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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仪式

    两个月前,夤夜。

    伽颜宫中,妖异的蓝色火焰如幽冥魔鬼的舞姿,妖娆妩媚,勾人心魄。

    祭台前,身着华服的人们跪坐在地上,目光被那诡异的蓝火吸引住,不觉屏住呼吸,生怕吐出的阳气搅扰到正在上升至神国的亡灵。

    随着燃烧的深入,空气中渐渐飘散出微弱的焦味,混合浓郁的松香窜进人们的鼻孔。直到这时,人们才深深呼吸,闭上眼。国主升天,意味着把身体献给伟大的神,灵魂与祖宗并肩,俯瞰保佑后世子孙。这种似有若无的焦香味是神享用祭品时留下的征兆,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多闻一闻,可以获得上神的祝福。此时,人们脸上呈现出的不是悲痛,而是贪婪的痴迷和陶醉。

    颜梦华跪坐在最后一排,气味飘到眼前,只觉得一阵恶心。

    狗屁仪式!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那仪式也就唬一唬别人罢了,可唬不住他。妖异的蓝焰不过是事先在尸体上洒下少许硫粉的缘故,使用大量松香是因为要掩盖硫粉在燃烧过程中发出的刺鼻气味。

    至于灵魂飞升更是无稽之谈,烧完了就是一具丑陋的焦尸,就像他上辈子那样,一切只是一厢情愿。

    如今,他已彻底想明白过来,与其靠神灵显圣还不如靠自己,那硫粉还是用在活人身上更有效力。如果还能回到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黑硫粉全洒在敌人身上。

    思及此,他稍稍抬头,看了眼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巫师。那个人戴着面具,看不见情绪,但他敢说,那个人一定也在笑,为面前一群虔诚的蠢货发笑。

    蓝色的火焰渐渐熄灭,大巫师开始做最后的祝祷,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缥缈得不像人声。随着最后一个语音落下,外面响起嘁嘁擦擦的声音。紧接着,浓重的铁锈味从窗底缝隙中飘进来,逐渐蔓延至殿中各个角落。

    那是血的味道。

    跪在伽颜宫外的人牲们已经身首分离。此刻,他们的头颅正被一一收集起来装进麻袋,等待运往另一处加工厂,然后倒入大锅里蒸煮去除皮肉,最后锯开骨骼,镶嵌珠宝,做成光滑精美的骨杯,跟随顺天王进入另一个世界——如果有的话。

    颜梦华的位置离窗户最近,血腥味也更浓,他有些受不了,很想逃离这场闹剧。可他还不能走,他要在祭典结束后问一问大巫师,顺天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可以随意进出伽颜宫的人,大巫师一定知道不少东西。

    怀揣着这种想法,他极力忍住强烈的反胃感,静静看大巫师的一举一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做个合适的开场白。毕竟,大巫师也算是救过他命的人,地位超然,关系还是要处好才行。

    大巫师把一件玉片串成的衣裳覆盖在焦黑的尸体之上,又在那面目全非的黑黝黝的头上盖下一张黄金面具。最后,在面具和玉衣上洒下朱砂,一边洒一边低声吟唱,唱词晦涩,在场的人几乎无人能懂,只能愣愣听着。

    过了一会儿,吟唱突然断了,大巫师的手抖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随后,那庞大的身躯毫无征兆地向前栽了下去,正砸在顺天王的身体上,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十字形。

    现场鸦雀无声,包括颜梦华在内的所有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勾勾盯着眼前发呆。大巫师的助手——一个年轻的祭司——颤颤巍巍上前,碰了碰大巫师,把那面具拿了下来,露出一张苍老扭曲的脸,双眼无神地瞪着虚空。可怜的祭司发出一声尖叫,面具陡然掉落,他也随之跌坐在地上,大喊道:“大巫师死了,神发怒了!”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炸醒了,全都爬起来凑到前面去看,纷纷被那恐怖的死相震撼住。

    只见大巫师僵硬的脸上渐渐成显出树枝状的紫色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延伸,覆盖至整个面部。

    不少人吓出惊叫,乱作一团。

    这太不寻常了,简直亘古未有。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祭司已跪正身体,虔诚叩拜,嘴里不停祷告。

    人们见他如此,也都学着样子重新跪下来,甩起宽大的袍袖乞求神灵宽恕。一时间,殿中惊恐的祈祷声此起彼伏,仿佛声音的主人们随时都会死去。

    在这嘈杂中,颜梦华也跟着众人一起祝祷,光动嘴皮不出声,暗中观察。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根本不是什么神灵发怒,而是杀人灭口,把死亡安排在升天仪式上,借口玄之又玄的东西来掩盖自己的目的。

    他的目光在不知所措的人群间来回扫视,从一脸凝重的王叔们的身上再到窃窃私语的诸位王兄们,每个人都像是受到重创,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战战兢兢。而其中,只有一人显得不太一样。

    那是他的二王兄荣王,或者说是昊天王。

    虽然那张脸上也显示出无措和惊愕,可颜梦华却穿过黑漆漆的眼底,探查到潜藏在内心的兴奋。那种故作惊慌的无辜表情,他太清楚不过。

    再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权力的交替总是伴随血腥,不是吗?

    听到这里,周桐打断颜梦华的讲述,问道:“他为什么要杀大巫师?”

    “如果他们联手杀了顺天王,你觉得他会留一个随时能反水的人证?”颜梦华解释道,“更何况,大巫师一死,就没人知道献祭仪式上发生的事了,他就有了处理我们的便利条件。”

    “我们?”周桐不解,“除了你,还有人被放逐了?”

    颜梦华站起身,在不大的空间转了转,活动腿脚,说道:“你听说过搂草打兔子这句话吗?”

    周桐的视线追随颜梦华的身影,一会儿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一会儿又跃到那灰色的长衣下摆,失笑道:“听过,所谓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

    “我不过是那只兔子。”颜梦华停在衣服架子前,脱掉灰色外套搭在上面,露出里面浅黄色的内衫,说道,“宁王才是要被割掉的草。”回过身来,对周桐淡淡一笑,说起后面的事。

    突然而至的死亡事件很快就被控制住,升天仪式后面的收尾工作由那个年轻的祭司代理,此时那年轻人的脸上已没有惊恐,只有淡然和平静。

    颜梦华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已然猜到原委,不禁为昊天王的能力喝彩。原来,就在他暗地里想法子时,人家早就准备妥当,连新任大巫师的人选都想好了。

    大巫师的尸体被移走,昊天王当众宣布死因是触怒神灵。至于怎么个触怒法,避而不答。

    众人对此十分不满。

    有位王叔当众提出质疑,却被告知另一项决议。由于升天仪式上出现差错,顺天王的棺椁不再停灵,直接送入王陵。

    这项举措引起不小的争论,许多人说这是对已故国主的大不敬,可昊天王却指出,对顺天王不敬的另有其人。

    紧接着,话锋直指宁王。他表示,顺天王死于献祭仪式,而宁王正是为其出谋划策之人,如今仪式出了差错,宁王难辞其咎。

    对此,宁王辩称一开始是让颜梦华献祭,此后一切与他无关,但因为当时在场的顺天王和大巫师已死,没人能给他证明,于是昊天王硬是给他扣了个图谋不轨的帽子。

    宁王当场闹起来,大声叫嚷,口出秽语,弄得昊天王下不来台,最后只得让侍卫将他弄回家去,对外宣称养病。

    至于颜梦华,昊天王倒是比较客气,问了那天进宫的情况。颜梦华在目睹了宁王被软禁的下场之后,不敢明说是自己提出让世子代为献祭的事,只含糊地表示对献祭之事根本不知情,当夜仅仅是和顺天王饮酒而已。

    而就是“饮酒”两字,又让昊天王抓了把柄,表示顺天王病重不宜饮酒,他作为臣子非但不劝阻反而陪饮,实属罪过,也当闭门思过。

    颜梦华深知一旦闭门思过,那么离暴病而亡就不远了。于是立即跪下来仰视曾经的兄长,如今的新主,乞求怜悯,并且提出来成为引灵人,举家为顺天王守灵。

    周桐听到此处,打断道:“你到这里来,昊天王就不会害你了?”

    “当然。他这个人虚伪得很,敢弑父却不敢在王陵中干坏事,因为有祖宗看着呢。”颜梦华说完,嘿嘿笑出来,又道,“这里虽然荒凉,但好歹四周没人看着,那些官军们说是看管,可驻扎的地方离青蟠镇近,到这来不方便,不会经常往返。”说罢,又朝周桐走近几步,说道,“这里天寒地冻,生活简陋又极不方便,实在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咱们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的。”一边说一边撩起周桐的披肩长发,在手心里攥了攥。

    丝滑的触感为他暗淡的心荡涤出湖水潋滟,生出无边无际涟漪,这股涟漪越扩越大,填满整个心房,逐渐溢了出来。不由自主地,他弯下腰亲了一下周桐的脸颊。

    “你……”周桐耳尖跳了一下,迅速染上一层红。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颜梦华已然若无其事地离开,身上另搭了一件披肩,准备拉开门。

    “你去哪儿?”他脱口而出。

    颜梦华一回头,忽然笑了:“你紧张什么?我只是饿了,去灶房找点吃的。”

    说完,推门而出。

    屋内,周桐坐了片刻,总等不来颜梦华,有些不耐烦,正要起身之际,门开了,只见颜梦华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饺走进来。他身子一沉,坐了回去,抱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等了好半天呢。”

    “等我干嘛?”颜梦华一双媚眼透着笑,将盘子放在桌上,两指捏出个饺子放嘴里,边吃边道,“我以为你自己走了,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周桐望着白花花的饺子,看着他吃了一个又一个,快到吃完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他往后一错椅子,站起身:“我以为你也要给我拿东西吃呢,所以才没走,孰料你是一点儿都不管我。上辈子还知道给我预备八宝酱鸭,这辈子就只会给自己拿好吃的,让我在边上看。”

    颜梦华被他生气的样子逗乐了,把盘子往前一推,捏出最后一个蒸饺,递到他嘴边:“想吃你就拿呀,上辈子你我在一处吃饭,还分彼此吗?”

    周桐避开那饺子,往远走了几步,说道:“有件事我一直忘问你了,那次去大王宫献药,你为什么说是宁王纵火?你到底有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只是他比老二更容易对付些,所以利用纵火案可以先把他打压下去,只是没料到后面会出那么多事。”

    周桐道:“你就没想过一切都是你二哥做的?他先是纵火,然后再将计就计看你和宁王斗一场,最后利用宁王向顺天王告状的机会再除掉你。你向大巫师求助,大巫师也未必是想帮你,只是因为把世子除掉可能对他们更有利。因为这样一来,挡在荣王前面的只有一个命不久矣的顺天王。”

    颜梦华沉吟:“所以等咱们走后,父王马上就死了。当时房间里的只有大巫师……”

    “如果我猜得没错,大巫师早就投靠荣王,他杀了顺天王,为荣王铺好成为新国主的路,只是忘记了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些事,颜梦华也想过,只是从周桐嘴里说出又蒙上一层别样的色彩,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在床帐中的密语。

    周桐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颜梦华捏着饺子走到周桐跟前塞进他嘴里,然后说道:“自然是会会那贼首,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共同话题。”

    饺子馅儿是蘑菇和肉糜的,味道鲜美,只是有些凉了,周桐咽下去,给自己倒杯热茶喝下,问道:“你要去青蟠镇吗?”

    “不是我要去,而是我们要去。”颜梦华把手放到他小腹,“你怀了孩子,身体突然不适,需去镇上找大夫看看。”

    周桐默默将那手拿掉,可算明白过来,原来就算到了这步田地,他也依然是颜梦华的挡箭牌。

    他无言以对,说了句知道了,推门走了。

    此后,他一直等着那可笑的“身体不适”的到来,可等到开春,也不见颜梦华的通知。倒是海若,真的由于身体不适,下腹坠痛而被紧急送到了青蟠镇的医馆。

    正如颜梦华所说,守陵的官军们得了好处,并没有追究他们擅离宝城的罪名,反而贴心地表示一切以病人身体为重,至于其他,他们会帮忙遮掩。

    海若的病不严重,在青蟠镇的医馆住了三五日,便坐马车回来了。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周桐担心他下马车时摔着,亲自去搀扶。海若见他如此周到,十分感动,握住他的手道:“还是你会心疼人,不像我那白眼狼似的崽子,把我丢在医馆里就走了,也不知道和浅樱到哪儿耍去。你说说他这种人,真是够呛啊!你这么好的人入了他的房,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

    后两字没说完,就见颜梦华从马车里钻出,一跃而下,冷冷看他一眼,说道:“我又不是大夫,在医馆里陪着也治不了病,不如出去走走。”

    海若瞪他一眼:“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指望你了,以后我再生病,让阿桐陪我去,他比你好。”

    颜梦华还想再说什么,浅樱走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又对海若道:“嗣君大人身体刚好些,赶紧回房休息吧,一路颠簸,对孩子也不好。”面带微笑,语气十分轻柔。

    周桐怕他们又吵起来,忙向竹月使眼色。竹月会意,走上前虚扶了一下海若的胳膊,好言好语将人哄回了房间。

    等他们走后,颜梦华拦住正要回去的周桐,递给他一包饴糖,说道:“镇上买的,你尝尝,特别甜。”

    周桐接过尝了一个,果真滋味香甜,如吃了蜜一般,笑道:“怎么想起买这个,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吃到过了。”

    颜梦华没说话,从纸包里拿出一颗饴糖塞到自己嘴里,笑着走开了。

    傍晚,周桐吃过晚饭,走到院子外散步。

    他迎着夕阳走在神道上,苍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和那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神像,广袤的大地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

    已经三月,春风时暖时冷,他裹紧身上的衣裳,站在一座石象前。灰白色的大象比他高很多,要踮起脚来伸长手去够才能碰到石象的耳朵底部。他围着它走了一圈,丈量尺寸,绕回到前面时,冷不防看见一人背对着他,随意靠在长长的象鼻上。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颜梦华转过身,挑眉:“我也来散步,咱们一起走走吧。”向他伸出手。

    霞光下的颜梦华不似刚回来时那么冰冷,全身上下透着柔和,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接近,周桐不禁拉住那手,跟他站在一处。

    他们顺着神道继续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谁也没有说话。夕阳落下,大地逐渐笼罩在墨色里,周桐望着满天星光,率先打破沉默。

    “海若身子越来越沉,脾气也不好,你别总对他冷冰冰的,他其实人挺好的。”

    颜梦华没有看他,也望着星空,答道:“自己生自己卖,倒是没有拐卖别家孩子,从这点来说他的确算是好人。”

    周桐知他还是心有芥蒂,说道:“也许他有难言之隐。”

    颜梦华白他一眼:“有难处也是他自找的,他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半年前,我因事找他,发现他又变得穷兮兮的,一人看着铺子也没个帮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做生意赔了本。这话谁信啊,他那铺子又不是新开的,往来皆是稳定的老主顾,怎么会轻易赔钱。我追问他好几回,他编不下去了才说实话。原来他这一年多一直和一个小白脸儿住一起,那人花言巧语多日,假意与他欢好,取得信任,然后找机会卷钱跑了。”

    周桐道:“那他肚里的孩子……”

    “也是那人的。”颜梦华冷笑,“明面上,他说要再怀一个,养在身边给他养老送终,可实际上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打胎太危险,不得不生下来。”

    “……”周桐其实不太明白颜梦华为何那么生气。在他看来,海若生与不生与他都没关系,即便生下孩子,对他也没有实质损失。

    “难道我不能给他养老吗,非要再生一个。那小白脸儿比他小二十岁,他也不嫌寒碜。”颜梦华说完,仍是很生气的样子,扯着腰间玉佩,恨不能把丝线扥断。

    周桐第一次听说其中之事,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太体面,可仔细想想,深陷情网中的人有几个能耳聪目明,看得通透?他一个外人,不便多评什么,想着海若那沉重的身子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轻声劝道:“纵使他有错处,你也应多宽容包涵,他毕竟是长辈,有生恩也有养恩。他生病了,你却不在身边,他心里不是滋味儿。”

    颜梦华看着他,月下的人清冷自然,宛如一株水莲,笑道:“你这话说得越来越像是正经人家的嗣君了,你若这么关心他,就代我多陪陪他吧,我这些日子事情的确多,抽不开身。”

    “可……”

    “月色这么美,非要说扫兴的事?”颜梦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望着皎洁的月亮,说道,“还记得咱们上次一起赏月是什么时候吗?”

    周桐下意识想到了那年中秋节在望仙台上看到的一轮红月。那时他遭遇谋害,差点死了,后面又忙着跟颜梦华一起对付别人,没心思想别的,如今回过头再看,那一夜便是一切血雨腥风的开端。

    在那之后,宫中死亡不断,俨然受到诅咒。

    他看向身侧,不觉心头一震,从袖笼里垂下的双手是那么洁白又是那么肮脏,沾满血腥。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叫他移不开眼。他想去握住,又在指端碰触到袖边的瞬间缩回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看向别处。

    他在心里骂自己废物。

    已经打定主意不跟他有瓜葛,怎么还忍不住去招惹呢。

    他稍稍向后错一步凝视月光下的人,黑色衣衫上绣着几朵细小的红花,从花蕊处又生出曲折的藤蔓,连接起更多的小花,形成一片繁复的花边。他看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王府院子角落,也曾看到过这株小小的红花。

    再定睛细看,用视线描摹两三遍,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花了。

    罂粟。

    世间最美最毒的花。

    只是印象中的罂粟花很大,长得也高,似乎没有院中那般低矮,更不会严寒中开放。

    他欲开口询问,正巧颜梦华转过身,像是猜到他所想,一展袖子,抚摸上面的花纹,说道:“好看吗?”

    “好看。”他顺着问下去,“是什么花?”

    “是幻靡草。”

    周桐对幻靡草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着实惊讶:“我以为他是草,没想到竟是花。”说着,不禁上手去摸。

    颜梦华由着他摆弄衣袖,解释道:“之所以叫草是因为它生长在寒冷的高原上,通常有很大一片,春夏时只长草,待到入冬时节才会开出细小的红花,掩在草中,很不起眼。所以,它虽然是花,却以草称呼。”

    周桐感叹:“它看着和罂粟很像,我差点认错。”

    “你没认错。”颜梦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近,望着那双明亮的眸子,说道,“罂粟自云华传到灵海洲,因为不耐寒,成活率很低。后来人们对它进行改良,经过多年培育,将它变为能适应高寒地区的新品种,为了方便区分,取了新名字。”

    周桐道:“所以我可以把它看成灵海洲的罂粟?”

    颜梦华点点头:“我们虽改变了它的样子和习性,可骨子里的毒却没去掉,它依然是最美的,最令人上瘾的。”

    周桐鼻息间感受到阵阵热气,稍稍歪过头,此时再看那袖子上的花纹,忽然生出些许感慨。

    以前,他总把颜梦华比作花,自己这只蝶被吸引着流连其间,甘愿被其捕获甚至为其扑火献身。然而是什么花,倒没认真想过。如今看见这幻靡草才豁然开朗,颜梦华就是一株罂粟,在云华时毫不掩饰地散发致命的诱惑,回到灵海洲改头换面,看似收敛,实则毒性不减。飘忽不定的蝶一旦沾上便上了瘾,就算历经轮回,也是逃不开躲不掉。

    再看颜梦华,那眼中孕育着说不清的情愫,好像他们是热恋中的人,又似乎是在透过他去看遥远的梦。

    他受不了这种眼神,上辈子就沦陷在这温柔中,无可自拔,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守住底线,不能被攻破。带着这种信念,他双手在颜梦华胸前一推,拉开距离,平静道:“跟我说说你去青蟠镇的事吧,都见了谁?”

    颜梦华对于陡然变换的话题不置可否,仅仅是微微向后挪了一步,说道:“没有见谁,只随便逛了逛。”

    “时间紧迫,你不会瞎逛的。”

    颜梦华笑了:“真的是瞎逛,我第一次去青蟠镇,人生地不熟的,能见谁呢。那包饴糖就是去逛街的时候买的。”

    想起那甜甜的滋味,周桐的精神放松下来,问道:“你不是说要见见那个……那个……”犹豫半晌,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吐出两字,“匪首?”

    “原来你说的是他。”颜梦华彻底转过身,打了手势让周桐跟上。在回去的路上,他继续道:“那个人倒是见了一面,却只说了无关的话,没提别的。”

    “说了什么?”周桐追问。

    “我问他饴糖一包多少钱?”

    周桐停住脚步,才反应过来:“那包糖……”

    颜梦华颔首:“如果上辈子得到的信息无误,那么这个卖饴糖的小贩会在数年后谋划一场暗杀,企图颠覆灵海洲。”

    “那现在呢?”周桐追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也像上回似的制造点儿契机?”

    颜梦华沉吟片刻,答道:“我正在考虑。上一次他死了嗣人和孩子,这一回时间提前,他还未娶亲,估计得来点儿别的刺激。”

    周桐对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十分不满,说道:“人命关天,你不要再害无辜之人。”

    颜梦华斜眼看他:“我被叫到伽颜宫差点被挖心献祭,那会儿你怎么不说我无辜?”

    “我过去找你就是默认了你不该遭受无妄之灾,否则以你上辈子干的事,挖心一百次都不足以抵消罪孽。”周桐说完,见颜梦华表情古怪且复杂,不禁起了幸灾乐祸的劲头,说道,“其实说实话,我就该不管那件事,你要是死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到云华。”

    “你想得美,就算我死了你也回不去的,你这块肥肉多的是人想吃呢。”颜梦华冷冷地哼了一声,“总之,这条线索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说什么也要试试。”

    周桐早知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再劝阻,而是认真想了一下,缓缓道:“你倒也不必真做出什么去刺激他,不是有叮咛虫吗?”

    颜梦华看了他几眼,眸子里藏着些许深意,答道:“刚才还说不愿害人,怎么这么快就转了心思,毕竟对于那人来说,一切都没发生,也许他这一世一直就是个卖饴糖的小贩,你让我用叮咛虫,不也是害他?”

    周桐哑口无言。

    他很矛盾。按照约定,颜梦华要当上国主才会放他离开,在这期间他不干预颜梦华的事。可当现实摆在眼前,他如何能做到不关心不参与?

    他似乎又陷入上一世的怪圈,永远在颜梦华和别人之间做出选择,不停地在善与恶之间摇摆。

    这时,颜梦华又道:“我本来是花三十文钱买二两饴糖,可是他这一包却只有一两多,缺了一半。这种缺斤短两的商贩,也不值得同情。对吧?”

    周桐心知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但心中的那股负罪感却变轻了些,浑浑噩噩点了头,继续朝院子走去。

    颜梦华没有跟上去,从怀里掏出个透明小瓶,对着月光一照,里面有几个细小的正在快速爬行的小黑点。

    叮咛虫不喜光线,哪怕只是淡淡的月色,都会让他们疯狂躲闪。

    望着周桐的背影,他笑了。

    他的阿桐还是这么可爱,非得用力推一把才会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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