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0 回宫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第二日,周桐收拾好东西,告别海若,与竹月一同来到府衙。他解下腰间的北极之月,叫人递上去,不多时,从府衙内呼啦啦出来一堆人,点头哈腰地把他们簇拥着迎进府。
周桐看起来年纪轻轻,可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对付官场上的人游刃有余,把颜梦华遇袭的事简短一说,希望他们能把此事火速发往延城,请求救援。
当官的一听涉及王族性命安危,立时紧张起来,连忙写了公文加急递交上去,又说了些宽心安慰的话,然后将二人安顿在府衙内的客房中,好吃好喝伺候着,丝毫不敢怠慢。
四天后,从延城派来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和一队侍卫,将他们接出,驶离青蟠镇。
这期间,周桐一直过得惴惴不安,生怕中间漏掉什么细节,以至于最后满盘皆输。不过,当他坐在马车上,听着轱辘碾压青石板的声音,复盘已发生之事时,欣喜地发现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颜梦华的预测发展,半分不差。
而且就像浅樱最后转述的话那样,他的云华贵仪身份极其好用,几乎就是一张行走的敕令,无论谁见了都会礼遇尊崇。
又过三日,进到延城后,久违的熟悉感回来了。虽然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可看见宽阔的街道和齐整的房屋,仍有种回家的感觉,仿佛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延城人。
马车直奔大王宫。他们下车后,早有接引宫人等候,带领周桐进入伽颜宫,而竹月则被领到另一处庭院休息。
伽颜宫外的广场上一如上次来时那般缥缈,只是雾气似乎淡了一些,没有冬日时的湿热。周桐猜测可能是有什么开关控制温泉的流量,进而操纵温度,否则到了夏天时,伽颜宫非得成蒸笼不可。
走上伽颜宫的台阶时,他陡然记起顺天王升天仪式上的祭祀,回过头,凝视洁白的地砖,想象着血流成河的景象,身子发僵。
那些鲜血要冲刷多少遍才能洗干净啊。
接引宫人见他停在原地,轻轻呼唤:“贵仪?”
他慢慢转过身,歉意一笑,示意带路。
他以为还要去二楼,但接引宫人只是把他带进殿内,交给内殿服侍的另一位宫人。
看服色,这位内殿宫人的品级要高些,神色也更庄重。他用最标准的云华话说道:“贵仪万福。大王在玉庆堂。”
周桐不知玉庆堂在何处,轻轻颔首,跟着那人一路行进到深处,用心记下路线。
他们在一扇雕花门前停下,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宫人推开门,对门口值守的宫人说了几句,又对周桐道:“贵仪请稍候。”
周桐无意偷听,故意离远了些,不过就算他想偷听也听不懂,里面说的是灵海洲的语言,语速很快,语气严厉,似乎在斥责什么人。
很快,门打开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走出。
眼神交错之际,周桐瞬间记起来,少年就是荣王妃准备送往云华的人,他们在宴会上见过。
那少年本就生得精致,此刻约莫是哭过,眉眼含着粉红,更具一丝媚态,看到周桐时下意识微笑,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周桐朝他点头致意,然后被引进屋中。
房间不大,被一扇四联竹屏风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他刚绕过屏风,还未仔细打量陈设,就被迎面来的一人握住手。“哎哟,可算把你盼来了,我这心也跟着落下来,知道噩耗之后,我是整晚上睡不好,就怕你再出什么事。”
周桐眼睛有些花,对方身上鲜艳的织锦和头上的金钗子明晃晃的,灯光一照发出五彩光芒,好像仙君下凡。
再一看,是个胖胖的仙君。
他下意识错后一步,仔细看了看那张平淡无奇的圆脸,忽而又近前一步,反握住那双肉手,感叹道:“王后陛下,终于见到您了。”
昔日的荣王妃、如今的昊承王后——这是一个奇怪的习俗,在某些时候,王后不止一个,因此称呼前会再加封号用以区分——露出亲切的笑容,带着他走到房间更深处。
最里面,上首座上坐着的正是昊天王。
他刚想行礼,却被昊承王后引着坐到离昊天王最近的座位中,昊天王道:“贵仪受了惊吓,又一路劳顿,无须多礼。”
周桐喝了茶水,润了润嗓子,蹙着眉头说道:“我劳顿些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梦华,他受了伤又被歹人掠走,至今下落不明。”说罢,唉唉叹气,水汪汪的眼中闪着光,叫人看了心疼。
昊承王后道:“贵仪莫慌,我们已经派出多路人马去搜救,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周桐道了谢,望向昊天王,直觉告诉他,这位新晋的国主把他召进王宫可不是为了安慰他情绪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昊天王开口:“贵仪现在一定身心疲惫,但寡人还是要多问一句,为何九弟会在青蟠镇?”
果然,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周桐暗想,颜梦华的预测简直太准了,他不应该去争国主,而是去当大巫师,专门为人预测未来。
见他不语,昊承王后轻声道:“贵仪是有难言之隐吗?”目光探究,神色坦荡。
他捂着心口,说道:“此事怪我。我听说附近的青蟠镇有春耕节,便让他带我去看,不料却发生这种事。”说罢看了眼昊天王,又道,“梦华先开始不应允,说不能擅离宝城,但我实在是向往镇上热闹的节庆,往年这个时候,云华会有桃花节,人们结伴出游,踏青赏花……”话未说完,声音暗了下去,好像乌云遮住明月,一切美好失了光彩。
昊承王后望着他,同情道:“这怎么能怪你呢,你青春年少,窝在那宝城之内,日子过得清淡,想出来走走是人之常情,大王是不会怪你的。”又面向昊天王,问道,“您说对吧?”
昊天王呵呵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无妨,只是贵仪亲眼看见袭击的全过程了吗?”
周桐心跳渐渐加快。颜梦华在信中可没提及这些,现在他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他深吸一口气,又借喝茶的工夫略想了想,千百种可能性在脑中一闪而过,最后形成一条大致的脉络,再开口时已是胸有成竹。他眼中带过一丝惊恐,回忆道:“当时,我们正看杂耍表演,其间我口渴,让他给我买些冰糖蜜水来,哪知他去了许久都不回来,我去寻他却见他被人围在中间,似是发生口角。我想过去问清楚,可还没近身,就见其中一个歹人嚷嚷着要报仇,抽刀就刺。梦华也抽出匕首来,然后……”他顿了一下,挤出几滴泪,哽咽道,“当时情况混乱,那些人一拥而上,再分开时就见梦华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我害怕也遭毒手,夹在围观人群中不敢声张,只等人走了才辗转回到暂住地,向府衙报了案。”
昊天王盯着他看了许久,问道:“听说你是第二天才报案的,为什么要过一天,这种事不该第一时间通知府衙寻人吗?”
“许是受了惊吓,回去后我腹痛难忍,恐怕有小产征兆,休养了一晚上,第二天感觉稍好时才去,因此耽误一夜,误了救人的时辰。”周桐把手放在小腹上,显得很自责。
昊承王后生产过,边听边点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贵仪首次承孕,身体娇弱,受到惊吓后势必搅扰胎气,此事你不必内疚。”
昊天王又道:“所谓报仇是何事?”
“几天前,梦华的嗣父海若去镇上看病,被人拐走,梦华带人去救,可能因此结下仇怨。”
昊天王双眸射出精光,笑道:“他倒是一片孝心啊,不仅自己守陵,还要他的嗣父也跟过去守陵,一家人团团圆圆。听说他那嗣父也承孕了?”
周桐未料昊天王的线报如此详细,心中一惊,陡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昊天王一直在监视他们,现在的问答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有没有说谎。一旦他的回答和昊天王已知的信息不符,就会引起昊天王足够的警觉。
他觉得有些冷,手心发凉。
随后又想,到目前为止昊天王还都客客气气没有发难,应该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所以照此推断,昊天王掌握的信息并不全。然而,这并不算一条好消息,因为他不知道昊天王具体掌握哪些信息,此后的回答更要小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想再喝茶,拿起杯子才发现水已经喝没了。他捧着茶杯,觉察到昊天王仍然在看他,答道:“此事说起来还挺难为情的,我这个嗣君刚刚承孕,而他身为梦华的嗣父却又诞下子嗣,传出去多少有些为老不尊。”
昊承王后是刚听说这件事,嘴巴张得大大的,说道:“听闻这个海若也是一把年纪了,竟还做出这等事,怪不得九弟要把他也带走,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不定怎么说闲话呢。”说罢,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添茶水。
“居然已经生了……”昊天王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出事那天只有你们两人吗?别人为何没跟着,浅樱去哪儿了?你的近侍又在何处?”
周桐小声答道:“是我没让他们跟着,就想我们二人同行。”
“为什么?”
“因为……”周桐忽然看了眼昊承王后,脸上发红,“这要怎么说呢,就是不想别人跟随,只有我们二人游玩……”
比起昊天王,昊承王后心思更细腻,白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侧身对昊天王道:“大王就别问了,人家小两口想过过自在日子呗。”
昊天王也笑了,对昊承王后道:“还是你想得细致,寡人可没想到。”又对周桐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管其他人,都是下奴,会说话的牲口罢了,不用在意。”接着话锋一转,又道:“浅樱现在何处?”
周桐不确定这是单纯的询问还是试探,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实话实说:“不知道。梦华出事后,我顾不上他,也没回宝城去,向府衙报了案之后就来了这里,没再见过其他人。”
“是吗?”昊天王眯眼,“可寡人听说在出事当天浅樱曾在青蟠镇附近出现。”
周桐心跳更快了,石化在椅子里,强自镇定道:“有这等事吗,我们一直跟随春牛游街,没看到他。况且他也走不开身吧,海若生产后需要人照顾孩子,他自己又是娇娇气气,做不了任何事,天天等人服侍,别说两个人伺候,就是再多十人也是人人有事做,全围着他转。”
“那……”
“陛下!”周桐唰地站起身,直愣愣道,“敢问陛下连番询问到底是何用意,是在审讯吗?我的郎君现在生死未卜,陛下难道不该把心思放到救人身上吗,怎么反倒问起我来。难道陛下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袭击事件是我主导的?如果陛下真这么认为,大可以把我关起来,交由专人审理,也可以向云华质疑,相信我皇会派人来秉公处理此事。”
昊天王没想到周桐会这样激动,干巴巴道:“并没有怀疑贵仪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有必要调查清楚,还请贵仪见谅和理解。”
“我不见谅也不理解。”周桐大声道,“要调查就去青蟠镇,问我算怎么回事儿。我在镇上人生地不熟,语言交流又有障碍,事情发生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容易回到延城,以为有了倚仗,没想到却被当成贼人问东问西。请问灵海洲处理案件的方式就只是不断询问苦主吗?”越说越委屈,渐渐红了眼角。
昊承王后见他神色激动,唯恐动了胎气,忙站起身安抚:“贵仪这话说得就太不着边际了。你是云华来的贵客,又是九王妃,我们怎么会拿你当贼人看待呢。只是事关王族安危,我们不得不搞清楚状况。也不只是要询问你一人,其他人皆要问。之所以问及浅樱是因为他身为王子近侍,王子遇险他却未在身边保护,这是重罪。大王只是想理清原委,不冤枉也不姑息。”
周桐脸色稍霁,语气缓和:“我只知道我经历的事,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能得知他人动向。大王与其问我,不如尽快找到梦华,他受了伤,又落入歹人手里,不知要受到多少折磨,也许此时此刻,他正生不如死,又或许过了这么多天,他早已经……”越说越伤心,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昊天王心知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叹口气,说道:“贵仪切勿心焦,九弟吉人自有天相,自会逢凶化吉。”
昊承王后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动作轻柔,充满爱怜呵护,边擦边道:“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为了此事思虑太重。这几天你就先住在王宫里吧,这样一有消息也好第一时间通知你。而且你有了身孕,早先又有小产的征兆,合该有御医随时待命。这样吧,你安顿好后,我会再遣御医为你看诊。”
听到最后一句,周桐差点晕过去,瞪大眼睛,说道:“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就不劳烦御医了。”
昊承王后却道:“不劳烦,你怀的是王族子嗣,理应重视。而且也只是诊脉而已,不会有任何不适。”手放在周桐小腹上,说道,“贵仪莫要推辞。”
周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努力控制嘴皮,镇定道:“如此就有劳王后安排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身体疲乏,让御医明天来看诊吧。”
昊承王后笑道:“好,那就明天。今日贵仪先回画凤楼歇息,那里离伽颜宫很近,方便来往。”
从伽颜宫走出,天空已呈绚烂的玫瑰色,暖风扑面,身上渐渐有了热度。
引路的宫人一指东面的二层阁楼,说道:“那里就是画凤楼。”
周桐站在殿外台阶上,顺着宫人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外不远处,有一栋四方建筑,屋檐飞起,上面停了一只金色凤鸟,造型玲珑传神,仿若随时要展翅飞翔。
路上,周桐计算了一下两者的距离,大概二百步就能到,说是方便照顾,实则便于监视。
他心道一句晦气,对引路的宫人道了谢,步入画凤楼。
楼内,竹月正指挥两个宫人把物品收入柜中,见到周桐立即迎了上去,让宫人们退出房间,低声问道:“怎么样?”
周桐看看身后,确定周围无人,坐到桌前,低声道:“应该混过去了,但尚有件棘手的事。昊天王明日会派御医来为我看诊。”
“诊什么?”竹月问完已然明白过来,表情骇然,“那要怎么办呢,这可假装不了啊,万一查出来就全穿帮了。”
“原本今日就要来,我拖到明日。可说实话,明日如何,我也想不出头绪。”周桐急得不得了,早没了方才的镇定,手无意识摸着腰间的香包,心想,要是颜梦华在就好了,那个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就像很多年以前,山雨欲来却依旧闲庭信步。
他托着脑袋,手肘支在桌面上,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望着不远处的烛台,祈祷它们能烧得慢些。
竹月道:“要不我们使点儿银子贿赂一下御医?”
周桐摇头:“明日,昊承王后也会到场,在他眼皮底下如何塞钱。”
“要不然就装病?”
周桐叫道:“那不正好人家来看病时一起诊脉了,那才是不打自招。”
他们想了很多招数,又被一一否定,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或是能让御医心甘情愿去配合。
过了一会儿,周桐感觉头痛,吃了些点心,在屋内上下转了一圈,边走边道:“我睡二楼,你睡一楼,派过来的宫人无事别招进来,这些日子你多辛苦些吧。”
竹月应下来。
周桐又道:“我来时你们好像正在整理东西,是什么?”
竹月答道:“是王后送来的衣裳和日用品,有好多。”
“他们这是打算让我常住了。”
竹月暗自盘算送来的东西,说道:“从目前来看,能用两三个月。”
周桐忽然想笑,这时间拿捏得倒是真准,颜梦华在信中说,预计六月初六起事,如果顺利,他也就在宫中待上两三个月。
他打开柜子,大小盒子摆满了三层隔板,一一打开看过,有胭脂水粉、纸砚笔墨,还有各种首饰和衣服,光是各色锦袜就装了两大盒,至少五六十双。
另有一个匣子,里面整齐码放了不少折扇,有垂玉坠描金字的,有挂丝绦配山水画的,有镂空檀香木的,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他展开其中一把纸扇,扇骨是竹子做的,米白色的扇面上写了一句话——
夜苍苍,高梧百尺落晓霜。
他小声念出来,声音把竹月吸引过来,说道:“看来王后给您准备的东西还是费了心思的,这应该是暗喻您风姿绰约,俊美无双。”
他笑了笑,说道:“这句话应该是从‘高梧百尺夜苍苍,乱扫秋星落晓霜’演变而来,只不过他们仅看懂字面意思,以为诗人只是赞美梧桐树的高大壮丽,却不知此诗还有后两句,‘如何不向西州植,倒挂绿毛幺凤皇。’这两句隐含怒气,多有不悦。这样的扇子若是一位落第秀才拿着确能显出几分桀骜的气度,可若我拿着像什么样子呢,不伦不类罢了。”说完合上扇子,放了回去,随即又是一声冷笑,“学了个一知半解。”
竹月知他心烦,没有答话。
周桐胡乱摆弄匣子,开开合合很多次,像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直到站累了,腰腿发酸,才关上柜门。就在合上门的刹那,他发现在柜子最底下有个小黑盒,只有拳头大小,样子很朴素。他弯腰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团白丝线。
未等他问,竹月便解释道:“这是我向宫人要的,我衣裳有个地方的丝线开了,用它缝补一下。”
他道:“既然衣裳坏了就扔了吧,补它干什么,你是云华来的赞善大夫,代表的是云华的体面,怎么能穿破衣服。明日我去向他们要几身来,看他们敢不给。”说完低头看着白线,若有所思。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向竹月勾勾手指,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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