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24 重六节(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严格来说,重六节不算是大节。在民间,属于可过可不过的节日。一般来说,只有富足之家才会想起来在这一天备下礼物银钱,到巫祝那里祈求福祉祛除灾祸。那些整日为生计奔波的人,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而与民间无所谓的态度不同的是,颜氏一族对待重六节可谓极尽全力地重视。
在这一天,伽颜宫大殿深处要举办一场祭祀,用来保佑国泰民安。祭祀活动结束后,还会献祭几百个奴隶。
不过,对于今年的重六节,广场上的屠戮并不是结束,而是预示着另一场祭祀的开始。
这场祭祀极具个人意味,是每一任国主登基之后都会在首个重六节上举行的。
这场祭祀活动只有王室成员参加,共同在大巫师的主持下重新见证灵海洲成立之初的“三羽封王”之事。
三羽封王,是灵海洲流传已久的故事。讲的是五百年前颜氏三兄弟一起打江山,却因为谁登王位而起了内讧。在一次大巫师举办的祭祀活动上,有三根巫灵雀的羽毛落在老三的肩头,大巫师随即宣布那是神兆,于是三弟称王开创新纪元,两位兄长甘愿称臣。此后,在继位典礼上,大巫师会把三根羽毛插到继承人的发冠上,以示君权神授,不容置疑。
这一段演绎由祭司们戴上面具乔装扮演,相当于观看一场舞剧。
在这之后,伽颜宫内会举办宴席,至此,重六节才算过完。
以上,就是颜若水所知道的重六节。
周桐听完后微笑点头,表示长了见识,又随意说起云华的一些节日,待人离开之后,才关起门来,支颐细想。
关于“三羽称王”的事,在他来灵海洲之前从一些历史书籍中看到过,与颜若水的说法一致。
然而在上一世,颜梦华与他闲谈时也曾提及此事,在颜梦华嘴里,那是一个血腥的故事。
颜梦华自称研究过那段历史,看了许多文献,进行交叉比对,最后确定三羽封王的传说不过是对一次内部清洗的美化。两位王兄带去的“自己人”在那次祭祀之后都无缘无故消失了,再没人提起。他相信,那些人都在祭祀上被杀了,失去心腹党羽的两位兄长为了自保不得不对三弟俯首称臣。
想到此,他觉得颜梦华选在六月初六动手真是妙极。
一则那天人多,伽颜宫内有不少人戴着面具举行祭祀舞蹈,最容易乔装假扮做点什么。二则,多么应景呢。昊天王刚登基不久,就有两个兄弟下葬,与“三羽称王”的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有一点周桐还是不确定,那一天来临时,他到底要怎么配合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他已经把大王宫内每一条小道都摸清了,也知道了每所宫殿的位置以及它们的用途,可就是不知该如何利用。
他无不惊恐地想,难道也要随机应变?
四月底的某日,颜若水照例到他的画凤楼小坐,不一会儿又找借口外出,楼中只剩他和竹月两人聊天。
经过二十来天的相处,他已经喜欢上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把他当成自己弟弟疼爱。有时候,他会教颜若水写字,就写他最拿手的涡云体。颜若水学得很快,几天工夫就能练得有模有样。他心中感慨,同样都姓颜,颜若水在书法上的悟性可比颜梦华强多了。
以前,他教颜梦华写涡云体时,颜梦华下笔时的每一处转弯都很僵硬,处处透着凌厉的锋芒。他曾戏称颜梦华笔下的涡云不是白云,是山雨欲来的乌云。
气得颜梦华撂下笔捶他。
此时,他手中拿着一幅字,对竹月道:“若水这孩子真聪明,一点就透,不像有些人,榆木脑袋,说八百遍就是改不了。”
竹月含笑:“您又来了,总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活了百八十岁呢。”
周桐还未答话就见有个人影立在窗外,正隔着花丛朝他看。
是昊天王。
周桐心里咯噔一下。自从颜梦华“葬礼”之后,昊天王频频对他示好,言辞露骨,动作暧昧,令人窒息。
眼见昊天王从花丛后绕过来,马上要进画凤楼的门,周桐急中生智,拉起竹月的手就往外走。在门口台阶处,他朝昊天王见礼,并率先说道:“大王来得真不巧,我正要去昊承王后那里。”
昊天王一愣,随即想起来,昊承王后曾说过,今日要举办茶会。他刚想说不用去了,却见周桐已经走下台阶,伸手想拉回来,又见颜若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和周桐打招呼。他顾及自己的形象,不愿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太轻薄,只好眼睁睁看着俩人并肩走远。
周桐挽着颜若水的手,说道:“幸好你来了,否则我就倒霉了。”
颜若水道:“我远远瞅着父王似乎要来你这儿,于是一路小跑着抄近道赶过来。”
“真是场及时雨,救了我。”
颜若水望着他,眼中懵懂,小声道:“贵仪若还放不下九王叔,为何还要答应父王成为第二王后?”
“身在异乡,诸事不由己啊。”
颜若水双眸一暗,沉默了,这是远离或是即将远离故土之人都要面临的困境。
周桐见他情绪低落,摇摇胳膊,故作轻松道:“对了,你嗣父的病怎么样了,有起色吗?”
颜若水复又笑道:“已经好多了,他说有我陪着,病就好了一半。”
周桐感叹:“的确,生病时最需要亲人陪伴。我小的时候只要一生病,嗣父就会搬到我房间来住,日夜照顾。当时虽感身上难受,但心里可甜了。”
颜若水注意到语气中的忧伤,不禁说道:“您一定很想家吧,为什么不回去呢?”
提起此事,周桐忽然想起和颜梦华的约定。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如果让他在家和颜梦华之间选择,他不敢保证一定会选前者。他笑了笑,默默摇头,想把那个疯狂的念头压下去。颜梦华哪有家好呢,他告诫自己,家才是最重要的,他也要像颜若水那样一直陪在嗣父身边。
“我们不提糟心的事儿了,陪我去翎螺宫吧。昊承王后举办茶会,邀请我去呢,现在已经迟到了。”
颜若水低头绞着手,语气为难:“可王后没邀请我,他不太喜欢我出席这些活动。”
周桐安慰道:“别怕,有我在,他不敢说你。他要问起来,我就说是带你见见世面,以后去了云华少不得要出席各种宴会呢。”
翎螺宫大殿之中,昊承王后正和几位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说笑,这些人都是昊天王的美人,个个美艳绝伦。他们在看到周桐的一刹那全安静下来,目光在昊承王后和周桐之间来回看,表情玩味。
昊承王后最先反应过来,笑盈盈地招手:“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不来了。”说罢,请周桐入座看茶,又扫了一眼颜若水,柔声道,“你也快坐下吧。”
周桐看了看在场众人,说道:“在外面就听到殿里有笑声,不知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昊承王后道:“我们再说重六节的事。按照惯例,那天在翎螺宫里也要举办祈福活动,保佑大王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周桐原本只是随意问一句,未料竟得到个意外消息,不由得来了精神,问道:“都谁参加呢?”
昊承王后道:“大王的亲眷都要参加。”然后想了一下又道,“既然你马上就成为第二王后,就也来参加翎螺宫的祈福仪式吧。”
事情来得太突然,周桐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按照计划,六月初六那日,无论是伽颜宫还是翎螺宫,他都不会到场,否则很难保证他的安全。
如今昊承王后的安排却打乱他的计划。
思来想去,为避免旁人生疑,周桐只得硬着头皮先应道:“我会准时出席的。”
从翎螺宫出来,周桐问颜若水:“重六节那天你出席伽颜宫的祭典吗?”
颜若水摇头:“据我所知,那一向是不许嗣人参加的。但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只能听父王安排。”
他们分开后,周桐回到画凤楼,让竹月取来几块绣布叠好后垫在肚子上,再用裤带系好,最后换上一袭修身的长衫,显示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竹月问道:“您这是干嘛?”
他回答:“找昊天王去,让他知会昊承王后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参加重六节那天翎螺宫的祈福仪式。”
竹月一脸茫然道:“可这和肚子有什么关系呀?”
他无奈:“单独面见昊天王很危险,现在能保我安全的只有这个肚子了。昊天王总不能见我有身孕还做些龌龊吧。”接着又想,那药丸肯定就是昊天王假借昊承王后的名义送来的,为的就是除掉隐患,好让他顺利做点什么。
就是不知昊天王看到这微挺起的肚子时,会是什么反应。想到此,他又觉得好笑,那一定是很精彩的表情。
而当他在伽颜宫见到昊天王时,那张粗犷的脸上果然显得十分微妙且惊讶,好像活见了鬼。不过,仅仅瞬间之后,昊天王又找回往日的淡定,笑眯眯问周桐所为何事。
周桐说明来意,昊天王想了想,表示如果身体不适当然可以不参加,然后话锋一转,提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委婉地表示孩子不能留。
周桐很清楚昊天王的想法,一旦没了孩子,等不到六月初六,他就会被昊天王吃进肚子去。他佯装苦恼道:“可是我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回云华,我嗣父说已经为孩子请旨封为宝仪。如今孩子要是没了……”
昊天王分不清什么贵仪宝仪之类的区别,只觉得要是孩子没了,云华方面兴许真的会追究他照顾不周的责任。尤其是在知道周桐要改嫁之后——他至今不敢写文书上报,想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一定会觉得他是蓄意谋害孩子。
秉承和云华方面搞好关系的理念,他摆摆手,说道:“既然如此,便好好安养吧,不过王后的祈福仪式最好还是参加一下,那是祈求平安健康的,对孩子有好处。”说罢,一双鹰眼盯着周桐仿佛在做品鉴。
闻言,周桐傻眼了,感觉要是再拒绝就会被扣上怠慢王嗣、诅咒王嗣的罪名。
看来,那劳什子的祈福仪式非得参加不可。
又过数日,五月中旬的一天,周桐在画凤楼里枯坐,忽听外面有人喧哗。他走出一看,原来是在耳房值守的宫人拦住了一个面生的人。那人提着个食盒,声称给周桐送东西。
竹月从他身后走上前,疑惑道:“奇怪,我们没要东西啊。”说着,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盘酱鸭。
那宫人对周桐道:“这是宫外明德酒楼送来的,他们说是您定的,点名要八宝酱鸭。”
周桐上前几步,看了眼那盘鲜香四溢的酱鸭肉,对那宫人道:“是我托人到外面买的,前几日说好的,隔了几日竟忘了。”
竹月听到他如此说,也马上改口,说道:“瞧我这记性,居然也忘了。”接过食盒就要往里拿。
这时,画凤楼值守的宫人把他拦住,声称要先做检验,说着就要去取银针试毒。
周桐脸一沉,说道:“银针碰了食物,我还怎么吃?”
“可这是规矩,凡是宫外送来的,一律要查验。”
周桐道:“银针试毒未必能检测出所有毒性,所以我不用这种方法。”看了眼竹月,又道,“我的近侍会为我试毒,比银针管用。”
他们一起上了二楼,进到里间。
周桐先在盘子底下摸了摸,那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又仔细检查食盒各个边角,也没有发现异常。他看着酱鸭子,自言自语:“怎么会没有呢?”
竹月看了半天,问道:“您在找什么?”
周桐道:“我确定根本没有订过外面的东西,所以这盘菜贸然送来一定是存在某些意义的,他一定是在给我传消息。”
“他?”
周桐望着竹月,无不痴狂道:“是梦华呀,只有他,会给我做八宝酱鸭吃。”
“您喜欢吃这个?”竹月显得很茫然。他跟随周桐虽然只有半年多,却是日夜陪伴,已经把周桐的脾性爱好摸透了,从不知道周桐喜欢八宝酱鸭一事,也没听人提起过。
周桐缓缓坐下,望着食盒出神。半晌,恍惚道:“是啊,我喜欢。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吃了,但还是喜欢,忘不了那味道。”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
竹月不知他想到什么,拿了帕子来给他擦拭,说道:“怎么好端端地哭上了,是想到什么了吗?”
周桐抽过帕子,捂在脸上不停抽泣。他其实不想哭,父亲说过,眼泪是弱者的表现,可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想收回去,那些泪水就越往外涌,好像一条春溪,在历经严酷的寒冬之后终于泛起暖流,争先恐后诉说着属于冬季特有的故事
——属于他和颜梦华的故事。
他和颜梦华只分开不到两个月,却像永生永世那样漫长。很多次,他从噩梦惊醒,倚靠窗边,凝望繁星默默祈祷。祈祷颜梦华能够平安,只要平安就好。可每到这个时候,他又想,以颜梦华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成功的话,是没有平安可言的。所以,唯有成功,他们才能活着。
现在,看到那食盒和那份八宝酱鸭,他从心底觉得,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至少,他和颜梦华的距离又近了些,尽管他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条街多少间屋舍,他也觉得他们是在一起的。这种感觉是连上辈子都不曾体验过的,好像他们之间有一条强有力的纽带,将他们牢牢联系在一起,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分开。
哪怕生死也不能。
他用帕子擦干眼泪,盯着那酱鸭子看了看,慢慢上手撕开鸭肉。香气四溢的同时,在那些填充的香料之间,有个小铜球。打开后,里面是张纸条,写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是颜梦华的字,他认得。过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得,就像他依然记得他们手把手一起写字时,从颜梦华发丝间流露的芬芳。
他含着泪,默默看完,又把纸条交给呆若木鸡的竹月,最初的喜悦与激动就在这交接之间化作点点忧愁,涌上心头,
竹月看过,惊道:“这是让咱们……开门?”说完连自己都愣住,紧接着几乎跳起来,“这要怎么做呢,三更半夜有什么理由呢,那角门别看白天管得松,晚上可是严着呢。”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周桐说得有气无力,“关键是要把密室关闭。保证那天昊天王打不开门,无法逃生。”
竹月细思一阵,不确定道:“既然已经知道密室入口,他即便逃进去我们也能循迹追踪,为何非要冒险把密室关闭?”
周桐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梦华说,密室构造精巧,里面无人时,通过外面的机关可以轻易打开,可里面若是有人,从里面反锁,那么外面的机关就失去作用,若要打开,非得穿墙凿洞不可。所以,六月初六那天,我们必须一击必中,如果他钻进密室反锁,我们的人无法将他短时间内擒拿,等消息传出,各路勤王人马一到,就什么都完了。”
竹月眯着眼又把纸条从头到尾读一遍,为难道:“这要怎么做呢,伽颜宫里里外外都是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没法做手脚。”
周桐发愁:“谁知道呢,可能真得随机应变吧。”看着喷香的酱鸭,半点食欲也没有了。
其后数日,周桐一直在琢磨颜梦华交代的两件事,觉得这可比上辈子干的事惊险多了,上辈子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这辈子却动真格的要去冒险。
他想起浅樱曾跟他提到的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他涉险的话,不禁心里骂上一句狗屁,将颜梦华祖宗十八代全诅咒一遍。早知要干这么危险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去大王宫。现在可好,颜梦华算准了他上了贼船,不敢不从,竟给他委派这么严峻的任务。
最让他生气的是,纸条的最后还写上一句“不要功亏一篑”的话。他一开始看时,光顾着激动,没看见这行字,这几日反复拿出来琢磨才注意到,气得他牙痒。
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嫌弃他上次没办成事儿呗。他无不愤怒地想,消息没传出去那也不能赖他呀,他又不是那张纸条,怎知会落到谁手里。
接着,又害怕得不得了,日日茶不思饭不想,只盘算一件事。要是这次还跟上次一样呢,要是最后输掉,他们的下场会怎样?
他曾听颜梦华提过,那些攻入大王宫的叛党们除了就地斩杀的,其余人皆绑到闹市给活生生车裂了。
思及此,他觉得有必要随身带些毒药丸,一旦事情败露就赶紧服下,省得受罪。
他把此事跟竹月一说,后者皱着眉头道:“与其准备这些,还不如想想要怎么办成那两件事,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日,您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周桐听到日期,心中陡然一惊,这些天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昼夜,原来离六月初六也只有半个月了。
他慢慢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竹月坐在他边上,替他着急:“您别犹豫了,赶紧说出来。”
“颜若水的嗣父就在东角门。”周桐没来由说了一句。
竹月一下子明白过来,说道:“您的意思是让他开门?”
周桐道:“他是王子,别看只是庶出,可也是高贵的身份,他若以嗣父病重需要开门请医生为由让人打开角门,相信无人敢拦。”
“那您还等什么,赶紧去跟他说啊。”
周桐眼神一暗:“不能现在说,说得早了,他便一直琢磨,琢磨多了,变数也就大了,不如事到临头逼他做决定。人在情急之下往往没有多少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心中甚是不安,也不知一旦事成之后,颜若水面对结局该如何自处。
他觉得自己太卑劣了。
竹月缓缓点头,又道:“那后一件事要怎么办,您首先得找借口去伽颜宫吧。”
周桐无可奈何:“这件事更不好办,若做得早了,被发现密室机关有差错,他们肯定会修缮。若做得晚了,恐怕又来不及,时间真是不好拿捏。”
他想,最好的时间莫过于六月初五,只是借口呢?他该如何进到伽颜宫,又该如何避开所有人去搞破坏?
颜梦华啊,你这混账!
他在心里骂道,明知我做不来还要我来做,真该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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