淡淡道:“我看未必。别看他叫嚣得厉害,说不定心里比咱们还没底儿。他不就是六局的管事吗,说到底还不是宫人,凭什么敢管主子的事。就算是管,态度好些我也就不计较了,可你看他那是什么语气,好像我是他家的短工。哼,我爹跟庄上的佃农说话时可不会像他这样没礼貌。”
离鸾见他越说越气,连忙放下手头的几根金簪,坐到旁边为他舒心,说道:“您说得是,于尚仪就是个没教养的无赖,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否则皇上肯定会治他一个枉顾尊卑以下犯上的罪名。”
方凌春笑了。
任何敢挑衅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绵长的唱喝。
旋即,一个宫人跑进殿,来不及进屋就喊道:“皇上来了。”
方凌春眨眨眼,自言自语:“他来干吗?”
话音未落,离鸾已然伸手把他拽下炕,穿了鞋,然后急急忙忙来到院中接驾。不过,他们晚了一步,刚到殿门口就与珣帝撞个满怀。
“陛下!”方凌春惊呼,马上下跪请安,问安的话还未说出口,胳膊就被珣帝挽住,带到怀中。
“跟朕在一起不要有那么多礼数,那样太不自在了,像在家一样便好。”
方凌春甜甜地笑了,有些失神。
家里可没有人动不动就被剖心挖腹。
珣帝看到炕床上倒扣下来的册子,拿起来翻了翻,笑道:“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种书。”
方凌春凑到珣帝身边,摸着书角,叹道:“这本《算学精要》以前研习过,可因为太深奥,放下了一段时间。近几日无事,便想着找出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新的领悟。”
《算学精要》是专门阐述数术的理论书籍,里面分为十八卷五十二章。珣帝饶有兴趣地指着书上的一道题解,说道:“你比朕看得深。当年朕也看过,却只看到第六卷的会圆术便学不进去了。可你都看到第七卷的隙积术了。”
方凌春失笑:“我也是一知半解,这一卷看了好久还是算不明白。”说着,将书自然而然地从珣帝手中抽走,放到一旁,带着几分小小的埋怨,说道,“陛下过来是要跟我讨论积尺的算法吗?”美丽的双眼含着动人的春意,嘴边荡漾的笑容犹如春雨浸入心脾。视线不经意飘向门口,见外面侍候的人手中没有那恼人的酒杯,心下更是放松,拉着珣帝袖子晃了晃。
珣帝笑呵呵地伸展双臂,示意宽衣。
方凌春羞涩地低下头,将珣帝衣衫一件件除下,然后一起坐到床边,肩挨着肩,膝碰着膝。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也不知流程以外的珣帝会是什么样子,初次侍寝前的忐忑与憧憬又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珣帝翻身上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刻,方凌春脑子里蹦出无数画面和词汇,不停地解析和重构各种各样的组合。是颠鸾倒凤还是仙人指路,又或是蒙起被子翻云覆雨……他等呀等,想让珣帝先做些引导,或是再说些悄悄话,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身旁的人再有动静。小心回头一瞧,立时目瞪口呆。珣帝早盖好被子面朝里睡了,凑近一听,还有微鼾。原来刚才那些许声音就是珣帝在钻被窝呢。
他气得扬起手就要拍在那隆起的被子上,看样子那底下应该就是珣帝的龙臀。可是,他到底还是知道尊卑的,那只气愤的手仅仅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半是哀怨地在锦绣缎面上一抹,便又老老实实放回腿上。
他熄灭了蜡烛,在床边独坐了很久,冷笑了很久。
原来,珣帝真的只是来睡觉的。
诚然,睡素觉也不能说不好,好歹也算是陪睡的一种,可他仍然觉得身上不得劲儿。他刚才可是把脸都笑疼了的,换来这么个结果,怎能不气?他无不气馁地想,要是他父亲知道了,非得损他一句白长了漂亮脸蛋儿。
第二天,他被说话声吵醒,一睁眼,床前人影乱晃。半晌才反应过来,珣帝该上早朝了。他没经历过这些事,也不知该不该下床帮青骊一起服侍珣帝穿衣,仍坐在床上发呆,时不时打哈欠。
珣帝穿戴好之后,对他柔声道:“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不用出来送了。”
话虽如此,可他怎能敢真的直接躺下。他披了长衫下床,恭送珣帝到院门口。
此时,天空已是一片灰白,却不见红日。
许是要下雨。
珣帝离开后,方凌春返回东暖阁,对离鸾说:“我怎么感觉皇上怪怪的。”
离鸾望着睡眼惺忪的主人,颤巍巍道:“皇上没告诉您吗?”
“告诉什么?”
“昨夜,张选侍自尽了,慧心轩的奴才们都殉主了。”
注:
会圆术:计算圆形弧长
隙积术:计算堆垛物体的体积
积尺:泛指各种体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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