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2 第二王后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四月中旬,延城正式步入暖春。
大王宫中,种植在道路两旁月季花全开了,五颜六色,十分鲜艳。
画凤楼下也有一片月季花丛,品种以红黄两色为主,花形又大又饱满,看起来很富贵。自从开花以来,周桐时常去楼下散步,有时坐在花丛前的长椅上看书,有时只和竹月闲谈。
送来的药丸他一直在“服用”。某次见到昊承王后,他无意中提起药丸,暗自观察对方反应,发现昊承王后表情茫然,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他觉得奇怪,昊承王后也不过四十岁,记性有这么差吗?
由此他想到另一种可能,那药丸根本就不是昊承王后送的。
有时,他也会碰到颜若水。
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少年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忧郁,不像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后来,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颜若水已经确定要送入云华,公文已送走,只等云华方面的回函一到,就可以启程。
他真心为少年感到难过,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国度侍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难怪颜若水总在外面流连,那是要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印在脑子里,刻在心里,一辈子不忘掉。
一日,用过晚饭,他和往常一样和竹月围着画凤楼散步,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喊。他循声找过去,只见凉亭外,一人被吊在树上挨鞭子,衣服被抽得破破烂烂,渗出一道道血痕。再看边上,是一脸怒容的昊天王。
哭喊一声惨过一声,周桐听得害怕,想去劝劝又自知全无任何立场,只能默默祈祷那可怜的宫人能活下来。他不忍看下去,准备回去,就在转身之际却听到有人喊他。
一回头,有个宫人站在他身后,说昊天王有请。
他暗道一声倒霉,由竹月陪着走过去,路过那倒霉的宫人时,不禁多看几眼,才发现那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即便满脸泪痕也遮不住姣好的眉眼。
鞭子再度扬起,他适时地一蹙眉,做了个躲闪的动作,昊天王见状立即让人停了刑罚,免得误伤。
周桐自那日回宫觐见之后,再没看见过昊天王,此时近距离接触,不由得一愣。夕阳下的王者显得格外高大冷峻,粗重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厉眼,完美继承了其父顺天王的阴鸷气质。甚至于,这份阴鸷中又透着些许邪气,让他看起来像个邪神。
周桐率先开口:“陛下……”
昊天王道:“贵仪在此住得习惯吗?”
“一切皆好,劳您费心了。”
昊天王笑着走近一步:“喜欢就好。”又看看周桐身上的衣衫,说道,“天气慢慢热了,该去裁几件夏装才是。等明日……”说着,慢慢上手,眼瞅着就要摸到周桐衣袖。
“陛下!”周桐急切地呼唤让昊天王的动作一顿,趁机走到别处,假装欣赏凉亭立柱上的雕刻,说道,“已经过去数日,还是没有梦华的消息吗?”
昊天王重重叹气:“还是没有音信,只有浅樱曾给其父来过一封书信,声称没有尽到护主的责任,自愿流放在外。不过依寡人来看,分明就是畏罪潜逃。”
“那梦华他……”
昊天王颔首:“据推测,生还机会渺茫。”
周桐急道:“据谁的推测呢,陛下到底找了没有?”
“自然是找了的,青蟠镇已经被翻个底朝天,一直没有九弟和歹人们的下落,不仅如此,连守陵的官兵也被歹人杀死报仇,因此,寡人才说九弟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死了?”周桐这回是真惊讶了,没想到守陵的官兵也被杀了,不觉身子一抖。然而他这无意识的动作看在昊天王眼里却成了乍听到郎君死讯时的颤栗。昊天王很贴心地走到他身侧,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把周桐笼罩住,说道,“贵仪请节哀。”
周桐十分反感他说话时的腔调,心里骂了一句节哀个屁,复又装作柔弱的模样,伤心道:“梦华死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昊天王道:“贵仪还年轻,若就此一人独活岂不浪费了大好青春,不如跟了寡人,从此不做王妃做王后。”
此话一出,周桐震惊地望着对方,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认真的吗?”
“君无戏言。”
“那昊承王后呢?”
“他仍是王后。”昊天王解释道,“寡人会封他为第一王后,你为第二王后。”说完又自我感动似的点点头,“如此一来,也算配得上你贵仪的身份。你放心,你的地位会和昊承王后一样,绝不会低他一等。”
这番说辞完全颠覆周桐认知,虽然他对灵海洲晋封多名王后的历史早有耳闻,可那些毕竟是极个别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还是只有一位王后的。如今亲耳听到这等荒唐的言论,他只想哈哈大笑。
他看着昊天王那张布满期待的嘴脸,刚想严词拒绝,突然灵光一现。如果假装答应下来,是不是就可以让昊天王更加放松警惕,以后就更好行事了?须知他现在只要离开画凤楼二十步距离,身后必定跟随两个尾巴,明面上是随侍,可实际上他和竹月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这也是他只愿在楼下花丛边转悠的原因。
他看了看晚霞,脸上忽现一抹羞色,说道:“我已嫁入灵海洲,断不能再回去,陛下的法子确实好。只是,我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为第二王后,既然我和昊承王后的地位相当,那是不是也得举办个封后仪式?”
昊天王本来是打算试探一下,不想周桐直接答应下来,立时欣喜若狂,连说了几个好字,笑得合不拢嘴。兴奋之余,说道:“自然是要举办盛大的仪式,就暂定在……”他眯眼想了想,盘算各种筹备,欢快道,“重六节之后吧。”
“重六节是哪天?”周桐有些紧张,要是在颜梦华所定日期之前,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昊天王心情极好,说道:“你猜猜看。”说完,竟兀自走远,也不管周桐如何。
跟随昊天王的随从们全部走没了影,原地只剩下周桐主仆和吊着的宫人和行刑的打手。
周桐对昊天王这种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无言以对,看了看奄奄一息的人,对仍旧提着鞭子的另一人道:“把他放下来吧,大王已经走了。”
那宫人犹豫,操着生疏的语言回道:“可大王没说宽恕……”
周桐道:“你刚才也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就该知道我将来是什么身份。”
那宫人倒也不傻,立时想明白过来,马上照做,又寻来其他几个伙伴,准备一起把人架走。临走时,周桐叫住他,询问那人因何挨打,他回答道:“大王看上他了,想纳他做侧妃,他不从,便挨了罚。”
周桐哑然。待所有人走空,他对竹月道:“得亏刚才随机应变答应下来,否则,说不定我也要被吊起来打呢。”
竹月宽慰道:“不会的,昊天王纵使再暴虐,也得顾及着您的身份。”
周桐自嘲:“我的贵仪身份其实就是个纸老虎,真刀真枪扎过来,一样透心凉。”他看了看天色,瑰丽的晚霞只剩一道蓝紫挂在天空,像是墨蓝裙袍上的一丝花边,说道,“不管怎么说,希望我的示好能让咱们以后的生活更加自由些,别再走到哪儿都有人监视,好像我是贼一样。”
回到画凤楼,夜宵已经摆上桌。周桐随意用了些山楂酪,吃了点儿花生糕,靠在躺椅上,吩咐竹月取一本风物志来。
他一页页翻,翻到中间时,“重六节”几个字映入眼帘。
与他想的一样,是六月初六。这一天,民间会举行庆祝活动,会结伴求神问卜,让巫祝祛除灾祸。
至于宫中会如何,没有提及。
他觉得,颜梦华之所以选择六月初六这个日子,也是因为重六节的关系,那一天宫里一定会发生什么,可以为动乱提供便利条件。
因此,那一天的事必须得找人问清楚才行。
第二日,他和竹月首次散步到王宫深处。出发前,他让两名宫人不用跟随,那两人十分听话,一改往日的坚持,老老实实就在画凤楼外的小耳房里待着。
他们走走停停,大致在王宫里转了一圈。大王宫虽说有个大字,但实际上并不算大,尤其是内廷,只有云华帝宫的一半。王宫南北各有一道大门,是正式的通行道路,周桐数次入宫皆从南门进入。东西有小门,用于宫人进出。东北和西北角另有角门,用于运送物资。据他观察,除了南北两道门外,其他几道小门管理很松。按理说,宫人们进出应该出示腰牌并且登记姓名时间和事由,可在实际操作中,他观察到有些人仅仅是登个记便被放行。至于两个角门,更是随便,有时候连东西都不检查,与守门的打个招呼就能直接通行。
周桐不禁感慨,怪不得上一次乱党能轻易攻进王宫,这样松散的管理就跟不设防也差不多了。
此后,几乎每隔几天,他都要在王宫内转上一大圈,美其名曰排遣丧夫的哀恸,实则熟记各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一开始,王宫里其他人对他很好奇,远远看着他,互相咬耳朵。几天之后,在发现这位从云华来的高贵人物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无甚特别,便兴趣寥寥,各干各事去了。
一日,周桐对竹月表示:“他们要是再围观,我就真成珍稀动物了。”
竹月道:“这些人一辈子困在这里,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对云华的概念仅止于书本,能够有机会亲眼见见云华贵仪的风采,自然不会放过。”
周桐心情不错,靠在一面宫墙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问道:“我是什么风采?”
竹月答道:“应该是姿容绝丽,气如霓虹。我第一次见您时,就觉得是天人下凡。”
周桐笑了,望着蓝天白云,目光飞落遥远的时空,喃喃道:“这话应该形容梦华才对,我第一次见他就是这种感觉。”
“您是指婚礼吗?”竹月不太能理解,在他看来,颜梦华在洞房夜的样子显得很矛盾。那张脸庞很美,但美丽中夹杂了冷傲和疏远,好像奉旨成婚,全无一丝喜悦。可同时,那双眼里又充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仿如多年未见的旧友重逢,有激动有感慨。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那眼中闪过泪光。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认定颜梦华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
周桐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听到竹月的问话,竹月也没有打扰,他们怀着对同一人的不同理解,各自沉默着,直到有个宫人上前来,报称王后有请,两人的思绪才转到眼前。
“找我什么事?”周桐站直身子,下意识整理好衣服。
宫人说不知,只让他立即去一趟。
灵海洲王后的寝宫在伽颜宫的正后方,穿过一片碧绿的草坪,和各色花丛,便是翎螺宫。
周桐抬头凝视高悬的匾额,翎螺二字直击入心。颜梦华曾送给他的那枚海螺就叫翎螺,是灵海洲附近海域特产的一种东西。
原来……
他露出微笑,心中莫名欢喜。继而又想到,那枚海螺被他收在盒子里没有带走,也不知现在还能否找到。思及此,他有些遗憾,笑容黯淡下去。
殿中,昊承王后端坐高位,见他来了,请他坐下,淡淡道:“大王与我说,很快就要昭告天下,公布九王殿下的死讯,准备衣冠葬礼。我想着你既是王妃,也总该参与一下比较好。”
“这么快吗?”周桐吃惊。
“若慢了,恐怕大王等不及呢。”
周桐陷入沉默。虽然昊承王后的语气不善,可他能够理解,任谁在得知自己地位被挑战后都不会心平气和地和对手说话。可同时,他也有一丝不满。说到底,他在这件事上没有话语权,始作俑者还得是昊天王。他心中腹诽,管不住自己的郎君就把火气撒在别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呢。
又想到,若是颜梦华敢再弄来一个当侧室,他可不会像昊承王后似的只会找美人晦气,而是会揪住颜梦华的头发,把那一张俊脸扇成花瓜。
这还是他嗣父教他的,对待自己的郎君,不能一味忍让,该出手时就出手。说这话时,他父亲也在身旁,听到后讪笑几声,并不吭声。在云华朝野,能让他父亲无言以对的也就只有他的嗣父了,就凭这一点,他就觉得嗣父驭夫有道,应该好好向其学习。
他这样想着,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昊承王后不愿撕破脸,缓和语气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接着把颜若水叫了出来,说道:“我这孩子过些日子就要去云华了,这几日就劳烦贵仪再多教导些云华宫廷的规范,别让他一进去就讨人嫌。”
周桐见少年眼周有些红,想来又哭过,心中一紧,答应下来,亲自揽过少年肩头,说道:“以后多去我那里坐坐吧,咱们说说话。”
少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昊承王后心中本就不爽,再见颜若水那一脸怨气,简直不能再糟心,开口数落:“你看看,就是这样没规矩,人家贵仪跟你说话,你得回话呀。将来若是云华皇帝也这样跟你说,你难道也装聋作哑,用眼睛瞥?”
颜若水面上很尴尬,局促地笑了笑,对周桐小声道:“谢贵仪。”
周桐不知这是在谢什么,但看颜若水似乎又要哭出来,马上执起手来,说道:“陛下若没什么事,我就带若水去外面走走,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昊承王后自从听到昊天王要封周桐为第二王后的事,心情就没好过,一看到周桐那秀丽的面容就心焦,此时见人主动告退,也不挽留,一摆手准了。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