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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忘云楼

    位于王府中心的忘云楼其实是个三进三出的大院落,只因主体建筑有三层,因而引用了一个“楼”字。

    竹月甫一进院落就闻见一股沁香,那香气如百花绽放,馥郁却不刺鼻,为干枯的院落平添几分春意。

    他本不愿意来,颜梦华将他安排到破败的屋中居住,摆明了不待见他,如今硬往上凑,不定被怎么挖苦讽刺。可奈何周桐委派,他不得不来,更何况这就是他的提议,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原以为会碰一鼻子灰,却没料到居然允许觐见。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心下喊了一万遍倒霉。

    而等真见了这座王府的主人时,那股忐忑又消失了,他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把事情一说,郑重传达了周桐的感谢之意。

    颜梦华在竹月来之前本在调香,见来了人都不费心挪一下,就坐在桌子后面,继续用小勺在各个瓶子里提取香料。待竹月说完,他手里的小香丸也搓成了,放鼻下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了声知道了,将竹月招到身边,递出一个小银盒。

    “我做的清盈香,可以安神助眠,拿给贵仪吧。”

    竹月接过揣怀里,刚要退出,忽听到:“你家祖上做什么的?”

    “做过书商。”竹月垂下眼。

    颜梦华笑了:“我还以为是厨子呢。”

    竹月诶了一声,稍稍抬起头,眼底一片惊讶,不懂为何对方有此一说。

    “厨子嘛,惯会添油加醋。不过想来做书商也差不多,都是会无中生有的主儿。”

    竹月仍旧不明白,不卑不亢道:“有什么话还请殿下直说。”

    颜梦华道:“你家主子可不会给我道谢,更不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些答话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竹月沉默了,几息之后,开口道:“我只是遵循云华礼数而已。”

    “用不着。”颜梦华又开始摆弄起眼前的瓶瓶罐罐,漫不经心道,“这里是延城,不是尚京,别拿你们那套东西放到这儿来用,更别把坏风气带到我府邸。”

    竹月最受不了颜梦华这副看不起人的模样,昂首道:“什么是坏风气,请殿下把话说清楚,否则就是侮辱云华。”

    颜梦华眼神飘到天上,似笑非笑:“听说你学了些我国的语言,这挺好。我会给你找个老师,专门教授语言,每天抽出两个时辰去上课吧。”

    前言后语完全不搭边,竹月感觉脑子不够用,这是哪儿跟哪儿呢,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他道:“谢过殿下美意,但专门学习还是免了,我随侍主人在侧,半刻离不得。”

    “就因为你随侍在侧,才更要好好学习,否则要遇到个语言不通的,交流起来岂不麻烦。你语言通畅,对你家主子也是帮助。”

    竹月道:“既如此,还请殿下将我的房间换到思过斋内,这样可省去来去路上的时间,方便近身服侍。”

    “思过斋没地方了,你暂时将就吧。”颜梦华道,“那地方虽然偏僻,可是离灶房近,你早上一起来就能去那吃早饭,晚上回去也有宵夜,是个好地方呢。”

    竹月压下不满,语调生硬道:“殿下刻意把我安排到远处,又缩短我侍奉主人的时间,到底是何用意?”

    颜梦华从一个瓷瓶里挖出一勺香膏,抹在手上,霎时间,香气布满整座宅院。他深呼吸,闭眼迷醉在其中,过了很久才睁眼,看到竹月依旧立在原地,有些意外:“你怎么还在,张口闭口离不开贵仪两字,怎么还不去侍奉,戳在我这里做什么,难道还需要我派个软轿把你抬回去?”

    竹月脸色变得很难看,退后几步夺门而去。

    房间中,气味稍淡。

    一直侍立的浅樱关好门,坐到颜梦华对面,问道:“您为何把他调开,现在白天短,两个时辰相当于大半天了。”

    “你不懂。”颜梦华道,“他和贵仪走得近,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浅樱道:“会害他?”

    颜梦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呀,比白纸还单纯。在云华,主人和奴仆之间日久生情的可不在少数。”

    浅樱吃了一惊,手捂住嘴巴,一脸惊恐:“天啊,他们怎么能和奴隶发生关系?”

    颜梦华哼道:“你以为他们是礼仪之邦,就不会自甘堕落吗,其实啊,他们个个淫乱得很,什么龌龊都搞得出来。那个竹月别看相貌普通,可架不住老在王妃身前晃悠,这俩人保不准就做出让我难堪的事。与其到时候不好收场,不如现在把人支出去,他们见面次数越少越好。”

    浅樱答道:“那是不是给王妃再另安排几个侍奴伺候?”

    “不用。”颜梦华沉思一阵,说道,“他身边无人,就不敢出去闲逛,最近外面不安全,他还是待在府里为好。”说着,眼神暗下来,默默收拾好香料瓶。

    有关香料的东西,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一直是亲自打理。他迷恋手指触摸瓷瓶时的感觉,迷恋那纷繁的香气。那气息沁入肺腑,将他从恼人的红尘中暂时抽离出去,神魂游走于尘世之外,获得望山揽月的宁静。

    借由这份短暂的安宁,他回到九岁之前,在那间香料小铺里,看着桌前姿容艳丽的人做香丸。

    他的眼睛总是描摹那双手上的动作,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配料和动作完全刻在心上,才会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去。等他睡醒,美丽的人儿就在眼前,一边抚摸他的长发一边对他笑。

    “你真美。”那个人曾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他以为那个人是出于爱意才会这样不厌其烦地赞美,可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是他最好的作品,能够卖出最高价。

    想起那个人,心中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跟他有任何瓜葛,可现在还是不得不去找他,瞪着那微微隆起的肚子,听取更专业的建议。

    “那个暗室里的人,该怎么处理?”片刻之后,浅樱问,“需不需要处理掉?”

    “难办啊。若继续关下去,他家人会报失踪;若杀了,更是一桩命案,衙门会格外关注。若放他回去,天知道那张嘴会说出什么。无论是留是杀是放,都会引出一系列麻烦。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能请到我这来。”颜梦华有些后悔,还没想好下一步行动就贸然把人弄来。相比上一世,简直越活越抽抽。

    可他确实没时间了。

    他低估了杨梅疮给顺天王带来的伤害,高估了顺天王的生命力。现在,那面目可憎的老头子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所以,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完成一切。

    可现在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世子圈禁,却没有废黜。这是最大的隐患,若哪天顺天王真的死了,那么世子就是合法继承人,即便是住在静思园,照样也得迎回来。

    还有老二和老六,这两人在大王子被圈禁之后就蠢蠢欲动,显然已经等不及了。他相信如果分别给这俩人一把刀,再撤去伽颜宫的守卫,那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去,把顺天王捅死,然后再进行一场械斗。

    当然,如果他们真能这样做,那他绝不会拦着,只会稍后带人去给其中两人收尸,顺便再以谋逆罪逮捕活着的第三人。

    他甚至真的考虑过这个计划,奈何老二和老六并不是傻子,在王座前像只乖猫,不厌其烦地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有时候演得真了,连他都觉得感动。

    至于其他人,老三老四对王位不感兴趣,终日腻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儿。老五患有隐疾无法生育,早被顺天王排除在继承人之外。老八胸无点墨,该学的没学会,不该学的倒是样样精通,成日在街上提笼遛鸟,到处招惹是非,就算在贵族圈中也很少有人喜欢他,顺天王已经把他放弃了。而老七,还不知道他和顺天王谁先病死。

    想到这,他看了看浅樱,忽然问道:“你父亲对你做我的近侍一事怎么看?”

    浅樱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父亲很支持我。”

    他点点头。

    他们当然会支持他,浅樱的家族是显贵,但相比权臣还是差了一点点,若想爬到顶尖,他们需要来自国主的宠爱和信任。

    还有什么比推举一位新国主更能获得宠爱和信任的事呢?

    浅樱的父亲知道这一点,并且在这一事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其掌管延城防务,四道城门皆听令于他。到时一声令下,四门关闭,仅凭老二手下的那些御林军不足为患。只是,这种手段终归不太光彩,还会把他置于道德洼地,人人都能骂上一句乱臣贼子,云华估计也不会承认他的权力。这是走投无路的下策。

    相比之下,最好的办法是在顺天王头脑清醒的时候,废掉大王子的世子位,改封他。成为王储,顺理成章地继承国主之位,才能占据法理制高点,是上上策。

    那么,要怎么保证他那疑神疑鬼的老爹会主动立他为世子呢?

    他无声笑了。

    如果只剩一位继承人,恐怕也没得选了。

    当然,如果他猜得没错,老二和老六也是这般心思,否则就不会弄出那场拙劣的火灾了。

    他脸色暗下去,吩咐浅樱:“通知大王宫,明日我和王妃会进宫,为父王献上云华宫廷圣药。”

    浅樱一愣:“您买药了?”

    他笑出声来,摸着手边一个小瓷瓶,说道:“新出炉的,还温着呢。”

    浅樱问:“要不要提前跟王妃说一声?”

    “派人通知一声就行。”

    “不需特别交代吗?”

    “不用,他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会找我的。”

    浅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哦,我明白,培养感情。”微红着脸蛋儿退出房间,临走时还挤挤眼。

    房间安静下来,颜梦华露出浅浅的笑容,闭上眼。

    耳畔渐渐嘈杂,到处是窃窃私语,呼吸声和脂粉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结合起来,在华丽的琉璃灯下闪着微小的光。

    在记忆的深处,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座上的人,唯有他凝视身旁。

    阿桐啊,上一世你为我以身试药堵住悠悠之口,而这一世你还会这样做吗?

    ***

    “送药?”

    思过斋内,周桐怀里揣着手炉,盘腿坐在热炕上,腿上搭了毛毯子,一脸震惊,脱口道:“他竟然还敢……”

    话说半截,生生断了。

    面对疑惑的竹月,他调整心绪,装出淡然的样子,叫人退下。然后支着脑袋想了很久,不知颜梦华心中打什么算盘。上一世就栽在这上面,这一世还不吸取教训?

    接着又无比恐惧地想,颜梦华不会是要弑父杀君吧……

    此念一起,百爪挠心似的慌乱,害怕颜梦华事情败露,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又恐颜梦华得逞,害人性命。思来想去再也坐不住,悄悄一人出了院落,直奔忘云楼。

    这是他第一次来,站在院门口停了好久。

    那牌匾上的三字极为熟悉,每一笔收势时卷出的云尾搅动心弦,恍然间他又回到他们一起执笔写字的时刻。

    那时,颜梦华固有的笔迹已成,再难更改,他手把手教了许久,也不见多少成效。可就是在那行云流水般的运笔中,在那发间散出的香气中,他陶醉了,心动了,以至于嘴唇慢慢靠上去,点在细嫩的脖颈上。

    一吻过后,颜梦华慢慢转过身,看着他,直视灵魂。

    手松开,笔掉在纸上,洇出大片的墨迹,透过纸面,弄脏了桌子。可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以及其后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排山倒海而来的拥吻。

    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隔世的美梦终是醒了。

    忘云楼……忘的是云华还是过往的云烟?

    进而又想起自己住的院落思过斋,竹月一直抱怨名字不好听,像是某个带有惩罚性质的诫院。他一开始没有多想,如今却觉得,这名字起得甚是有意思。

    思的到底是什么过?

    害人的过,还是负他的过?

    他摇摇头,转身离开。

    颜梦华是可以选择好好过日子的,就算使计不去云华,也可以在顺天王治下做个安分守己的温良之人,只需要在其他王子面前低低头,就能偷得一份闲散。可这样一来,那还是颜梦华吗?

    所以,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静静地看。

    颜梦华倚在忘云楼的二层窗后,隔着纱帘,远眺渐行渐远的背影。

    到底是没进来啊。

    他有些失望,为自己倒杯酒。

    那是伽蓝酒,他专门花重金从云华商人那里买来的,只为迎接周桐的到来。印象中,周桐喜欢喝那酒,总说味道醇,像清澈的甘泉。

    酒水入喉,意外地酸涩。

    原来,这费尽心思倒卖而来的酒也没那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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