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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宴会

    自从把话说开后,周桐再没和颜梦华深入交流过。

    每日的对话仅止于一起就餐时礼节性的问候。颜梦华会在吃早饭时问他睡得怎么样,而他则会雷打不动地回答一句“很好”。

    在这之后,颜梦华会离开,要么钻到书房和浅樱嘀嘀咕咕,要么干脆带着浅樱出府,不知干些什么。整日神神秘秘,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此,周桐乐得自在。

    事实上,他压根儿没想好到底要怎么面对颜梦华,那天的对话给他的冲击太大,打乱了所有想法。如果颜梦华是一个全新的人,那么他会尝试接受,会暗示自己重新开始。可事实是,颜梦华也重生了,带着上一世的执念,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办?

    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要不然就算了吧,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可每到这个时候,心底又觉得不甘。在他和颜梦华最后对质之时,那些话太伤人了,无法轻易原谅。

    闲暇时,他会在王府闲逛,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丈量府邸,欣赏园景。

    九王府和大王宫的建筑风格很像,俱是蓝墙灰瓦,只是没有描金。颜梦华的起居院落位于最中心,叫作忘云楼,围绕它东西南北各有跨院,其间点缀各种花园楼阁,还有两个小池塘。府邸中的房间都是开放的,周桐可以随意走进任何一间房间参观或休息,不受约束。

    他花了大概五天的时间,将除了忘云楼以外的所有房间全看了一遍。不得不说,每一间屋子都十分典雅华丽。连灶房上方的横梁都有彩绘,画着奇珍异兽。架子上用来盛放各种佐料的瓶子是各色琉璃做成,一种佐料一个颜色,当早上的阳光照进忙碌的灶房时,瓶子散发出七色光芒,折射到仆从身上。顷刻间,原本平凡普通的仆役们有了一丝仙气。

    在所有房间中,位于府邸西侧的镜楼最令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间有很多面镜子的房间。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地上放的……几乎全是各种各样的镜子。有最普通的铜面镜,也有边框满是宝石的水晶镜,还有从海外舶来的透亮易碎的玻璃镜。

    他刚一走进去,差点没被无数个自己吓到。竹月更是几乎要叫起来,慌乱中,直接撞到一面落地镜。两人只在门口转了一圈就退出来,心里慌慌的,好像被照妖镜照出了原形。

    事后,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些镜子的用途,最后对竹月抱怨,九王子太自恋了。

    而竹月则拍着胸口一本正经道:“自恋的人往往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主子一定要小心九王殿下,我瞅着他那疯病可不轻。”

    闻言,周桐暗想,竹月对人性的剖析真是一如既往的准确,对颜梦华尤为如此。

    又几日,风和日丽,他转到府邸后院马厩。

    王府中除了颜梦华和浅樱之外,只有管家会说些云华官话,可以和他们进行简单交流,其余奴仆只会当地语言,平时见到他时毕恭毕敬,真要说什么就只能连比带划,配合着叽里咕噜的话,让人看了发笑又起急。

    眼前,马厩里的小厮就是如此。他比划了好半天,终是让新来的主子明白一件事,王妃看上的枣红色骏马是王子殿下的,骑不得。接着,又牵来另一匹白马,拍拍马鞍指指周桐,做了个翻身上马的手势。

    周桐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白马是给他准备的。

    不过,相较于算是礼物的白马,他更惊讶于颜梦华会骑马的事实。接着,才意识到,对于颜梦华的生活,他知之甚少。从前如此,现在仍是如此。对于他来说,颜梦华才更像是突然飞到海棠花上的一只蝶,雍容美丽,百般讨喜,却早已失去化蝶前的样子,让人一眼望去,捉摸不透。

    那小厮比划着问他要不要骑马出去遛遛,他微笑着指指自己的衣裳,做了个寒冷的模样,然后摇摇头,离开了。

    可心里想的却是,也许可以骑马一走了之。

    不过这个念头仅仅闪动一下,便消失了。

    他不能走,尤其是他父亲刚刚父凭子贵,获封安北侯,他若逃跑,周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用不着皇帝下旨,父亲就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他倒是乐于看到父亲颜面扫地的样子——那一定是很过瘾且有趣的事——却不愿嗣父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周家一完,嗣父在尚京的贵族圈里就再也待不下去了,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就算回到外祖父家也不会受待见。

    他不敢想象若真有那么一天,心高气傲的嗣父要怎么活下去,兴许会自我了断吧,而这是他不能承受的。

    此外,还有个更现实的原因让他放弃了这个危险的想法,他不认识路。

    延城内街道布局不像尚京那样是横平竖直的棋盘,而是依里歪斜的,正南正北的或正东正西的街道屈指可数。除了几条出入城的主要大路还像点样之外,其他地方均是羊肠小道,两旁的民房高高低低,样子都差不多,各种小径穿插其中,令人迷乱。

    早在去大王宫时,他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从大王宫回来后的第十二日,他收到一封来自荣王府的请柬。

    当天下午,他拿着紫红色的请帖找到颜梦华,指着上面三个描金大字问荣王妃是谁。

    颜梦华告诉他,荣王就是二王子,荣王妃便是他的正室嗣君。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王子们也是有封号的。

    颜梦华把每位王子的封号依次说出,他一个都没记住,反而好奇道:“你的封号呢,怎么不说了?”

    “我没有。”颜梦华靠在门板上,自嘲地笑了笑,“我这种身份,父王能认下我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怎么能再给我个封号呢?若真给了,我的嗣父也要相应受封,成为我父王的侧妃,这样一来岂不荒唐。”

    “你难道不想让你嗣父有个名分吗?”

    “想啊。”颜梦华说,“可光想有什么用,父王才不会给他。”

    “你后来见过他吗?”

    “见过。”颜梦华发出一声冷笑,“挺着肚子,不知道又给谁下崽儿呢。”

    周桐语塞。

    片刻后,他又问:“上次没见着大王子和七王子,他们去哪儿了?”

    颜梦华脸上泛起真正的笑意:“大王子身为王世子,却居心叵测,给国主进献患病的美人,导致国主感染恶疾,久治不愈,这罪过等同于弑君谋杀,已经被圈禁,离被废只差一步。至于老七,那就是个药篓子,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活了三十年愣是没病死,倒也算奇迹。”

    看着那得意洋洋的笑容,周桐有理由怀疑,那位导致顺天王染病的美人应该是颜梦华派去的卧底,一石二鸟,颇有当初在云华帝宫时的谋略。

    但是,他并没有问出来,而是捏着帖子,认真思索到底该不该去。

    颜梦华道:“去吧,正好见识一下其他人,总窝在家里会生病的,人要多出去走动。”

    “你又想让我替你说什么话?”

    “并没有。”颜梦华笑道,“你往那一站,身份就已经代替你说话了。”

    周桐恍然:“这才是你千辛万苦弄我过来的原因,你想要个云华来的人做依靠。”

    颜梦华并不否认:“是啊,我虽然没有封号,但我的嗣君是云华来的贵仪,在灵海洲,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风光吗?”

    “所以你还在利用我!”周桐大声道。

    颜梦华望了他一阵,随后走到书桌旁,随意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转身说道:“所谓婚姻,其实是一种契约。我们所有人都得从中获得点什么,都得有利可图才行,否则谁会去缔结契约呢。平民百姓们的利无非是一起搭伙过日子,往后的生活可以互相照顾互相帮衬。地主富豪的利则是一方水土的财富再分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像你我这样的人,利字代表的是美色与权力的交换。”

    “……”话说得露骨,周桐听了有些不舒服。

    “想一想吧,上辈子你我的家族是怎么做的。”颜梦华见周桐不吱声,并不催促,继续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父王用我去巩固云华对他的支持,你父亲用你去交换朝堂上的话语权。他们都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指摘,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而今,我通过联姻也获得一点点保障,为何就要被人所不齿?同样的话你是否也对你父亲说过?”

    周桐依旧没有说话,只盯着请柬上的字来回看,眼中的字变了形,都快不认识了。

    “我的嗣父只是个香料铺子的老板,孑然一身,没有人脉没有财富,没有实力雄厚的家族。在王兄们的眼中,我始终都只是来历不明的贱民,不配成为他们的兄弟,更没有资格站在伽颜宫侍疾。在父王眼中,我更是微不足道,是他偶尔发情后的产物,一次意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他的血脉,要不是他发现我长得比他另外几个崽子漂亮,头发又不像染的,他大概早在我嗣父拿着信物找到他后的第一时间就把我们流放了。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伽颜宫中隐蔽的‘行房’吗,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却知道,一直都知道,因为我去过那里。那是在我十岁的时候,被父王认领回宫的第二年。有一次他喝多了,把我拽到那间屋子里关了起来,扬言要跟我做游戏。万幸他当时醉得厉害,说完就倒在地上睡过去,什么都没做成。后来,浅樱发现我不见了,跑到一位颇得我父王宠爱的侧妃那里求助,那位侧妃亲自到伽颜宫寻找,这才把我从那地方救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想,要是浅樱没有去求助,要是那位侧妃没有找到我,我会怎么样,父王所谓的游戏到底是什么?

    “父王从未跟我提过那一天的事,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没有。也许他根本不记得,也许是没脸说,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高高在上的王怎么会跟蝼蚁解释呢。”颜梦华一口气说完,显得有些激动,微微喘着,又道,“相信那日在大王宫时你也看出来了,包括我父王在内的所有人都轻贱我,蔑视我。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羞辱我,烧我的宅子,伤害跟我有关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光凭我一人是对抗不了的,我需要你的身份给我做支撑,要让他们知道,我颜梦华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我的背后是云华帝国。”

    这番话说得极其动容,周桐感受到那股悲凉,一时间感慨万千。他从未如此深入地走进颜梦华的心里,探得隐秘的过往,更不知道原来颜梦华的精神压力有这么大。他有些同情他了,抖着请柬,说道:“我会去的,送我过去。”

    然而几日后,当周桐真去了荣王府,又后悔了。

    所谓的聚会是在户外草坪上举行。

    草地绿油油的,四周环绕松柏,若只看草坪,与春天无异。然而,也仅仅是视觉上的无差异,十月底的气温越加寒冷,即便座位前有火盆取暖,周桐也冷得够呛,刚开场没一会儿,已打了三四个喷嚏,鼻尖红红的。

    他庆幸带了个手炉,否则两只手定要冻坏生疮。

    同时,又在心底哀叹从家中带来的三十多箱衣裳,那里面有至少一百五十件特意缝制的加厚冬衣,都是蓄着棉花的厚实锦袍和毛皮衣服,精美又暖和,是嗣父花了大价钱从尚京最好的二十多个成衣铺子里加急赶制出来的。另外还有朝廷赏赐的各种布匹面料以及大量制作冬衣所需的棉花——灵海洲气温低,棉花没法像云华那样大规模生产,是贵族们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而这些最具实用性质的陪嫁巨资全在火灾中损毁,导致他不得不还穿着旧衣服出席宴请。所幸这些人俱是第一次见,否则要是被他们知道他穿了旧衣裳,不定要如何嘲讽。就如同那些人正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位官员的嗣君,说他皮肤黝黑体态肥胖却非要穿裙,把自己弄得跟个铁桶似的。

    他们说的几乎全是云华官话,这让周桐感到欣慰。可要是他在灵海洲待的时间再久些就会发现,无论有没有他在场,贵族们的社交场合大多是用云华官话交流,俨然成为身份象征和准入门槛。

    聚会上的主菜是烤羊腿,每人盘子里都有五六片肥瘦相间的羊肉,看起来很鲜嫩,闻起来香辛十足,可尝到嘴里却有股子淡淡的膻味,周桐强忍着不舒服吃了下去,喝了好几口酒才压下去。

    酒也是凉的,酒性很烈,喝几口便上头,肚子咋咋呼呼,脑袋上直冒热气,现在他一点儿都不冷了。

    再看那些在座的各位王妃和其他高官的嗣君们,也如他一般,喝得脸蛋通红。

    醉意上来,大家便不那么矜持了。

    各种俚语冒了出来,不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有那热极的人把袍子撩到膝盖,直着两条腿吹凉风。更有那酒水喝多的,直接往松树后面一躲,方便起来,看得周桐眼睛差点瞪出来,拿起的酒杯又放下,唯恐喝得太多也要去树后解决。

    此时,坐在上首座的荣王妃宣布游戏开始。

    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被带了上来,脖子上挂了个硬草编织的靶盘,站在草坪较远的一端,战战兢兢,像根面条怎么也立不直。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踹了他一脚,他这才勉强立住。

    接着,一把弓和十几支箭被拿了上来,箭尾涂成各种颜色。

    周桐似乎明白什么,心下骇然。

    这时,荣王妃走下座位,对他道:“不知九王妃可会射箭?”

    周桐少年时倒真学过两年射箭,精准度还不错,只是那靶子是假人而不是真人。而且,他也很久没练了,这双手能否拉开弓还得两说。

    他瞧了眼弓,弦很细,似乎是软弓,犹豫地点点头。

    荣王妃笑道:“那正好一起来玩。”说罢,率先拉弓射箭,哨音的尽头是少年惊恐的脸和短促的尖叫。

    周桐看呆了,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拍手叫好中呼出口气。

    还好,正中靶心,少年无事。

    然而接下来,少年就没这么幸运了。除去靶子上的三支箭和地上的两支以外,他的胳膊和腿上各插一箭,疼得哇哇哭,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殷红的血迹。

    声音有些吵闹。

    一个打扮艳丽的年轻嗣君对还没射过箭的人招手,笑道:“大家快来啊,看谁能让他闭嘴。”说着,拿起一支箭递给一直旁观的周桐。

    “九王妃不试试吗?”嘴唇猩红,露出白森森的牙。

    周桐想起刚才的介绍,是宁王妃,六王子的嗣君——肚子微挺,已有了身孕。他对六王子本就没有好感,再加上宁王妃刚才说的话,更让他觉得这二人就是一对儿混账玩意儿。

    他正欲找借口推脱,却见不少人都望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场闹剧。他知道这些人的想法,等着看他出丑,好为九王府再添一桩谈资。他接过弓,拉开试了试,对准男孩胸前的靶心。

    周围安静极了。

    在那一刻,他突然切身体会到颜梦华被一群乌合之众围攻时的心情了。那并非一种绝望和恐惧,而是更令人胆寒的腻味,好像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在皮肤上滑行,所到之处尽是湿滑腥臭的黏液。而他就包裹在这黏液中,将要窒息。

    真是恶心,他竟然要和这些人虚与委蛇。

    耳畔,宁王妃嬉笑催促,兴致高涨。

    他实在反感那尖尖的声音,弓弦上扬,手指一松,箭飞了出去。

    一只喜鹊掉了下来。

    笑声止住。

    宁王妃凝视地上的死物,久久不语。

    周桐把弓放到宁王妃手里,平静道:“在云华,我们会去林子里射真正的猎物,弓箭只有在树林里才能真正称之为武器,在庭院里的只能叫摆设。”

    宁王妃勉强笑笑:“九王妃的箭术真好。”

    周桐转回座位:“赞谬了,离百步穿杨还差得远,也就能射个阿猫阿狗之类的东西。”悄悄揉了揉手指和臂膀,天知道这两处地方在爆发力之后有多疼。

    荣王妃作为主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再度活跃起来。可怜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周桐的举措而得到赦免,在肩膀又中一箭之后,彻底倒在地上,被人拖走了。

    周桐真心希望那少年还活着。

    众人又玩起捶丸。

    这是从云华传过去的一种活动,地上挖些小坑,人站在特定位置,用长杆把小球挥进洞里,以次数最少为赢。

    周桐看了一会儿,兴趣缺缺,经过刚才的事,不愿跟这些人扯上半点关系,只希望宴会早点结束,能尽早回家。

    随即,又想到颜梦华说过的话:总在家窝着会生病……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他的家已经不在尚京,而在延城。

    这一世啊,感觉比上一世还不如,至少那时他与家的距离仅仅隔了一道宫墙,而现在却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九王妃在想什么?”不远处,荣王妃正看着他,圆圆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目光关切。

    “我……”他笑了笑,不经意看见对面椅子上坐了个年纪很小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清秀,举止文雅,从宴会开始到现在,几乎没动过,像个雕像。“这位小公子是……”

    “是我儿子。”荣王妃让那孩子起身,来到周桐面前,行了一个云华的叩首礼,说道,“九王妃看看这礼仪行不行,还欠什么?”

    周桐有些懵,再一看那少年美丽的模样和妖娆的身段,忽明白过来,敢情这是又要送一个人入云华。

    只是……

    他又有些糊涂,已经选了另一个王室宗亲送去,为何还要再送?

    一抬眼,见荣王妃还满脸堆笑等着答语,那少年也还跪在地上,他马上笑道:“快起来,这礼数大得很,我怎能受得起呢。”稍一顿,又道,“王妃教导得真好,挑不出一丁点儿错处。”

    荣王妃又让那少年转上几圈,吟了首诗,问道:“听闻九王妃自幼饱读诗书,就请点评一下,这诗做得如何,能不能入云华天子的眼?”

    “诗做得也不错,很有灵气。”周桐回答得更勉强了,他一向不擅长说谎,尤其是还得笑着说出来。

    荣王妃显得很高兴,打发少年回到座位,然后继续说起云华的一些习俗。然而周桐没在听,左耳进右耳出。

    就在那少年舞动身姿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曾几何时,少年时的颜梦华也这样在顺天王面前转过圈、吟过诗、作过画,也被人品头论足,像售卖的商品一样被打磨成理想中的样子,然后交到别人手上赏玩。

    他无法揣测眼前的少年以及久远之前的颜梦华是处在什么样的心理之下去完成这些事的,只知道若换作是他,一定会倍感屈辱。

    人不是物品,不该被这样任人评判,更不该被当成靶子供人娱乐。

    他想走了,逃离这场荒诞残酷的宴会。

    他朝边上望去,刚想好借口就听荣王妃再次开口:“你见过云华天子吗?”

    “没有。”

    荣王妃有些失望,须臾又道:“那你去过云华帝宫吗?”

    他依然摇头,注意到那少年的左耳上挂着一串羽毛耳饰。他想起来,很久以前,颜梦华也戴过类似的。

    那两张脸似乎重叠在一起,他恍然看到男孩儿的结局。

    ——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

    他说道:“我虽没去过,却有耳闻。那里的宫殿美轮美奂却是白骨垒成,宫墙鲜艳却是人血涂抹,放眼望去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可实际上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之宴。那里的人个个看起来光鲜亮丽,可剖开华丽的外壳,里面都没了人样。无论多善良多美好多可爱的人到了那里,都会被腐蚀掉,被毁掉。而在这个过程中,人异常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云华帝宫是全天下最宏伟的地方,也是最恐怖的地方,踏错一步,便是死路。侥幸活下来的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和那遍地的尸骸没什么两样。”

    他语速很慢,声音很清晰。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齐齐看着他,被震慑住,眼中流露出恐惧。

    荣王妃努力掬起一抹笑,可事实上嘴角只是抽动几下,然后又放弃了。他说道:“九王妃说的……”

    “你觉得我说得夸张吗?”周桐异常坚定,说道,“那我就说个不夸张的。有一位冷氏,因为说了几句闲话,被活生生拔了舌头,最后吊死在冷宫里,死时还不到二十岁。还有一位楚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被人推到水里淹死,距离他进宫仅两年。另有一位薛氏,想害别人却最终被别人逼死。还有常氏、江氏、季氏、田氏、余氏、应氏、林氏、曹氏、徐氏、宥连氏……这些人都死了,都是枉死,死在最美的年纪。”略缓了缓,喝下一杯烈酒,热火升腾之际,那满腔的激愤却奇迹般消减下去,只留下心头一片愁云,续道,“我还知道一个人,美好得如三月里绽放的芳菲,可经过一道道风雨的摧残,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连尸身都没有。”

    说罢,在心底又加上一句,还有个周氏,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剩青灯古佛,让人看了笑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吓到,没有人发出声音,场上气氛比十月寒天还冷。

    他打量着少年,又看了看荣王妃:“您真的忍心把他往刀山火海里送?纵使他不是您亲子,也该看在往日教养的份上心疼些。”

    荣王妃沉默良久,才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亲子?”

    他惨笑:“您身处王室,也知道宫廷险恶,亲生孩子如何舍得骨肉分离?”

    说罢,再也待不下去,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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