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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火灾

    天蒙蒙亮,太阳露出一抹红边。

    在那红边之下,跪了一排人,他们的面前是仍旧冒着黑烟的废墟。

    昨日金碧辉煌,今日残垣断壁,叫人看了唏嘘。

    那些人的面孔无一例外地呈现出恐惧和不安,下跪的身体已然直不起来,像一只只破烂的青色大虾,弓着后背瘫在地上,等着上位者选择心仪的吃法。浅樱从他们身前走过,剪裁得体的暖橘色织锦长袍的下摆偶尔拂过粗糙的手背,引得那手的所有者一阵颤抖。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颜梦华坐在废墟之前的一张高背椅中,跷着腿,手捧茶碗。

    浅樱走回他面前,欠身道:“现已查明用了助燃的松油。这些人皆在青玉苑内伺候,俱称昨晚王妃早眠,过了酉时大家就全歇了,没见到可疑之人。”

    “没见到?”颜梦华呵呵笑了,用杯盖拨弄茶水上方的茶叶,吸上几口香气之后,懒懒开口,“既然是睁眼瞎,那不要眼睛也罢。”

    此话一出,跪着的人一片呜咽,不停磕头哭喊饶命,有的人额角磕出血来,混着泥土,分外凄惨。

    浅樱不忍见他们遭受折磨,低声道:“这恐怕不太好吧,若传扬出去,又要惹人闲话。尤其是现在,大王久病未愈,王储之位空缺……还是不要被另几位拿住把柄才是。”

    “你真这样想?”颜梦华挑眉,从丝丝烟气上方盯着浅樱,半开玩笑道,“我懒得管那几个蠢货怎么看。现在我只想弄清事情真相,若是弄不清,我心里便不舒服,瞅着他们那几对儿贼溜溜的眼珠子就来气。”说罢,将茶杯递下去,换了个姿势,对跪着的人们说道,“我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先说出来,谁就有赏。那些个没说出来的,我估摸着是觉得舌头多余,那就一并去了。”

    呜咽声止住,磕头的也停下,恐惧在蔓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嘴皮子动了动,却又都不开口。

    半晌,终于有个中年汉子,颤巍巍道:“是……”

    “先别急。”颜梦华挥手打断,“想好了再回答。我要的可不是一段只在话本里才能读到的飞檐走壁的离奇故事,而是真真正正地发生过的事实。你若看见什么,就照实说,别添油加醋也别模棱两可。”

    那汉子舔舔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小会儿,开口道:“昨晚上起夜,灶房里的帮佣阿葵提着一壶东西往院里来。我以为是王妃点了东西吃,没在意。”

    颜梦华不知道阿葵是谁,看了眼浅樱,后者显然也不清楚,一努嘴让管家赶紧去查。

    须臾,管家押着个容貌清秀的小仆来了。

    一并来到的还有周桐和竹月。

    颜梦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见到周桐,一时间有些错愕。他仔细看了看周桐,深邃美丽的眸子里折射出迷人的风采,藕荷色的锦衣之下是笔直的腰背。

    除了那略显稚嫩的面庞,一切都跟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

    四周,所有人都向周桐行礼,虔诚叩拜。

    “殿下这是在审讯?”周桐看看周围,被烟熏过的地砖和墙壁黑乎乎的,地上到处是碎片和灰烬。余光捕捉到一抹亮色,压在一块砖头下面,那是一角绸布,许是盖桌子的,许是床上的,又或许是他昨晚来不及穿走的衣裳内衬。

    思及昨夜,他一阵后怕。

    当人们冲进房把他拍醒,架起来逃命时,他只来得及抓住妆台上的金钗子。

    逃出来没一会儿,主宅就塌了。

    后来竹月闻讯赶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又吩咐人取毯子。可院中的奴仆们已经吓傻,哪里还走得动,最后还是颜梦华来到后将他安排到另一处客院。

    经过这么一吓,他再无睡意,就这么睁着眼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前一世,他只会当作意外,可如今,他再不复当初的天真。再世为人的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凡是与颜梦华有关的,都不是意外。

    天明时,他得知颜梦华命人再次勘察火灾现场,于是匆匆梳洗后赶了过来,想一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瞄了眼不远处五花大绑的小仆,那少年至多十五六岁,身材瘦弱,神情迷茫惶恐。

    “贵仪昨晚睡得可好?”颜梦站起身,他仍然穿着昨日的那身暗红色衣裳,头发用发带随意绑了,垂在腰间。

    周桐微微下拜,说道:“请殿下叫我名字吧。”

    “叫名字多生分,不如叫你……”颜梦华望着天边的红云,轻轻开口,“叫你阿桐可好?”说罢又是一笑,不等回答,继续道,“这个名字多亲切,我一直想这么叫你。”

    “一直?”周桐狐疑地看着对方,一个更为惊悚的猜测正在慢慢成形。

    颜梦华见他有些迷茫,答道:“在我占卜完,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求父王提出联姻之后,我就想这么叫你了。”

    周桐哦了一声,那团猜测立即散了。

    “殿下可曾审出什么?”他手捧着圆圆的手炉,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的狐毛围巾。

    灵海洲在云华的北边,王都延城更是在灵海洲之北,春夏短,秋冬长。上一世,颜梦华曾说延城的冬天没有尚京冷,可实际上,延城因靠海,寒冷中带着一丝潮气,那感觉往好了说是丝绸划过肌肤,往坏了说就是浸了冰水的抹布往身上擦。粗糙的寒气钻进人的骨缝,即便是太阳也晒不透,烤不暖。远比尚京那种大风凛冽的干冷还难熬。

    他只出来一会儿,就觉脸蛋儿冻得生疼,尚京的羊脂膏根本抵御不了延城的寒冷。

    颜梦华呼出一口热气,说道:“刚拿住嫌疑人,阿桐若也想看,那我便开始了。”阳光洒在清俊的脸上,凝结出一片金黄,宛如精雕细琢的玉像。

    周桐不觉看痴了,点点头。

    只听一声令下,瘦弱的少年被推倒,左右侍从各拿了根鞭子往他身上招呼。

    少年被打得满地打滚,哀号连天。

    周桐惊呆了,不禁捂住嘴。

    他下意识看了一下竹月,后者也是一脸惊恐。也不知是灵海洲审讯流程就是如此还是只有九王府的风气这般简单粗暴。

    颜梦华见他不太适应,开口喊停,伸手揽住他抱了抱。

    接着,又对那名叫阿葵的少年叽里咕噜地说起来,语速极快。

    少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也说着什么。

    就在这奇异的语调中,周桐的心思飞走了。曾几何时,颜梦华也这样抱过他,温暖有力,总是带着自信的笑容。现在回过头再看,竟分不清那些笑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就像此刻,他依然说不出这随手一揽中有多少真情,或许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在众人面前展示新婚燕尔。

    交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阿葵又被带下去,一路尖叫。

    周桐更不安了。虽然他在接到圣旨之后临时找了个通译学习灵海洲的语言,但时间很短,只学了些简单词汇,勉强能蹦出个生硬句子。而这些远远不够日常沟通所需,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从少年临走时绝望的哭喊来看,绝对是凶多吉少。

    “是他干的?”

    颜梦华揽着他回到重新安排的客院——思过斋,亲自为他解了披风和围巾,答道:“是他,也不是他。”

    “什么意思?”屋里暖暖的,一扇木门,隔出两个季节。周桐长出一口气,坐在炕床的一端,摆弄手里的金钗。

    颜梦华也坐上来,姿势更闲散,斜斜地靠在软垫上,盯着那金钗看了半天,良久才缓缓开口:“有人给他下蛊术,操纵他放火害人。”

    周桐惊得说不出话,可一想到这里不是云华,而是以巫蛊之术闻名的灵海洲,又觉得这个答案挺合乎情理,尤其是从颜梦华嘴里说出。“那……为什么,我与他或者说我与幕后指使的人毫无瓜葛,为何要害我?”说完,才发现金钗子不知何时到了颜梦华的手上。

    “你新来延城,又是云华贵客,自然和其他人没有恩怨。可是,就因为你是出自云华的贵仪,身份高贵,所以才会被认为是有利用价值。”颜梦华道,“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在婚礼当天被烧死,不管是不是意外,都会引起不小的震荡,先不说云华的皇帝会如何反应,只说我父王,就不会轻饶了我。”

    周桐道:“有人想用我的死陷害你?”

    “真聪明,一点就透。”颜梦华道,“当初我希望与云华联姻时,不少人劝我,说你们云华的公子们一个个呆头呆脑,古板无趣。如今看来,简直是胡说八道,你看你就很聪慧,玲珑剔透。”

    周桐笑而不语,想拿回钗子,却见那钗子已然攥在对方手中,刚要开口,颜梦华抢先道:“你收拾收拾,一会儿跟我进宫见父王。”然后下了炕床,晃了晃手里的钗子,“这个真漂亮,送我了,好吗?”说着,径自挑起脑后的一缕长发,绾了几圈,插紧。

    推门离开时,回眸一笑。

    那笑容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恍惚间,周桐又回到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春宵帐暖之后,于爱人的万千柔情中荡漾,甘愿沉沦。

    他闭了闭眼,试图把杂念赶出脑海,可是无论怎么做,那笑容依旧浮现眼前,像一个魔咒,紧紧箍住灵魂。

    他想起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你想要的并非你需要的,你需要的也并非你想要的。

    彼时他不理解绕口令般的箴言,如今才真正体会到深意。就如此刻他对待颜梦华的态度,在理智叫嚣远离的同时,情感却不断拉扯靠近。

    也许颜梦华三个字是刻在骨血中最深的羁绊,纵有千世万世,也同样解不开理还乱。

    竹月进来给他重新换衣裳,散了头发,准备梳个灵海洲贵族流行的式样。

    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想起那个金钗子,说道:“别麻烦了,用簪子挽住就行。”

    竹月道:“去见过国主,理应庄重些。您确定只要簪子?”手握长发掂了掂,发量极多,一根簪子是挽不住的。又道,“至少也得用鸳鸯簪,一边一个才行。”

    “就按你说的吧。”周桐有些心不在焉,拿起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打开闻了闻,问道,“咱们从云华带来的东西呢,都烧光了?”

    “烧坏一半,另一半虽没过火,却被烟熏到,也不能用了。只有一箱字画,被九王殿下收到书房。”竹月给他找了两根梅花簪子,一左一右斜斜地插好,绾住一半发丝。

    周桐转过身,看着竹月:“谁叫你把字画送去的,那是我喜欢的东西,带来是给我打发时间的,怎么能收到他的书房?”沉着脸,语气甚是不悦。

    竹月委屈:“浅樱指名要《游仙图》和《凌云赋》,他是王子殿下的近侍,态度强硬,我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得让他拿走。”

    周桐无奈:“他没说拿去干什么?”

    “只说殿下仰慕您的字画,要拿去欣赏。”

    周桐再次陷入恍惚。

    在久远前的某时某刻,颜梦华将他拥在怀里,一边亲吻一边说喜欢他的字,喜欢他的画,喜欢跟他有关的一切。于是,他送给他无数字画,无数个精致的小玩意,包括那根造型别致的蝶恋花金钗。

    如今呢,那人只派了个侍从就要走了他的东西,看见漂亮的钗子更是直接拿在手中,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

    他就奇怪了,这一世,他们有这么熟吗?

    他印象中的颜梦华哪怕是已经跟他有了肌肤之亲,也会恪守礼仪,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碰落棠宫里的东西。

    不过他又想,或许现在的颜梦华才是本真,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子,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就可以玩弄一切,无论人或物,皆是如此。

    他终于认识到一件事,找到那个一直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颜梦华最后会变成那样?

    ——因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当高傲的灵魂不得不屈从在卑微的肉体之中时,时间必然会扭曲这道灵魂,使之变得面目全非,并最终塌缩成野兽的形状。

    他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并且真正理解了颜梦华的所作所为,虽然依旧不赞同,却也不能再指责。

    这时,有人隔着门询问他们是否准备妥当,用的是云华官话,夹杂浓重的当地口音,似乎每个字都长了脚,一个个往外蹦,听起来很滑稽。

    周桐被逗笑了,冲竹月点点头,后者打开门,说道:“王妃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很快,颜梦华盛装出现在门口,身旁跟随同样焕然一新的浅樱。

    他们的衣服俱是窄袖长衫,下摆很长,垂到脚踝,腰以下两侧有开衩,露出里面的颜色鲜艳的百褶裙。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装束,据他观察,灵海洲内很少有人这么穿,大多数人都如馆驿中的官员那般长衫长裤,地位更低下奴仆只穿一身短打。在他印象里,只有云华宫廷中的妃嫔们喜欢这么打扮,而且秋冬季居多,且上身衣服多是宽袖。

    待颜梦华稍稍侧身之际,他才发现原来里面的长裙后面还有一道长裾,犹如雀尾拖在地上。

    再看浅樱,却没有这般华而不实的东西,看起来要利落得多。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书上提到过的灵海洲王室在正式场合常穿的雀尾裙。

    不过在他看来,好听的名字改变不了它成为拖把的事实——那么长的衣服拖在身后,只要来回走几遍,地就干净了。

    “你真好看。”颜梦华由衷赞叹。

    周桐笑了笑,平心而论,颜梦华比他漂亮,即使素面朝天也有种清冷高贵的美。

    颜梦华递给他一个盒子,说道:“你送我金钗,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周桐打开盒子,里面是个精美的海螺。足有巴掌大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螺体火红,每一道螺旋线上都有精美的白色羽状线条,好像印上去的孔雀尾翎。他把海螺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呼呼声。“真好看。”他说,“它叫什么,我从没见过。”

    “翎螺,灵海洲的特产。”

    边上,浅樱张了张嘴又闭上,表情微妙。

    周桐想问他怎么了,却听颜梦华道:“咱们走吧。”

    出王府大门时,周桐特意看了眼身后,除了竹月和浅樱,还有浩浩荡荡一大队人跟随,全是清一色的青灰色长衫,弓着身子,极尽卑微。

    这排场,哪怕是上一世最鼎盛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再看颜梦华,后面的两个随从手里拿着玉色长竿,微微挑起长裾,步伐与其主人出奇地一致。

    他惊讶于有人提裙,无不讽刺地想,颜梦华不愧是王子,估计连鞋子也得让别人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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