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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祭祀

    周桐在通往伽颜宫的大门前被拦住。两根长戟交叉在眼前,寒光凛凛。

    他让浅樱用灵海洲语言去沟通,那侍卫听后转身离开,不多时又回禀,称顺天王暂时不接见任何人。

    浅樱把原话翻译过来,对周桐道:“殿下还在里面,顺天王没道理不让您去见他,您是九王妃,是王室成员。”

    周桐道:“让侍卫们闪开,我今天一定要进去。”说着上前一步,手死死握住阻挡在身前的戟刃,一字一句道:“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会在国主面前为你们开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了手,与你们无关。第二,我会告诉伽颜宫里的所有人,是你们故意伤了我,看国主怎么惩治。”

    血一点点滴落下来,腥气在蔓延。

    几乎用不着浅樱翻译,两个值守的侍卫就吓得脸色苍白,松开长戟。

    浅樱拿出帕子要给他包上伤口,他却摆摆手,握了握拳头,让那痛楚钻进心里。

    唯有这样,他才能依然保有勇气。

    伽颜宫跟之前两次来时有些不一样了,侍奉的宫人明显少了很多。他以为进入大殿时还会遭遇阻拦,未料殿前无人值守,门一推就进去了。

    殿中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成队的宫人等候吩咐,只有墙壁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摇曳出鬼火一样的舞蹈。

    那股腐烂的腥气也淡了,只有浓郁的檀香,整个伽颜宫就像一座佛堂。

    这确实不寻常。

    顺天王是最讲究排场的,且那一身病也离不开人照顾,殿内不应这般冷清。

    越接近楼梯,檀香味道越浓,熏得人无法呼吸,鼻子发痒。他用袖子捂住口鼻,这时听见二楼传来说话声,用的似乎是灵海洲的语言。但他并不确定,因为那声音不同于顺天王的苍老,也无颜梦华的悦耳,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音色发虚,好像空洞风箱里漏出来的,这让那原本清晰的语句变得模糊起来,带着异域色彩。

    他仔细分辨,竟听不出其他人的声音,心下有了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上了楼。

    声音变大了,诡异的语调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隔着重重帘帐,他看见最里面隐约有个人跪在地上,周围摆着蜡烛,正不断叩首。

    檀香气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这一次,浓郁的气味中夹杂一丝铁锈味。

    血的味道。

    他忽然明白过来,眼前正举行一场祭祀。

    天啊……他们把……

    他不敢想下去,动作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把掀开最近的帘子,然而还未迈步,就惊觉手臂上一紧,整个人被拽到一旁。再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颜梦华。

    “你……”他几乎要叫出来,又在对方一记眼神下闭上嘴。

    颜梦华把他带到窗旁,借着些许光亮,看到他手上的伤口,一皱眉头,用气声问:“怎么弄的?”

    他把事情前后一说,小声反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在搞祭祀吗?”

    颜梦华将手帕缠在他手上,神色凝重:“大巫师在给父王治病……”后面的话已无需多言,周桐一下子想起头一天晚上他们曾讨论过的事,不禁恶寒丛生,异常恐惧。“怎么……治病?”舌头打结,语音发抖。

    颜梦华将他拉进怀里,背对着那正在上演的骇人一幕,安慰道:“别担心,你不会有事。待会儿你过去时只说想我了,要接我回家,别说其他的。若看见什么一定忍住别问。有什么话我回去慢慢给你解释。”

    “我会看见什么?”周桐余光瞥大巫师已经站起身,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似乎已经完成某种仪式。

    颜梦华将他搂得更紧了,答道:“你会看见一具尸体。但不用在意,你会很安全。”

    多么奇怪的表示啊,死亡和安全两个词能连在一起。周桐如此想着,从颜梦华怀抱离开,站在他身侧,扬起一抹笑容,与他一同面对来者。

    大巫师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袍里,身量很高,上半脸被半副金色面具遮住,只能看见鼻子和嘴巴。他有很深的法令纹,嘴角处的皮肤有些皱,想来应有些岁数了。他的眼睛很黑很亮,眼仁圆圆的,盯着周桐不说话,好似夜幕中的耗子在偷麦粒之前的审视。

    颜梦华率先开口,态度恭敬:“祭祀完成了?”

    “大王让你们过去。”是云华官话,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大巫师说完做个手势,干瘪蜡白的手指微微卷曲,示意他们跟上。

    周桐觉得那是阎王的勾魂手指,不禁往边上靠。不经意间,两只手碰在一起,慢慢扣住。一瞬间,暖流涌动,心跳变得更有力量。他看了眼身边的人,颜梦华也在看他,目光充满鼓励。

    不知为什么,周桐觉得在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怕了,即便有刀山火海也有勇气闯。

    也许是他们耽误太久,前面的大巫师停下来:“大王在等。”

    颜梦华道:“我们在走。”说着,握紧周桐的手,快走几步,超过大巫师,穿过无数纱帘,来到最里面。

    当最后一道帘子掀开时,周桐终于看清地上是怎样的光景。

    那是用朱砂画成的一道圆,周围摆着红蜡。圆圈内躺着一人,胸口处破开个大洞,血流得到处都是,慢慢凝固成一滩黏稠的像油漆似的东西。

    四周的檀香飘入鼻孔,周桐这才发觉,原来香气是红蜡燃烧后发出来的,用来掩盖刺鼻的腥臭。

    也许是有了心理准备,周桐的反应很平静。他的视线越过凌乱的地面落到床上,朝靠坐在床头的人屈膝行礼。

    顺天王对他的沉稳很满意,笑着冲他招手:“这是一次祛病仪式,寡人一开始没让你进来,是不希望吓到你。”

    周桐欠身:“是我不懂事,打扰到父王。只是我担心梦华,想着他一夜未归,怕给您带来不便,所以才……”

    顺天王呵呵笑了:“没关系,寡人理解,你们刚刚成婚,亲亲密密的,哪怕分开一刻都觉难熬。”又对颜梦华道,“既然贵仪来找你回家,你就走吧,这里不用你了。”

    颜梦华又行一礼,带着周桐慢慢退出。

    待及出到伽颜宫外,颜梦华忽然一转身吻上周桐。

    有了上次的经验,周桐十分配合,甚至将自己完全缩在颜梦华怀里。从他的角度望去,伽颜宫二层窗口的窗帘飘动,隐约有个瘦高的轮廓一闪而过。

    等那窗帘停止摆动,周桐才轻轻挠了一下颜梦华的后背,后者松开怀抱,回望高大的宫殿,嘴角浮现一抹玩味。

    那老东西临死了还不愿放权,仍以玩弄人心为乐,简直可恶至极。

    他们手挽手走出伽颜宫的范围之外,浅樱一看到他们就迎上去。他与颜梦华相识多年,有很深的情谊,但碍于周桐在场,恐其误会,不敢流露太多情感,只对颜梦华笑了笑,说道:“看到殿下无事我就放心了。”

    在大王宫前,颜梦华看了眼白马,对周桐道:“今天天气好,要不要出城转转,城外有片松树林,四季常绿。”接着伸手一拽浅樱的腰带,将一个荷包拿在手中,说道,“昨晚上走得急,没带着,先借你的用用。”

    浅樱自然不敢有异议,看着那两人离去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发觉,他们把马都骑走了,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走回去。

    ***

    出延城向北七八里,有个叫紫松岭的小山,山上种满松柏,远远望去,在一片萧瑟中郁郁葱葱,好似神灵在那一方寸土降下福祉,使得那片土地显得格外有生机。

    颜梦华与周桐策马来到山脚下,仰望绿茸茸的山坡,看了满眼的春色后,说道:“你骑术真好,以前我竟没发现。”

    周桐身子前倾,拍拍白马的鬃毛,说道:“以前学过。现在你是不是能给我个解释了。”转过头,望着颜梦华,“你半夜三更跑到伽颜宫去参加祭祀活动?”一边说一边摇头,如果说它是祭祀,简直就是侮辱各位神灵,在他眼里那更像是邪恶的祭典,用人牲唤醒某个妖魔,从而祸害人间。那是只有在最天马行空的神鬼异志里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颜梦华示意下马,将两根缰绳就近拴在一处茶摊的柱子上,扔给老板几个铜板,让其代为看管。然后对周桐道:“上山走走吧,就当呼吸新鲜空气。”

    紫松岭上有条石阶小路,修得十分齐整,看起来也不算陡,周桐从山下向上望,尽头被松柏挡住,看不真切。他说道:“山上有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颜梦华步上石阶,回身道:“山顶能俯瞰延城,很好看。”伸出手,柔声道,“来吧,边走边聊,我会告诉你昨晚我经历了什么。”

    周桐抬头,蔚蓝色的天空上一轮红日分外耀眼,颇有朗朗乾坤之意。在这天地正气之下,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不再犹豫,手一撩衣摆,拾阶而上。

    至于伸到眼前的手,压根儿没看见。

    颜梦华笑了笑,很自然地负手跟在他身后,像个护卫似的。

    “昨天夜里,圣旨传来的时候,我都睡下了。”他语气平和,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可实际上,脑中思绪千千万万,不久前的恐怖经历哪怕只是回想都足够让他重新晕厥。他甚至觉得,纵使这辈子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昨夜发生的事……

    时间回溯至午夜。

    伽颜宫内,顺天王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一张椅子里,前面是一方桌案。

    颜梦华刚看到时有些惊讶,因为顺天王的膝盖上生了很大的疮口,动弹不得,要想下地,得费很大工夫。他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昏暗寂静的氛围让他选择沉默。

    在事情明朗化之前,闭上嘴倾听是上策,这还是顺天王教他的。

    他坐在顺天王对面,眼前是个翡翠杯酒,发出凛冽甘醇的气味,色泽清透得可爱。

    顺天王什么都没说,靠在椅子里像一具干尸,凹陷下去的两腮凸显出刻薄的颧骨,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审视对方,最后,顺天呼出一口浊气,做手势让他把酒喝下去。

    叹息来自地狱,透着不祥和恶念。

    颜梦华极力控制住要缩回的手指,拿起酒杯放到唇边,微笑着深吸一口气,单从气味只能判断这是果酒,至于添没添其他东西,不得而知。

    他没时间揣测顺天王的想法,心知要么喝下去,要么被按在地上灌下去,可谓殊途同归,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自己喝下去还能留点自尊。想到此,把心一横,仰头喝下。

    在顺天天乌鸦般的笑声中,他只觉身上软绵绵的,意识虽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如一摊烂泥软滑倒地上。

    这不是毒药,但依旧让人恐惧,现在他成了案板上的肉,可以被随心所欲地摆布。

    “这是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只是一些麻粉。”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他听出来了,是大巫师。

    “你们……”他话未说完,就见大巫师在以他为中心点三尺之外用朱砂撒出一个圆圈,点上红蜡围起来。接着,又把他放平,开始解衣裳。

    现在,用不着解释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大巫师会先念上一段祝祷,然后把顺天王的血滴溅到他心口,再把他的心剖出来,将心血涂抹在顺天王的肌肤上,以求祖宗保佑,将疾病换到他身上。

    对他来说,这就是必死之局。

    他看着大巫师用小刀将顺天王疮面划开,在盘子里挤出黑血,又将盘子移到他身体上方,高高举起,嘴里念念有词。他分不清说的是什么,也无暇去管顺天王在做什么,眼睛盯着那盘子底儿,不敢喘气。当那盘子稍稍倾斜时,恐惧达到顶点,他失声尖叫,疯狂扭动身体。虽然在别人看来,根本没挪动分毫。

    “父王,父王!”他连声呼唤,希望能唤起顺天王些许温情,惨道,“为什么选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求您告诉我。我难道不是您的孩子吗?!”

    他叫喊着,哭泣着,眼角逼出晶莹的泪花。

    吵闹声让顺天王很不满。他让大巫师先暂停,摸索着拿起拐杖,朝那柔软的身体打下去,在听见一声闷哼后,说道:“你把老六的孩子弄没了,这笔账当然要你报还。”说罢,牟足了劲儿又打下去。

    颜梦华因为被下了药,痛觉并不强烈,只是感到一阵窒息,仿佛那棍子打碎了喉咙,嘴里一股腥咸。而就是在这股卡在咽喉的血气不上不下的时候,被恐惧支配的大脑终于开了窍,于慌忙中生出急智,喊了出来:“父王且慢,若要祭祀当选最合适之人,我身份卑微,血统混杂,恐怕不得祖宗青睐,无法承接您的龙血。”说罢,看着顺天王,一字一句道,“您是知道的,我嗣父只是一介庶民,祖上甚至犯过罪案。”

    顺天王没有说话,被腐蚀的面孔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狰狞恐怖,眼里充满算计和考量。他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某件事,懊恼地对大巫师挥挥手,用拐杖戳了戳地板,喃喃道:“我竟忘了,忘了这事,那婊子肮脏的血液传给了你,那种臭味无论用多少高贵的血统都无法冲淡。”

    颜梦华心中愤怒,却不敢发作,甚至挤出一丝讨好似的笑:“父王说的是,我这样的身份如果献给祖宗献给神灵,就是亵渎,到时候祖宗发怒,神灵降下灾祸,别说您的病体无法痊愈,只怕灵海洲也要随之动荡。”

    顺天王对大巫师道:“你的意思呢,卜算的结果是献祭幺儿,可纳百福。现在要怎么说?”

    颜梦华转过头,望着身旁跪坐的大巫师。他不敢说什么,眼里折射出急迫与恐惧,如果大巫师说可以继续,那么他必死无疑。他手指动了动,在地上划出两个字,在确保大巫师看见后,对顺天王道:“父王乃一国之主,区区百福如何得配,要纳千福万福才行啊。”

    顺天王垂眸:“你想说什么?”

    “父王面前我怎敢多嘴……”颜梦华神色哀戚,“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只是觉得仪式耗费父王的龙血精魄,那必是要用在刀刃上才对,若浪费在我身上,万一不成功,我身死是小,父王龙体不得康健才是大啊。”

    顺天王哼笑:“你跟你嗣父一样能说会道,很善于替别人考虑。当年你嗣父找来后,寡人本不想理他,可他却说‘多个漂亮的子嗣不好吗,漂亮的脸蛋儿能抵千军万马。’现在就是你该出力的时候,神喜欢漂亮的祭品。”

    “神更偏爱高贵的祭品,祭品身份越高,成功率越大。”颜梦华几乎喊出来。他就像一条放到锅里的鱼,眼看要被煮熟,每过一息,生还的希望就小一分。

    顺天王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对大巫师道:“你是什么想法。”大巫师是他的心腹,跟随他很多年,断不会骗他。

    颜梦华躺在地板上,转过头去,只见大巫师俯下身在他鬓间嗅了嗅,嘟囔出几个字。他听不清,头脑开始发昏,那杯酒的药效终于对大脑起了作用。双眼迷离之际,他感觉有人拽他的脚,在地板上拖行。

    当一缕冷风拂过面颊时,他彻底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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