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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颜若水

    周桐带颜若水回到画凤楼,吩咐竹月取来手巾,给他把过分浓艳的妆容擦掉。看着白嫩的面庞,他再一次腹诽昊承王后的审美,明明是天生丽质,清冷如玉,非要打扮成狐精,让人看了嫌弃。他给颜若水亲自端了一杯清茶,说道:“别再化浓妆了,你很迷人,别让脂粉盖住你的气质。”

    美丽的少年点点头,喝下茶水,说道:“刚才谢谢您,要不是您把我带出去,王后又得训我。”

    “他经常说你吗?”

    “以前还好。自从我嗣父病重,我偷跑去探望之后,他就很生气,总说我没良心。”

    “你嗣父是什么人?”周桐自觉不该打听别人的秘密,但实在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美人才能扭转昊天王身上粗犷的血统。

    也许又会是海若那般的人吧,虽然出身卑贱,却拥有足以扭转乾坤的美貌,为颜氏家族浑浊的血液注入强大的新生力量。

    颜若水拧着眉,答道:“我嗣父身份低微,只是原先王府内看管库房的下奴,有一次王府丢了东西,他被召到前院问话,这才……”说着,忽然抓住周桐的手,用力一握,“贵仪是好人,能不能帮帮我嗣父,他现在病得厉害,被丢在东南角门一带的排屋里,没人照顾。”

    周桐道:“你要如何呢?”

    颜若水道:“我自己有银钱,也有药,只是这些天无法脱身去照顾他。我求父王让我去看看他,可父王害怕我被过了病气,去不了云华,禁止我探望。现今,只求贵仪名义上教导我礼仪,私下里能放我出去一段时间。不用太长,半日便好。若半日不行,一两个时辰也可。”说罢,眼中蓄满泪水,晶莹的泪珠慢慢滑落脸庞。他见周桐没有回应,又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不了几天了,最迟六月,也该启程。这一去怕是终生再也回不来,我真的不想把这仅有的时间错过。”

    周桐听得动容,起身挪到他身边,柔声道:“这个当然容易,你每日过来,我再找借口让你出去。只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总是要分别的。”

    颜若水抽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父王的决定更改不了。”

    周桐慢慢道:“若我有办法能让你不去云华呢?”声音不大,柔柔弱弱的,可颜若水却从中听出坚定,泪水一下子收回去一半,另一半挂在眼角,不确定道:“贵仪说的是玩笑话吗?”

    周桐一字一句:“我是认真的。”神色端庄肃穆,在雅致的房间内,宛若一尊神佛,悲悯地凝视众生。

    在这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颜若水挂在眼角的另一半泪水霎时间被风干了,他下意识抚摸脸颊,喃喃道:“您能有什么办法呢?”紧接着,忽又一笑,“对了,我想起来了,您马上就是第二王后了,父王一定特别喜欢您,所以才会这样做。您去求父王,他肯定会同意。”

    周桐望着他,深邃眼眸中流露出同情,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把以色侍君想成自然而然的交换条件,几乎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

    少年还在看他,可那张脸在周桐眼中已经渐渐幻化成另一张面孔,比颜若水更加光彩照人,更加令他心痛。

    在那个人的心中,也曾这样想过,所以才落得那么悲惨的结局——身死,国破。

    他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息。

    颜若水摇了摇他:“贵仪?”

    他抚摸少年的长发,同样棕金的发色令他倍感亲切,低声道:“以色侍君,焉能长久?我们想要的东西不要试图用交换去获得,更不要用祈求怜悯的方式去求人施舍。”

    “那要怎样呢?”

    “要学会争取,学会自己掌握命运。”周桐附在他耳边,说道,“我确实有办法可以不让你去云华,也可以让你和亲生嗣父一直生活在一起,端看你愿不愿为自己的命运去搏一把。”

    声音缥缈似云,又像一根稻草在心上挠了一下,一瞬间,颜若水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想。

    如果说在那次宴会之前,他还对云华的宫廷生活抱有幻想,那么在那之后,听了周桐的慷慨陈词,那点幻想早吓没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也曾反抗过,以绝食做要挟,可当看见亲生嗣父在他父亲的鞭下辗转求生时,刚刚萌生出来的反骨便缩了回去。他的嗣父这一辈子过得很辛苦,怎么能再让他受折磨?

    “贵仪请说吧,只要我和嗣父能在一起,让我怎么样都可以。”此时此刻,颜若水甚至不想去探究所谓的“搏一把”到底是指什么,因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周桐抱住他,拍拍肩膀:“别说得那么严肃。你先跟我说说重六节的事吧。”

    颜若水不解:“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说说宫中的习俗吧,那一天都干些什么?”

    周桐露出鼓励似的微笑。

    ***

    就在颜若水细说重六节当天的祭祀活动时,远在北燕城的颜梦华刚刚被领进冯家主宅的会客厅。

    他坐在椅子里,一边品茶一边欣赏主位背后的巨大屏风。

    他认得这屏风上的《锦绣河山图》。很久以前,周桐曾临摹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修修改改数十次才完成。他觉得画得极好,与真迹不相上下。可周桐却说,技法虽好,却不传神,就连充当参照物的赝画都赶不上。他这才知道,原来周桐照着画的那幅作品并不是真品,仅仅是画行的师傅们临摹的,且是原作的一小部分。他问真迹在哪儿,周桐说在冯家。

    《锦绣河山图》是冯氏在百余年前聘请当时最著名的工笔画家创作出来的,耗时整整三年,花费万两白银。整幅作品画在一块巨大的绢布上,呈现出燕陵地区的山水全貌,号称五城四水九山,夹杂各种飞禽走兽和数百名形象各异的人物。

    画作细致入微,布局精妙,既参考了实际的地理位置又充满巧妙的联想,将五城散落在五个方位,远看恰如五行图。

    此画一经完成便被世人所称为神作,吸引无数人慕名参观。

    此时面对真迹,颜梦华赞叹之余忽然想起周桐曾说起的一则传闻。据说,这幅画原本是献给淑贵妃冯臻的寿礼,画上还有题字。不料,就在发运之前,冯臻因陷害东宫太子而被圈禁,冯氏急于撇清关系,将冯臻直接从族谱中除名,这幅画就此被搁置下来,甚至画上的题字也被药水清除,重新补上别的图案,然后收进库房。

    冯臻死后,宫廷局势发生变化,各方势力角逐皇位继承权。当时的冯氏家主为了攀亲戚,又把冯臻的名字加回族谱中,并扶持他的孙子登上皇位。此后,冯臻被正名,且被追封为太皇太后。冯家获得胜利后,将画重新找了出来,装裱在屏风上,一直摆放在会客厅,用以提醒来访的人们,冯氏和皇族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想到此,颜梦华来到屏风附近,仔细观察左上角,发现那一处的底色较旁边的浅,显然被水洗过。他无声地笑了,看来周桐告诉他的传闻是真的。

    他转回座位,凝视窗外的海棠树。这个时节,海棠花已经快开败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只有几朵零星粉花挣扎在众多嫩叶之中。眯眼细瞧,花朵边缘也打了蔫,有些发黄。

    要说海棠,还得是尚京的开得最好。

    每到春季,一树的粉白,风一吹,花瓣缓缓落下,只一夜工夫就能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花毯。若穿着软底鞋走上去,别提多舒服。

    他记得周桐就喜欢这么干。不仅如此,有时还会把花瓣捡回去,撒在浴桶里,声称可以滋润肌肤。

    他就曾被拉进去泡过,不清楚是不是真能滋润,只记得他和周桐两人面对面坐着,头发全散下来漂在水面上,混在一处。他们说笑着,用花瓣互相装饰对方。周桐把花瓣贴在他胸前乳粒上,而他则把一枚花瓣放在周桐的嘴唇上,名为点朱唇。

    那唇真好看,柔柔润润的,和那海棠花一样嫩。他们就那样亲吻上,花瓣被碾成两半。

    屋中,传来一阵哄孩子的哼鸣。

    眼前,氤氲的湿气不见了,他收回视线,拿起茶杯仔细端详,杯上的海棠花枝精致粉嫩,娇艳无比。

    应该也去买一套这样的茶具送给周桐才是,那个人一定喜欢。只可惜,他没多少时间,否则定要在北燕城逛一逛,带些礼物回去。

    思及此,他将茶杯放下,又生起气来。

    从白河镇出来,他们在三日内赶到了北燕城。此后一切,皆不顺利。

    到北燕城的当天晚上,阿奴发起高烧,小脸儿红红的,耳朵尖都快熟透了。他虽不喜欢这便宜弟弟,但到底是不忍心看着这么小的孩子病死,耳边又有海若不停聒噪,声称他要是见死不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带着海若和孩子去了城中最大的医馆,喝药推拿折腾一溜够,两天后才算把病情压下去。

    待到第三天,他把阿奴留在客栈,从医馆找了个专门做陪护的小厮照料,拉着海若前往冯家主宅。

    他不想一开始就暴露身份,只让海若去叫门。

    海若特意换上体面衣服,人又生得美,递上信物后,值守的门房不敢怠慢,麻利儿地进去报信。须臾,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又把信物还给他,表示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只是冯氏的一个旁支,不在主宅。

    并且,那人早死了。

    海若一听,当场呜呼哀哉起来。那管家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让他们赶紧离开。

    海若自觉受到侮辱,扔了银子,骂骂咧咧走了。

    回到客栈,海若先打发小厮回去,骂了几句薄情郎短命鬼,然后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给他出主意:“你有北极之月,那冯氏家主见多识广,一准儿认得那东西,你把它递进去,人家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肯定会见你的。”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过去,没好气道:“你也知道现在唯有北极之月能证明我的身份,居然还出馊主意让我把它交出去,这么重要的证物万一丢失,我要怎么回延城?再者说,燕陵和灵海洲接壤,冯显卿作为燕陵之首一定会和延城方面有接触,若他已经和昊天王有过联系,在不知道他想法的情况下贸然说出我的身份,岂不危险?”

    海若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睁着美丽的双眼,呛声道:“那你说怎么办,我可不要再去找那死鬼攀亲戚了,你看看今天那人,以为我是要钱来的,打发叫花子呢。”

    颜梦华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道:“你好好照顾阿奴吧,我这两天出去转转,摸摸冯显卿的底儿。”

    后两日,他一直在茶馆饭庄等地徘徊,听到无数小道消息,其中不乏关于冯家的风言风语。在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两则很有意思的小事。

    第一则颇为香艳——某日,冯显卿从外面办事回来,路过自家田地,忽见一个农人坐在地上休息。那农人皮肤黝黑,面容俊朗,由于天气炎热,上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也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冯显卿被这充满野性意味的健美吸引住,立时兽性大发,不顾那人挣扎求饶,愣是在麦穗的掩护下上演一出活春宫。事后,他丢下二两银子,拍拍屁股走人,只留农人羞愤哭泣。

    第二则比较荒诞——就在上个月,有人抱着孩子前来冯府闹事,声称孩子是冯显卿的。那人被请了进去,旋即又被扭送至官府,以诈骗罪收押,很快就病死在狱中。至于那孩子,冯显卿则大发慈悲地认作养子,留在府中。

    对于第一则故事,颜梦华评论一句色鬼。对于第二则,他觉得很值得玩味,断定孩子肯定是冯显卿的种,只是冯显卿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不想接纳孩子的嗣父。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重点是那人抱着孩子见到了想见的人。

    而孩子,他手边不就有个现成的嘛。

    他朝对面看。

    此刻,在会客厅的另一边座位,海若正抱着孩子严阵以待,表情十分僵硬。

    他冲海若微微一笑:“放松些,他们不吃人。”

    海若没理他,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大约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从厅堂深处转出一个体态匀称、衣着精美的中年人。

    三人一打照面,均是一愣。

    颜梦华暗自感慨冯显卿保养得当,年逾四旬却依旧身材挺括,姿容俊美;冯显卿则直勾勾盯着海若瞧,调动起所有脑力,仔细回忆此前他们到底见没见过面。

    而海若看到冯显卿则显得十分紧张,害怕重蹈传言中那位“诈骗犯”的覆辙。

    很快,冯显卿反应过来,笑呵呵落座,然后问他们要多少钱。

    颜梦华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辩解道:“与钱无关。”

    冯显卿道:“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抱个孩子就想来攀亲,无非就是想讹几个钱。我看你们二位也是有些体面的,不到万不得已应该想不出这个法子,所以咱们就别绕弯子了。说吧,想要多少钱。若钱少呢,就当我送的,若钱多呢,咱们立个借贷字据,二分的利钱。”

    颜梦华沉默了,这开场白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海若说道:“听说冯氏家主是燕陵最风流的人物,这些年赏花无数,敢问你怎么这么笃定你我之间没见过,而不是忘记了?”

    冯显卿道:“你我年纪应该相当吧。”

    “你什么意思?”海若很忌讳别人提他的年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容貌秀丽,纵使是生气也别具一番风情。饶是冯显卿见惯风月,也不禁暗叹一句尤物。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本地人,应是刚到北燕城没多久,否则以你的美貌,不可能我这么多年毫无耳闻。所以,孩子不可能是我的。”又看向颜梦华,似乎在考虑谁是那孩子的亲爹。

    颜梦华察觉到那探寻的目光,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更不是我的,我是那孩子的哥。”

    闻言,冯显卿一惊,看向海若的眼神又深了几分。他说道:“既然你们不是来要钱的,那是来干什么的,你们到底是谁?”接着,又瞟一眼颜梦华,叹道,“公子的发色真是漂亮啊,是染的吗?”

    颜梦华暗道一声糟糕。他若是说染的,那就有冒充灵海洲王族的嫌疑,冯显卿很可能会把他绑了送到延城去议罪,以此示好。他若表明身份,冯显卿同样也有可能把他扣下,然后联系昊天王。

    该死的,竟把头发这茬儿给忘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当场把脑袋上的长毛全拔光,当个秃子。

    然而,这些仅仅是脑海中转瞬即逝的掠影,表面上他依旧镇静,微笑道:“大人好眼力。我是已故顺天王的第六子。”

    “原来是……宁王。”冯显卿笑意更浓了,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你一定听说自己的死讯了。”

    对面,海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声。

    而颜梦华则面色惨白地看着冯显卿,动动嘴唇:“您真是爱开玩笑,我人好好的,怎么会……”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冯显卿忽然向左右侍者递眼色,人们关闭门窗,依次退出厅堂。

    厅中只剩他们三人,以及睡熟了的阿奴。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味。

    冯显卿继续道:“就在昨天晚上,我接到线报,顺天王的第六子宁王在自己王府内病故。昊天王已经发丧。”

    颜梦华低声笑了,他的二哥为了杜绝后患,已经开始向异己下手了。他相信宁王所谓的病故只是个幌子,从其被圈禁府内开始,一日三餐就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若不是毒死的,鬼都不信。

    这也是他为何执意要去守陵的原因,过得清苦但事事都要自己经手,安全。

    他深深呼吸,调整心态,说道:“我其实是第九子。”

    冯显卿表情更复杂了,手指挠了挠椅子扶手,说道:“线报上还说,同期下葬的还有九王殿下,而九王妃则会另择吉日晋位昊天王的第二王后。”

    “什么?!”海若差点跳起来,大声道,“那狗屁的昊天王真不是东西,我儿子还活得好好的,他竟然就把王妃抢走了,九王妃肚子里还揣着崽儿呢!”

    话有点糙,但冯显卿却从那急躁中看出来,面前的锦衣公子的确是被宣告死亡的九王子。否则,海若绝不可能这般气愤。

    他沉吟着开口:“你就是那个抗旨拒绝入云华的颜梦华?”

    “正是。”声音闷闷的,颜梦华几乎感觉不到嘴在动,只是舌头机械地卷了一下。现在,他全身上下都动弹不了,仿佛被刚刚的话穿了心,死在椅子里。

    怎么会这样?!

    周桐为什么会答应下来?他后悔了吗?

    第一次,他感受到被抛弃的恐慌以及背叛的愤怒。

    他可以丢下周桐不管,但周桐不能丢下他。听起来很霸道,但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耳畔,海若还在隔空怒骂,连带着连顺天王也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到最后,灵海洲的话冒了出来,叽哩咕噜的,听起来十分可笑。

    冯显卿能听懂一些,不自觉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海若骂累了,安静下来。

    此时,颜梦华已镇定下来。海若的怒骂虽然看起来很掉面子,但从冯显卿较为冷漠的反应上来看,燕陵冯氏很可能还没有和新上任的昊天王取得太密切的关系。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他开口道:“大人身后的画真乃鸿篇巨制,只是右下角是否过于空旷?”

    冯显卿下意识回首看了看,并不觉得空旷,反而很有苍茫的意境,说道:“这是必要的留白,一幅画中填充的内容太满,失了主次,画就不好看了。”

    颜梦华道:“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觉得应该添点东西进去,否则就浪费了这么好的细绢。”

    冯显卿察觉出异样,看着他慢慢道:“那殿下觉得应该加点什么好呢?”语气更客气了。

    “不如就加座山吧。”颜梦华道,“一座金山如何?”

    “这图上有九座山,各个地产丰富,燕陵最不缺的就是金山。”

    颜梦华道:“我想加的山叫天虞山。”

    闻言,冯显卿心头一震。天虞山是灵海洲东边的一座矿山,专产一种稀有金属,被当地人称为虞金。

    用虞金锻造出来的刀剑削铁如泥,制成的盔甲薄而坚韧,云华铁骑之所以能够所向无敌,有大半功劳都是虞金的。

    可是这么好的矿产,云华却不出产,放眼广袤无垠的大陆,也只有灵海洲和狄方两国才有。狄方的虞金因为掺有杂质,难以提纯加工,很少开采应用。而灵海洲的虞金纯度高,储量丰富,因而成为虞金最主要的出口地。事实上,天虞山只是最先发现虞金矿产的地方,在那之后,人们又陆续在其附近发现了四座矿山。

    如今的天虞山经过连年开采,已经挖空了一半山体,但就算只拥有另一半矿产,也是一笔惊天的财富。

    不过,冯显卿并没有被这滔天的富贵冲昏头脑,深知巨大利益的背后是与之相匹配的风险。

    他笑道:“天虞山当然好,可它总不能自己飞过来吧。”

    “其实也好办,一纸敕令罢了。大人想在敕令上怎么写都成,比如说,三十年的开采权。”颜梦华面色沉静。

    冯显卿目不转睛:“一百年。”

    “四十年。”

    冯显卿摇头:“我不问你要干什么,只要价格合理,什么都能商量。”

    颜梦华静默一阵,随后道:“六十年,这是我的极限,也是灵海洲的极限。如果大人觉得太少,那就还是只在屏风上画一画吧,过过眼瘾也是好的。”说罢,站起身,对海若说道:“嗣父,咱们走吧。”

    海若惊呆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颜梦华嘴里听到这个称呼。他坐着没动,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冯显卿站起来,说道:“你弟弟尚在襁褓,不宜来回奔波,不如就在我家暂住。我可以派几个人来帮忙照顾他,这样你嗣父也好轻松两日。”

    颜梦华看了眼海若,故作为难:“此事要看嗣父的意思。”

    海若感觉要飘起来,接连几声充满温情的呼唤让他连连微笑,双眸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好像一束光照亮了厅堂。他这厢不说话,只顾着乐,而冯显卿的眼睛就定在他脸上,没挪过地儿。

    半晌,冯显卿把这沉默当作肯定回答,叫人去准备客房,然后对颜梦华道:“后面的事,咱们找时间再商议。”接着,颇有风度地亲自领着海若去客院,直到远处还能听见他的谈笑。

    次日,冯显卿主动找到颜梦华,与他商议具体事宜。

    两人在密室嘀咕了许久,从清晨商议到傍晚,直至太阳落山,颜梦华才回到房间。

    房内,海若正坐在妆台前摆弄一套新首饰,簪头的花穗抖得哗哗响。一见颜梦华,得意道:“怎么样,事情应该谈妥了吧。”

    颜梦华道:“基本敲定了。”

    海若放下簪子,一转身:“关键时刻还得我出马,任你有金山银山,都不如我这座山头管用。我可是为你牺牲的,你得知道感恩才行。”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从你一进门,他那双贼眼就在你身上打转,我能看不出来?”颜梦华冷笑,“倒是你,全程冷着个脸,都不笑一下。要不是我临走时那两声嗣父,你恐怕还耷拉着嘴角,不给人一点儿好颜色。”

    “你简直……”

    “好了,不提这些。”颜梦华向后靠在软榻上,手交叉枕在脑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现在好奇的是,就你这副久经沙场的身子真的比我那金山还管用?只一次就让那老狐狸接受提议?”

    海若一瞪眼:“你以为人家馋的是我的身子吗?人家馋的是王太后的身子。”哼了一声,又道,“他想让我常住这里,我告诉他,我会在延城大王宫里等他。说到底,他和一个人老珠黄的人做情人有什么好,他想的是做灵海洲王太后的情人。”

    颜梦华心想,真是一对儿老不正经。

    海若又道:“对了,阿桐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真转投昊天王了?”

    颜梦华道:“我想这应该是他的权宜之计吧。”一提起此事,两边太阳穴就突突跳着疼。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既恼怒又害怕,恨不能长翅膀飞回去,把周桐带离那龙潭虎穴。他一遍遍后悔,一遍遍捶打自己,怎么就想出个馊主意把周桐送回宫呢。周桐那么漂亮,昊天王怎么会不心动。

    凌晨时,他实在睡不着,推开窗子仰望夜空,在无数繁星之下,又揣测出另一个可能性。如果周桐要报复他,那么这就是最好的机会——成为王后,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然后彻底摆脱他,甚至杀了他。

    可问题是周桐会这么绝情吗?

    不,不会的。他不断告诫自己,他所认识的周桐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事。否则,在土房中久久不分开的拥抱算什么,在街上他们的十指相扣又算什么,在成衣店中,温柔地触碰和点吻难道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他释然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周桐是爱他的,就像他一直爱着周桐一样,亘古不变。

    然而眼下,面对海若的质疑,他又有些不确定了,急迫地想飞回周桐身边,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算他再急切,也无法提早行程,因为只有在六月初六,他的人才能混进大王宫去。关于这一点,冯显卿也是认同的。

    他心里算了算日子,距离重六节还有一个半月,真是漫长啊。

    “我们三天后走。”他说。

    “这么着急吗?”海若对冯府的一切既感新鲜又觉得满意,很符合他乐于享受的理念,准备接受冯显卿的邀约,在城中好好玩一玩。

    “对,我着急。”

    “你急也没用,你能大摇大摆进去找他吗?”海若道,“你回去得早,暴露的危险就大。别忘了,你现在已经和宁王一起入土为安,要是被发现还活着,昊天王能答应吗,还不得第一时间把你捅死。”

    颜梦华拧着眉道:“即便回去要东躲西藏,我也要回,至少离他近些。”

    海若冷笑:“自欺欺人罢了。”

    颜梦华不理他,默默祈祷六月初六快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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