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3 入宫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马车在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开道,后方护送,整条街道因他们的经过而陷入一片沉寂。
周桐按捺不住好奇心,轻轻掀开车帘,只见街道两旁的百姓齐齐跪地,沿街的商贾也闭门歇业。
寒风中,人们裹着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
颜梦华放下帘子,柔声道:“外面冷,小心着凉。”
周桐靠斜倚在柔软的椅背上,温暖的夹棉靠垫让他的后背异常舒适。他解开围脖,问道:“那个被带走的少年如何了?”
“哪个?”颜梦华显得很困惑。
“就是那个名叫……葵的少年。”周桐问,“他死了吗?”
颜梦华反问:“你希望他死还是活?”
“如果他只是被人下蛊迷惑,受人摆布,那么他也是受害者,不应被处死。”
颜梦华直视他的双眼,说道:“你这么善良,在这里恐怕活不久。”
“你真杀了他?”周桐追问,身子不由自主前倾,目光透着惊悚。
“没有,我把他送到乡下田庄当了嗣奴。他模样好,肯定受欢迎。”颜梦华低头整理膝上的衣褶,洁白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碧绿水润,宛如清翠的鸽子蛋。
周桐听着漫不经心的语气,目光定在那戒指上,心里感到一阵恶心,说道:“就算他有罪,也只是从犯,如此严惩,怕是量刑过重。”
颜梦华发出一声冷笑:“按照律法,谋杀王室成员者不分首从,一律满门抄斩。如今他还活着,家里的亲属也没受到牵连,你管这叫严惩?哼,应该叫轻判才对。”
周桐语塞,无言以对。
此刻,马车减速,外面的世界更安静了,连鸟叫都消失了。
又行了一段路,车停下。
车帘掀开,眼前是一片风格怪异的宫殿群。
与云华的红墙黄瓦不同,灵海洲的建筑多是蓝墙黑瓦,点缀以金黄色的装饰线条。红日之下,宝蓝色的墙体格外肃穆。
灵海洲的宫殿也与云华大不相同,多为阁楼样式,有着尖尖的房顶,那些亭台楼阁也是如此。周桐跟着颜梦华穿梭其中,恨不能多长几双眼睛,把这座精致华美的宫殿看个够。
他们在一座城门前停下,接受检查,从这里进去,就是王宫的核心——国主顺天王的寝宫,伽颜宫。
也是在这里,除非有特旨,否则所有随从人员一律止步,擅闯者按谋逆罪论处。
浅樱和竹月便止步于此。
通行后,眼前是另一片开阔广场。除了中间最高大的宫殿之外,四周还散落着一些小型建筑,冒着丝丝白烟,不知作何用途。
再往前走,温度渐高,外套有些穿不住。
颜梦华指着那些小型阁楼解释道:“它们其实是温泉眼,热气从窗户散出,保证广场上的空气温暖如春。”
周桐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脚下暖暖的。
颜梦华道:“整座伽颜宫就是盖在温泉之上的,下面用无数基柱撑着,保证活泉活水。”
真会享受啊,周桐不禁感慨灵海洲的王室是懂生活的,比起在云华帝宫中只会烧地龙的梁氏强上太多。
他望着那缥缈的烟气,有种登临仙境的感觉。闭上眼,深吸口气,温润的气息遍及肺腑,身心放松下来。瞬间,他又回到春日午后尚京家中的池塘边。耳畔,似乎随时都能响起小弟的嬉闹声,以及嗣父看似严厉实则宠溺的责备。
仅仅过了两个月,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们。
“小九儿来了怎么不进去,父王又没罚你在外面站着。”一道声音忽然飞下,吓得周桐一下子睁开眼,望向高台上的寝宫。
台阶上的人穿着与颜梦华相同式样的长衫,长裾甩在身后更高的台阶上。那人看着有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眉目英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有些麻粒儿,嘴角虽含笑,却怎么看都不舒服。
“这位就是云华来的贵仪吧,不愧是上国佳人,果真标致,无怪乎我们的小九儿一直念叨,胆敢抗旨不遵。”他的云华官话说得极其流利,字正腔圆,如果不是那棕金色头发,周桐以为他就是尚京人。
然而就算真是云华人,周桐也产生不出一丁点儿亲切,反而觉得恶心,被冒犯。
他没有作答,矜持端庄。
“你怎么在这儿?”颜梦华执起周桐的手,拉着他走上台阶。
“父王让我出来迎一迎你,他说要是你一炷香之内还不出现,就不用来了。”那人笑了两声,看了看天空,忽一拍额头,说道,“唉,光顾着说话,忘了时辰,似乎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要不你回去吧,否则惹怒了父王,又要挨罚。要是往日倒也罢了,我们兄弟看得多了不觉得什么,只是……”打量着周桐,稍一欠身,语气嘲讽,“贵仪刚入九王府,不宜受到惊吓。”
周桐惊诧,不知所谓惩罚到底是什么,联想上一世他在雀云庵目睹的一幕,身上刚暖起来的热乎气又没了,不由得攥紧手指。
颜梦华像是没听到嘲弄,一本正经道:“若论惊吓,还有什么比火场逃生更刺激的?”说完,看向身旁,柔声道,“还好你没事,否则云华若是追究起来,我们灵海洲可吃罪不起,少不得又得派特使前去解释。到时候,这苦差事又得落在六哥身上。”最后一句话是对另一人说的。
周桐这才搞明白,原来对方是六王子。
六王子陡然听到火灾一事,脸色大变,深知周桐的安危关系到两国邦交,忙细细打量起周桐,再不见半分倨傲。他见周桐没有受伤,心神略微放松,转身回到殿中,算是为他们带路。
进殿之前,颜梦华对周桐低声道:“若问火灾的事,照实说就行,尽量说得愤怒些,至于其他事,我来处理。”
周桐应下,正要迈步,又被颜梦华拉住,耳畔再次响起他的低语:“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住,你是云华上国来的贵仪,拿出气势来。”
他这么一说,周桐心里更忐忑了,似乎那大殿深处坐着的不是顺天王,而是企图压迫他,让他臣服的恶魔。
就在这时,从殿内飘出一股药味,夹杂些许腥气。周桐想捂住口鼻,刚上手便又放下,这么做实在太无礼了。
他强忍不适,走入殿中,颜梦华跟在身侧,小声提醒:“父王肯定在换药,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都得忍住,保持镇定。”
周桐心下一沉。
据他所知,顺天王的身体一向很好,当年叛军攻入大王宫,他躲在密室里仅靠一点点存粮和陈水挨过一个多月,被救出时虽形容狼狈,但精神十足,当天下午就能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没有显示出任何疲态。
而且,他也不曾听颜梦华提起过顺天王有隐疾。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暗杀,顺天王估计还能再活二十年。
这样看来,自他重生之后,很多事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就像颜梦华,没有被当成贡品献给云华,反而开立府邸,成为真正的王子——虽然他这王子不太受待见,但到底成了王公显贵。
伽颜宫很大。作为寝宫,甚至比云华的银汉宫还要大,是整座大王宫中面积最宽广的宫殿。它的功能不仅仅是起居就寝,还承担了一部分政务。例如,东西两处各设一间御书房,顺天王经常和心腹臣子在其中密谈。另有一处藏书室,存放很多机要文件,当中不乏历代王室秘辛,只供国主一人查阅。另外,还有个很隐蔽的娱乐室,叫作“行房”,专门拘禁玩弄那些长相甜美的有罪之人,名字可谓一语双关。
颜梦华提到此处时,见周桐表情复杂,面色阴郁,渐渐放慢脚步,带着轻蔑地笑,说道:“父王年纪大了,现在这地方空着呢。”
周桐忽然想起来,颜梦华是顺天王最小的孩子,他出生时顺天王已五十岁,那么到现在也该七十了。这么一想,那股子越来越浓的药味便不显得突兀了。
他们通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穿青灰衣袍的宫人侍立一侧,在他们经过时微微欠身。周桐大概数了数,共有四十六人,可能真实数字还要多些,并且推测整个宫殿中侍从人数应该接近百人。
这排场大得很,倒不像个方国该有的。
正想着,渐有声音传来。
他们停在一处螺旋楼梯下,颜梦华朝上看了看,率先走上去。他走得很慢,宽大的长裾拖在后面,如同波浪起起伏伏。
周桐望着背影,感觉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犹如幻梦。
这时,前面的人走到一半停下,一扭身子,朝他招手,语气柔柔地:“上来,别怕。”
周桐想说他不怕,只是不适应,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跟上去,来到二楼。
无数珠帘将宽阔的宫室分割开,纱幔随风轻摆,混合着香气和药味的独特气息在纱幔掀起的瞬间窜入鼻孔,周桐险些呕出来。
那味道真是太难闻了,好似放久了的腐烂果实。
不过,这股味道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颜梦华,他神色如常,甚至做了三四次深呼吸,好像清晨打坐的老僧吐纳天地精华。
帘子被宫人们依次挑起,他们来到最里面一层。那里,才是真正的寝室。
厚重宽大的龙床上,坐着一位满脸褶皱且面有红疹的干瘦老者,鹰钩鼻厚嘴唇,披散着近乎全白的头发,紧盯着他们。
床边,稀稀疏疏站着五六位华服之人,其中就有方才见到的六王子。他们年纪有大有小,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容貌皆普通平淡,无一例外地拥有一头棕金色头发,只是他们的金色偏淡些,非得对着光才能看出来。
相比之下,颜梦华的美丽与耀眼的棕金发色让他看起来与其他王子们格格不入。
周桐突然理解为何六王子不待见颜梦华了。若没有颜梦华,六王子就是这群人中最显眼的俊美人物。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颜梦华已经跪拜下去,用灵海洲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他听懂其中“请安”一词,回过神来,微微屈膝颔首,用云华官话说了一句:“给父王请安。”目光真诚,语气恭敬。
顺天王让他们平身,向周桐伸出手,那只手上长满脓疮,骨节突出扭曲,甚是恐怖。
周桐不知那是什么病,眸中闪烁,想躲却记起之前颜梦华的告诫,遂强压住恐惧,走上前握住那只手,报之以微笑,又柔柔地唤了一句父王。
顺天王呵呵笑了,贪婪地吸收着眼前之人年轻的气息,慢慢舒展开眉头,用云华官话道:“你很漂亮。”示意侍从端来一个螺钿盒子,打开后,里面装有一块温润的玉佩,说道,“这是北极之月,送给你,以后你就是灵海洲王室之人。”
周桐拜谢,当场把玉佩挂在腰间,嘴角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
之后,顺天王亲自为他作介绍。
最靠近左手边的是二王子,方脸圆眼,身材魁梧,年纪看着很大了,起码有四十五六岁,身后并没有那道长长的裙裾,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大臣。
随后,周桐想起来,二王子确实在朝中有实差,并且曾出使云华,与颜梦华的关系似乎还不错——至少上一世是这样。
二王子身边依次是三王子和四王子,他们长得很像,俱是尖嘴猴腮,细长身板,凑一起倒像是一双筷子。他们在被提及时,对周桐笑了笑,又欠身表示礼敬,比那二王子有礼貌多了。
在他们身侧的是老五,眉眼挺漂亮,只可惜中年发福,肉乎乎的脸蛋将原本清秀的五官生生挤变了形。他对周桐道:“贵仪真乃仙人仙姿,瑰姿艳逸。”
周桐说了句“过奖”,看向别处。那句赞美油腻腻的,他有点反胃。
六王子已经见过周桐,因在顺天王面前不敢造次,也规规矩矩颔首致意,接着五王子的话说下去:“的确是雍容端丽的上国公子,身段窈窕,气质高贵,不像咱们房里的,就知道在床上扭屁股,咱们老九有福了。”
一声“咱们”,把在场所有人都涵盖进去,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
周桐更是尴尬,感觉自己就是个牲口,任人品评。
二王子轻咳一声,眼中略带责备:“你来时喝酒了吧,一股子酒气。”
此时,有人发出轻笑:“九弟的眼光一向不错,若非如此,又怎能违抗王令,拒入云华。”又对周桐似笑非笑,“恐怕贵仪有所不知吧,老九为了你,可是挨了一顿狠罚呢,差点死掉。你以后可得悉心照料,否则他落下什么后遗症来,你年纪轻轻就要独守空房。”
其余人皆笑了。
只有颜梦华脸上泛着白霜,抿嘴不语。
这时,二王子道:“老八,玩笑开大了就不好玩了。”垂眼,玩弄手上的翡翠扳指。
颜梦华仍旧沉默,神色平静,好像听不见别人说话似的。他看了眼靠在床头闭眼假寐的顺天王,又看了看周桐,后者面容几乎僵硬成了壳子。
“八王殿下不用担心,我既为云华贵仪,梦华便是云华皇室的一份子,就算身体欠佳,也自有云华的名医前来诊治调理,相信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周桐面上的壳子终于裂开,靠近颜梦华,挽住手臂,在感受到臂弯的温暖后,又道,“不过世事无常,人的命运哪有定数呢,我昨天与九王殿下成亲,当晚便差点命丧火海,要不是解救及时,恐怕就是梦华年纪轻轻成了鳏夫。”
众人皆吃惊地望着他,空气凝结成冰。
床上,顺天王从假寐中醒来,对颜梦华道:“你这废物,竟连家宅都看不好,还能做什么?”
“父王教训的是,是我的疏漏才导致府邸家奴被歹人利用,纵火行凶,差点伤及贵仪。还请贵仪见谅。”最后一句话是对周桐说的,眉眼低垂,声音柔和。
周桐道:“我自然是可以谅解殿下的思虑不周,但行凶之人总得抓住,给我个交代才是。况且我乃云华皇帝亲封的贵仪,千里迢迢来到灵海洲,刚入王府便遭遇祸事,很难不让我有别的想法。”
二王子问:“什么想法?”
周桐道:“我初到灵海洲,不认识任何人,因此杀我只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一死,云华定会追究责任,到时候不定生出怎样的事端。幕后凶手的真实意图是要制造混乱,伺机达到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六王子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拢在袖中,身后的长裾皱成一团。
“这得问凶手,总之,是不可告人的目的。”周桐对顺天王道,“我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顺天王环顾众人,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张了张嘴,忽然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捶打心口,声音就像在拍一面破旧的皮鼓。
他咳了数声,似是有痰。
在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咳嗽之后,颜梦华敏锐地捕捉胸腔的震动,马上掏出手帕将那咳出的浓痰接住,对顺天王道:“父王身体要紧,莫要操心这等杂事,我定会将此事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让贵仪受一丁点儿委屈,更不会让奸佞小人有一丝可乘之机。”
顺天王咳得久了,一时间说不出话。其余人则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心中各有打算。
“老九的提议似乎不妥吧,事情发生在九王府,老九理应避嫌才对。”说话的是六王子,他依旧靠柱子上,离他们最远,目光却异常凌厉。
颜梦华将手帕交于一旁的宫人,开口道:“王兄此言差矣,我调查才最合适不过,毕竟我的府邸被烧,也是受害者之一,无论查到什么都不会包庇。若交给别人去查,保不准牵扯到其他人的利益,官官相护,反倒查不出什么。”
“你要怎么查,可有线索?”六王子问。
“纵火之人虽死,但顺藤摸瓜,不怕抓不到。”颜梦华说罢,又转向顺天王,低声道,“父王,此事交于我才是最保险的,毕竟,能从混乱时局中获得实际好处的恐怕也没几个人。”眼神向后一瞟,顺天王已然会意,揪着颜梦华的衣襟,咕哝了几句,对其他人道:“就让小九去查,无论查到谁,你们都要好好配合,要是让我知道有谁阻碍调查,就到静思园去好好反省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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