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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婚礼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时,周桐十二岁。那时他尚处在情窦未开的年纪,想不通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舍生忘死地追逐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情”。

    对于这个问题,他曾请教嗣父。彼时,嗣父拿着书卷靠在窗台,带着一丝缱绻和说不出的哀愁,望着院中的梧桐树,淡淡道:“等你动了情,便知道原因了。”

    周桐第二次想到这句诗,就是此时此刻。

    红衣红裳,七彩宝冠。

    他的发冠前面垂着一道珍珠帘,堪堪把上半脸遮住,透过那些细小却圆润的珠串,目光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流转。从雕刻鲤鱼戏水的房梁,再到门口一座琉璃屏风,最后定格在眼前圆桌上的一盏贴着金黄喜字的红蜡上。

    双喜字做得十分巧妙,中间一朵大花,字头点缀一只展翅的蝴蝶。

    这样的双喜字,屋内到处都是,甚至有些喧哗,失了婚礼该有的庄重。

    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精致奢华。

    墙上铺陈着月白色的菱形壁纸,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是宜人的鹅梨香气。他所坐的床榻上,整齐叠放着绣有并蒂莲的蚕丝被褥……

    多么熟悉啊,那些都是他看惯用惯的东西。

    若非从门缝漏进来的些许陌生的语言,他以为还在云华,还在尚京,正和某个素昧平生的或是青梅竹马的人举行婚礼,于忐忑或憧憬中等待爱人的出现。

    他的近侍竹月立于紧闭的房门前,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回过头道:“您要是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估计九王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周桐笑着摇摇头,心思全落在那声“九王子”三字上,不觉攥了攥衣角,镶缀的黄宝石硌得掌心生疼。

    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重活一世,本以为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可兜兜转转却发现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转轮。

    当灵海洲的顺天王向云华求娶联姻时,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到他头上,再次沦为牺牲品。

    他还记得父亲把消息告诉他时,那沉重的语气和愤怒的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同样不舍的还有嗣父,默默缩在椅中,一遍遍地盯着圣旨,最后甚至将它掷于地上,要不是父亲阻止,恐怕早已踏上一脚。

    他以为父亲会抗旨,毕竟进宫是一回事,远走他乡是另一回事。

    然而他想错了,再一次低估了父亲的野心。自从甘州杨氏派人来和父亲密谈之后,父亲的想法就变了,沉闷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嗣父也变得积极起来,张罗着准备东西,甚至还特意托人给皇帝带去信函,询问详细流程。

    唯有他,在受封贵仪的称号之后一遍遍追问:“为什么是我?!”

    没人能给出答案。

    他的父亲只顾捧着圣旨看了又看,面露喜色。

    那罕有的称号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以外姓封贵仪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绝对称得上是百年不遇的殊荣了。

    就连他的嗣父也禁不住感慨:“封了贵仪,你也算是皇室之人,和灵海洲王室平起平坐,没有人敢欺负你。”

    对此,他无话可说。

    实际上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前生的记忆重生在三个月前一次醉酒之后,至今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这一切只是高烧时的幻想,梦醒之后,竹月会手持药碗和蜜饯,等待喂他服药。

    然而,当竹月那暗红色的身影警惕地退后,缓缓来到他身边,房门慢慢开启,露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切的现实。

    那个让他又爱又恨、魂牵梦萦了大半生的人又回来了,带着骄傲和高贵,站在他面前。

    不是印象中的宽袍大袖,亦不是满头珠翠,仅仅是一件朱红长衫,上面绣着精美的海浪暗纹,每一座小山似的浪尖上都缝着金色的珍珠。头发半散,耳边的发丝被编成数股细小的发辫,发梢垂着赤红的羽毛。

    胭脂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却透露出更具野性的张狂之美。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败下阵来,心乱丛丛的,仿佛要跳出胸膛。

    这不是他曾经的爱人,只是灵海洲的九王子。

    他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面对。

    他压住心悸,在竹月的服侍下站起身,清浅一拜,深呼吸:“殿下……”

    对方说了一句话,他听不懂,只能依稀分辨出几个词汇的含义,料想是灵海洲的语言。

    “我有个云华的名字,叫颜梦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说的是云华官话,腔调纯正,声音婉转动听,恍若回到久远前他们初见的春日。

    “殿下……”他的眼只在那面上一扫,便落到桌上,红烛已经烧到一半,喜字只剩下半截,成了血盆大口,随时要把他吃掉。

    颜梦华向前走了几步,一直打量随侍的竹月,直到那呆滞的脸庞上出现一丝裂痕才收回视线,随手一摆:“你可以走了,我的近侍浅樱会带你去你的房间。”

    竹月欠身,眉目内敛:“按照云华习俗,贵仪的初夜须有媵侍在场。”

    颜梦华伸手撩起竹月的一缕发丝,一边捻着一边说道:“按照灵海洲的习俗,主人对下奴拥有完全处置权。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贵仪一起侍奉,我不介意。但你别想着因此变成凤凰。在王府里,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奴,又或者嗣奴更适合你。”话说完,手中发丝落下,乱糟糟地披在竹月肩上。

    竹月无暇去管乱发,一张脸惨白,求救似的望着周桐。虽然他对被选为随嫁媵侍一事并无异议,但并不代表他愿意被当作嗣人对待,更何况是嗣奴——

    一个最为人所不齿的“职业”。每天的工作就是趴在地上为那些丑陋饥渴的下仆们解决生理需求,好让他们在为主子们干活时不要胡乱思春。

    算是灵海洲特有。

    周桐在书上见识过这类人的悲惨处境,往往感染一身脏病,早早亡故。若有侥幸活到老的,失去作用,便被赶出府邸,流落街头乞讨。他钦点竹月跟随只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竹月是个有良心的,至少不会害他。因此,他是万不能看着竹月遭此横祸。

    他对竹月使眼色,让他离开,又对颜梦华道:“竹月是我的媵侍,是受封的内臣,不是普通奴仆,还请殿下予以尊重。”

    颜梦华呵呵笑了,顺手掀开周桐面前的珠帘,勾起他的下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会说。”接着,像是品味似的,反复咀嚼贵仪二字,笑道,“你们云华人可真会起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贵仪这个称号。”

    周桐答道:“确实不常有,我也是第一次见识。”

    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书籍文献中,当时朝政混乱,皇室软弱,燕陵冯氏为了彰显家族实力,硬是逼迫当时的皇帝献出一位皇子入嫁。皇帝为了最后的体面,选了一位不起眼的皇子授予贵仪的头衔。此后,贵仪的称号便沿用下来。不过万幸的是,经过数年角力,皇室和四大家族的关系稳定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再也没出现过皇室宗亲嫁入别家做嗣人的荒唐事。

    颜梦华松手,细细观察周桐的面容,注意到美丽的双眼中流露些许疲惫,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里,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周桐别过脸,低声道:“离家千里,任谁都不会高兴。”说罢,忽然想到一个从未想到的事。在上一世,颜梦华也曾这样背井离乡来到云华帝宫,极力讨好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那时,他的心里可曾如他一般惶恐无助?

    想到此,他看向颜梦华,那雍容精致的面庞上正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我理解,面对不熟悉的环境,人都会有不安,有彷徨。但别担心,你会爱上这里的,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颜梦华的语气出奇地温柔,抚摸他的头发,动作充满爱意。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剪子,剪下一小缕棕金色的头发,又把剪子递给周桐,示意他也照做。

    “这是干嘛?”周桐拿着一小截断发,手有些抖,不知所措。

    颜梦华拿出红线把两截头发绑在一起,然后装进随身的荷包里,说道:“结发之后,便是真正的天长地久。”紧接着,落下一记吻,将那未尽的话用吻泽全部代替。

    那吻犹如蜻蜓点水,只短暂地在唇上停留一瞬,就匆忙飞走。

    可就在那短短的瞬间,周桐的脸颊上映出两团微红,配上如火的嫁衣,显得格外娇艳。

    颜梦华对仍处在震惊状态的人说:“鉴于你我刚刚认识,我可以等一等,给你保留贵仪应有的体面。”说罢起身离开,临走前道,“祝你做个好梦,明早跟我一起入宫去见父王。”

    红烛马上就燃尽了,屋内越加昏暗。

    周桐捂住嘴,手上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

    他为颜梦华所说的话感到好笑。对于他来说,他们哪里是刚刚认识,分明早就纠缠不清。

    瞬间,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内心涌动,好像春水漫过干枯的草地,滋润了万物。

    枯萎的心又活过来了。

    他褪下衣衫首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如果颜梦华此前不认识他,那么与之再谈一场柔情似水的爱恋似乎也不是坏事。

    ***

    九王府的宅邸并不是很大,至少在王城中,还有另外八座王府比这里更宽广更豪奢。但它的位置很好,离大王宫不远不近,刚好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距离。

    国主顺天王生性多疑,离他太远,会被他认为不忠不孝,离他太近又会被认为有不轨企图,而十里之遥刚好是个折中的距离。既可以时常进宫表露孝心,又处在顺天王的监视范围之内。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老老实实过日子更能让顺天王满意的了。

    此时,颜梦华坐在书房桌后,聚精会神地看书。

    “新婚之夜不去洞房,跑书房干嘛?”浅樱从外间挑帘进来,看了眼书名《云华风情杂记》,眼睛一转,笑道,“该不会是临时抱佛脚,学习云华那方面的知识吧?”

    颜梦华放下书,托着腮,歪头道:“那个叫竹月的,你安排到哪儿去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住到东角门边上的杂物房了。”浅樱来到桌前,一边为他解开头发一边道,“竹月是王妃从云华带来的随侍,听说来之前还封了个赞善的称号,咱们如此怠慢,恐怕王妃……”

    “怕他什么?”颜梦华道,“他就是不高兴不愿意又能怎样,还能吃人不成?”

    浅樱语塞,不敢答话,直觉告诉他,自家主子不喜欢竹月,可能也不喜欢王妃。

    但转念一想,新王妃可是颜梦华亲自挑选的,虽然通过什么方法不得而知,可言谈中尽是对这桩婚事的憧憬,让人不得不猜测九王府从所谓的联姻中获得了什么好处。

    颜梦华见他不语,问道:“你对王妃有什么看法?”

    “气质好,容貌佳,不愧是云华上国来的名门贵公子,只看那走路的仪态就比咱们的贵族子弟们优雅许多。至于其他尚不敢妄议。”浅樱说的是实话,他都没和人家正经说过一句话,怎能评价。

    他看到颜梦华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久不言语,以为自己说错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您怎么看?”

    “我?”颜梦华收回视线,刚要开口,便听门外有人高喊走水了。

    他推开窗,十月的风已经凉得透骨,可比风更凉的是瞬间沉入深渊的心。

    王府的南边,火光冲天。

    浅樱推开门,拦住一位急匆匆的奴仆,问道:“哪儿走水了?”

    “青玉苑。”

    那是一处新宅,专为迎接王妃而修建。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颜梦华还坐在窗边,僵白着脸,冷风把长发吹得乱飘。“殿下……”他唤了一句,只听对方一声冷笑:“他们好手段啊,竟连我娶的人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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