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16失踪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三月十五日傍晚,海若又肚子痛。
此时,他的肚子已大得能放下一个西瓜,手放到肚皮上,能感觉到胎儿不安分地搅动。
他对颜梦华说,许是要生了。
然而颜梦华却因为他没有到预产期,所以不当回事,并且凭着上次的经验,认为海若依旧是吃坏了肚子,泻几次就好,不用去医馆。
为此,俩人争论不休。
周桐在自己屋坐着,听隔壁吵吵嚷嚷,其中夹杂海若的哭闹和痛苦的呻吟,觉得颜梦华太过分,起身要出去。
竹月叫住他:“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过去能干嘛?”
周桐道:“我嗣父怀我弟的时候,刚过七个月,父亲就把接产的大夫请到家中常住,就怕有个意外提前生产。如今海若已经承孕八个多月,也该做打算了。”说着推开门,往海若房间去。
屋内,海若倒在椅子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颜梦华,表情痛苦,嘴里含糊不清。
周桐绕过颜梦华,直接来到海若身边,说道:“你别急,我陪你去青蟠镇,我让竹月驾车。”
竹月站在门口,听到吩咐后,看了颜梦华一眼,见他沉着脸没有表示,转身出去套车。
院外,浅樱拦住他:“现在这个时辰出去,要入夜之后才能进镇子。太晚了,不安全。”
竹月无奈:“我自然知道晚上驾车危险,可我们要不送过他去,颜……殿下会送他吗?”
浅樱却道:“就是因为太晚了,殿下才不能出去,我们一走,留下你们,万一出点危险,我们赶不回来。”
竹月皱眉:“能有什么危险,这里偏得很,渺无人烟,统共就咱们几个喘气的。加上院子里养的鸡也才十个数。你们送一下有那么困难吗?何况海若要是真生产呢,谁来接产,你行吗?”
浅樱被说得哑口无言,看着竹月走远。
屋内,颜梦华听到他们的对话,对周桐道:“路上不好走,你别去了,我和浅樱去送他,你们待在这里,锁好院门。”
周桐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见颜梦华让步,显得很高兴,刚要应下,却听海若道:“不行,我要阿桐陪我,我这是要生了,得有人一直在身边才行。若你送我过去,一准儿又是把我扔到医馆独自受罪,然后出去玩。”
颜梦华刻意放低姿态,说道:“我这次陪着你,你放心吧。”
海若记恨上次的事,啐口吐沫,气道:“呸,你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到时候你把我扔到某个犄角旮旯,我还能拦着你不成?”正说着,阵痛又来了,一次比一次剧烈,疼得他只想晕过去。他叫起来,这种感觉异常熟悉,是胎儿正在缓慢顶开嗣道入口。
颜梦华见他似乎真的要生产,不再犹豫,一把将他拉起来,连拖带拽地弄到院外的马车上,就在他即将上车之际,周桐抢先一步踏上车,钻进车厢,挑开帘子探出头来:“还是我陪着去吧,我好歹也是你的嗣君,这种事理应我来出面解决。”
颜梦华指着大门和外面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路,叫道:“你疯了吗?天黑路远,你丢了怎么办?”
周桐白他一眼,不以为然:“你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去镇上就一条路,还能走岔了?”正说着,海若又发出一声痛呼,周桐听了不由得焦急起来,对颜梦华道,“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说罢,催促竹月驾车驶离。
颜梦华无语,快跑几步追出去,只见夕阳下,马车绝尘而去。
浅樱来到他身后,见他迟迟不肯回去,打趣道:“这是心也跟着飞出去了?”
颜梦华看他一眼,淡淡道:“人家是云华贵仪,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向云华交代?”
“真的是这个原因?”
“那还能有什么?”颜梦华摸着腰间垂下的一个小荷包,转身往回走。甫一进院,就见鸡笼开了道缝,有只小鸡崽子跑了出来。他蹲下身,把正在院子里瞎转悠的小东西拎了起来,刚要丢回笼子,忽然一笑:“看它个头也不小了,不如饿一饿,杀了煲汤吃肉。”
浅樱笑问:“这是要给王妃补身子吗?”
颜梦华撇嘴:“明知故问,自然是给海若补身子的。”
浅樱笑了两声,眼中戏谑:“好,那我就拿去做了给嗣君大人享用。”语调轻盈怪异,惹得颜梦华抬腿虚空踢了一脚,把他轰走。
第二天中午,鸡汤煲好了,人却没回来。
颜梦华有些着急,站在神道上等,从晌午等到黑天,也不见半个人影。
晚上,他无心用餐,一心想着周桐,害怕他出危险。浅樱劝道:“有些人生产要好长时间,这刚一天工夫,兴许海若还没生下来呢。”
颜梦华却道:“他都生过多少个了,生孩子就跟下蛋一样,哪儿需要费劲儿。”不过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海若年纪大了,这些日子没多少精神,看起来病怏怏,的确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当然他最着急的还是周桐,那位虽不是正经的皇室贵仪,可过的日子却和贵仪差不多,活了两辈子都是金枝玉叶的命,哪见过真正的人世?
又等一日,他终于坐不住了,留下浅樱看家,骑马到青蟠镇。
镇上只有两家医馆,一东一西。从路线上来看,位于东面的仁义堂是最近的。他赶到那里,找了伙计打听。他上回来过一次,那伙计认得,直接把他带到后院一间客房,并且告诉他,海若已经顺利生产。
他松下一口气,给了那伙计几个铜板,打发人离开,刚要推门进去,就听里面有人道:“你到底找到人没有?”
是海若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心瞬间又提起来。
“没有,从昨天到现在,大街小巷都看了,没人见着。”听声音是竹月,他的嗓音对颜梦华来说极具辨识力。
“那要怎么办,这么个大活人能去哪儿?”
“我得赶回去告诉殿下一声,不能再耽误了。”
“别啊!”海若声音焦急,“是我让阿桐陪我来的,现在他失踪了,颜梦华不得杀了我!你再等等,许是你家贵仪跑出去喝酒,不定醉在哪儿了,等酒醒了可能就回来了。”
竹月道:“亏你想得出来,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跑到这种烂地方宿醉?就算不告诉殿下,也得报官啊!”
“报官更不行了,按理说咱们这算偷跑出来……”
“你……”
门外,颜梦华已听得大概,气得抬腿一踹,把门生生踢开。屋中两人一躺一站,俱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已然吓傻。
“梦华?”海若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声音局促,下意识搂紧身侧的襁褓。
颜梦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快步走到竹月面前,扬起手里的马鞭抽下去。竹月躲闪不及被抽中胳膊,吃痛叫起来。喊声未落,第二鞭又落下来,这一下比刚才还要用力,扯破了外衣,白色的里衣瞬间洇出一道鲜红。
竹月疼得大叫,捂住胳膊向后倒去,跌坐在椅子里,看着黑色的马鞭惊恐万分。
海若从床上坐起来,急道:“你疯了,有话好好说呀,怎么能打人?”
颜梦华瞥他一眼,冷声道:“他进了我的府门,就是我的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说抽几下,就是一刀刀剐了,谁又能说我半个字?”说着看回竹月,眼中露出残忍的寒光,仿佛在考虑从哪里割肉。
竹月被他那彻骨的寒意吓到,忍痛道:“不知殿下为何动怒?”
颜梦华又狠狠甩下一鞭,这一次并没有落在竹月身上,而是砸到身旁桌子,响亮的噼啪声让另两人心上一抖,肝胆俱颤。他看了看他们:“周桐在哪儿?我要不过来,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竹月脸上尽是无奈与焦急,警惕地盯着那根马鞭,揉着胳膊,勉强道:“昨天中午他出去买东西,让我照顾海若,可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去找,附近都问遍了,没人见到他。”
颜梦华恨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海若在他身后道:“你别怪竹月,是我不让他说。我怕你知道了生气,又要骂我,就想着兴许过几天阿桐能自己回来。”此时,他已经下了床,怀里抱着孩子。那襁褓举得高高的,几乎挡住头脸,一双眼从那花布后面探出,目光闪烁。
颜梦华听了简直要晕过去,看看唯唯诺诺的海若,以及那充当肉盾的婴儿,手里的鞭子几乎要捏断。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咬牙道:“他说没说去哪儿?”
竹月摇头。
海若向后退了几步,小声道:“我说想吃糖,他说给我买去。”
颜梦华想了想,渐渐冷静下来,心下有了计较。他向前走了几步,瞅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许是没足月,那小东西看着格外瘦弱,粉粉皱皱,脑袋尖尖的,头上有一层细软的黑发,正嘟着嘴睡觉。
海若讨好似的笑了,说道:“这是你弟。”
颜梦华表情古怪,嘲笑道:“我可是亲王,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攀亲。”
海若脸上挂不住了,辩道:“那也是你弟呀,等我不在了,你得好好照顾他。”
颜梦华冷笑:“照顾个屁!等我找到阿桐,再谈这件事吧。若是找不到,等你一死,我就把他当作奴隶拴在身边天天打,替你赎罪。”
说完,急匆匆出门,骑上马走了。
***
漏光的屋顶、斑驳的墙壁、硬邦邦的黄土地,勉强凑成一方陋室。
室内,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只有个脏兮兮的土炕,上面铺了张草席,用一块灰砖充当枕头。
周桐蜷着身子枕在砖头上,眼睛虽睁着,脑子却昏昏沉沉。自从被人绑到这间破房,被强行灌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就一直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身体仿佛是投进水中的石头,一直往下沉,神识却飞起来,越飘越远。
在这一升一沉中,身体被拉扯着,要撕裂开。
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五感渐失,可大脑深处依旧顽强运转着,倔强地从浩瀚的往事中抓住些东西,好让他不至于彻底晕过去。
现在,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月光下,一个打扮靓丽的人正和他对坐饮酒。他们不说话,只慢慢喝着,从不经意的对视中品尝到丝丝情意……
他发出一声轻吟,好像真喝醉了,沉浸在一片霜华之中。
就在此时,门锁开动,一桶冷水浇下来,将那神魂从天边拉了回来。周桐无神的双瞳瞬间放大许多,身体剧烈抖动。冷水顺着头脸流下来,倒灌进鼻子,不多时,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好像个肺痨。
浇水的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生得眼睛小鼻子大,十分猥琐。他看周桐还未完全清醒,揪住衣领把人拽起来,左右各扇了一巴掌,又把人重重摔下去,狠狠骂了几句。
直到这时,药效才消失,周桐堪堪缓过神来,揉着刺痛的脸颊,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若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你,只求你别伤害我。”
那汉子看了看他,咧嘴笑了,并没有说话,而是扯住头发让他仰起头,掰开嘴仔细看。
牙齿洁白整齐,没有任何缺损。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
周桐放浅呼吸,这才想起来这帮人应该听不懂云华话。
“你们……”他还要再说,又觉得说了白搭,也就没了心气,声音小下去。他摸摸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发现还完好无损,稍稍放心,然后试着用半生不熟的灵海洲语问道:“你们是谁?”
那汉子本来准备要走,听到熟悉的语言不禁回头说了几句话。说完,龇牙笑了两声,参差不齐的黄牙向外倒着,呼出的口气臭不可闻。
周桐被熏得向后躲,抬手用袖子挡住口鼻。那人语速很快,他听不清,只捕捉到两个词,一个是“漂亮”,另一个是“客人”。而就是这两个词,让他吓得说不出话,先前直打哆嗦的身体也不抖了,好像冻成冰坨,一动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角落里发出一声呜咽。
他循着声音看去,才发现对面墙角下的稻草堆里,还掩着一人。
那人头发又脏又乱,盖住头面,看不清五官,双手似是被绑在身后,没法动弹。
中年汉子露出坏笑,朝那人走过去,揪住头发把人从稻草堆里拖出来,咕哝了几句,扔到周桐面前。
那人抬起头,哭丧着脸,用云华话说道:“他说,过几天有人要买你,你要乖乖听话,不然他们就杀了你。”
陡然听见熟悉的乡音周桐一下子扑到床边:“你是云华人?他们是什么人?”
那人摇头:“我只是卖皮货的商人,去过云华几次,会说一些云华的官话。至于他们,我也不知道,我刚到这里进货,还没找到商家,便被他们掠来。”
周桐将那人头发拨开,仔细端详,面容虽有污垢,但五官端正,模样英俊。他抓住那人的衣领,急道:“你告诉他,我是云华贵仪,要是出了事,云华不会放过他!”
“贵仪?”那人一脸茫然。
周桐又急又气,不知该如何解释,正要开口,却见那人牙子不耐烦了,露出凶相,挥拳朝地上的人打下,拖到门外去了。
大门敞开。
周桐急忙下土炕,想借机逃出去,可脚一沾地,腿就软下去,跌在地上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看大门合上落锁。
他气得捶地,又打了几下不争气的腿,然后慢慢站起来,坐回炕上。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更大的吵闹,夹杂哭喊尖叫。
他害怕极了,不禁抱起身子,仿佛在抵御什么。没一会儿,哭声越加凄厉。他爬到墙边,从一处破洞朝外看。
只见几个壮汉赤裸着上身,围在刚才那个皮货商人的身边,朝他便溺。而更令他惊恐的是,可怜的商人跪在地上,正用嘴接着,一点点咽下去,脸和身上全是脏污,风一吹,腥臊味儿四处飘。他实在看不下去了,靠在墙上捂住嘴,过了很久才压下那股恶心。
他闭上眼,简直不敢相信还会有人如此恶毒。
和他们一比,那些在宴会上用奴隶取乐的贵族们就显得高雅多了,虽然同样是不把人当人看,但至少还披着一张人皮,而一墙之外,那些人的行为已经超出人格的范畴,沦为禽兽。
不,应该是禽兽都不如,他在心里更正,因为就连野兽也不会在同类身上做出那样的举动。
老天啊,快救救他吧。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随后,想到颜梦华。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是否知道他的失踪,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找他?
也许知道了,但不会找,他正忙着大业,哪会管他?
转念又想,颜梦华不会不管他的,他笃信颜梦华对他还是有情的,否则怎么会求娶、会结发?
继而又想,如果颜梦华来救他时,看到的也是他被人侮辱的画面,会怎么看他、怎么想他?
他不敢相象那样的事,如果真会发生,他宁愿去死。
忽然,他不想颜梦华来救他了。
带着这种矛盾,他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天。期间,他一直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他怀疑是每日喝的稀粥里加了软骨散之类的东西,拒绝任何饮食。此举惹恼了看管他的人,在第四天中午提着木棍闯进来,叽里哇啦一顿乱叫,然后监督他把粥喝掉,否则就要打他。
他见识过那帮人的狠毒,唯恐被活活打死,只得不情不愿地把粥喝掉,然后将碗一扔,倒在土炕上挺尸。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那粥还算热乎,味道也不错,让他想起了家里的蔬菜粥。那是他小时候很喜欢吃的东西,青色的米粥里夹着五六种蔬菜,红的绿的都有,味道又咸又鲜。冬日来上一碗,再配上一碟刚炸出来的酥肉丸子,从里到外都是暖暖的。
思及此,再看看破败的土屋,他唉声叹气,越发觉得处境凄凉绝望。
偶尔,他会想起那个被拉出去折磨的商人。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最后结局如何。
想来不会太好,也许死了,也许更惨,被卖到某个富人家里,供人玩弄取乐。
待到第五日,身体逐渐恢复些力气,他猜测很可能是由于身体已经适应药效,反应没那么大了。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仔细翻找,除了地上散落的稻草外,竟无一个可用之物。他看了看炕上充当枕头的砖头,拿在手里掂量又放下。这么明显的东西,刚拿到手里就会被人发现,恐怕还未砸出去,就得被打倒。思来想去,那东西似乎也只能用来自尽——在未受辱之前拍在自己脑袋上。
他想了很久,把砖头砸到地上,找出一个锋利的碎片藏在袖子里。
此刻,月光从屋顶漏下,他站在白霜中,暗自下决心,哪怕到了必死之境,也要拼命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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