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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海棠树

    从大王宫出来,坐上马车,周桐松了口气。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谈话内容上,而是一直琢磨顺天王手上的脓疮,总觉得摸了他的手也会被传染到。

    颜梦华注意到他的不安,握住他的手,说道:“别担心,只碰一碰是不会传染的。”

    “那怎么才会传染?”

    “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颜梦华问完,又摇摇头,说道,“你肯定不知道,像你这种人被保护得太好了,怎么会知道那种病,恐怕连那几个字都没在书上见过。”

    周桐道:“到底是什么?”

    “杨梅疮。”

    周桐听说过这个病。事实上,他来灵海洲之前,嗣父专门送给他一条浸染过水银的手帕,让他每日沐浴后用帕子擦拭身体私处,保证不会得病。后来他父亲无意中得知此事,将那条帕子扔掉,又给了他一条新的,再三告诫他含水银的东西有毒,不可近身,否则非但没有预防疾病,还会被毒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听到杨梅疮这种病。这种脏病在很多生活淫乱的贵族中流行,一旦得上,便是绝症。而在灵海洲,因为人们生活贫困,稍微有点姿色的都会以卖身为生,就算染病也不会停止接客,导致这种病泛滥成灾。

    不过,周桐此前只知道民间卫生条件堪忧,却不知原来国主竟也染上这种病。“是怎么……”他说得艰难,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这种病只通过床笫之事传播。

    颜梦华道:“去年冬至,父王在寿宴上得一绝色,然后……”呵呵笑了,“事后才知道那位绝色原是一位青楼伎子,已经染病多年,只是病得不厉害,看不出来。”

    周桐无话可说。

    颜梦华又道:“你刚才说得真好,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周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的手还握着,一如前世那般,情到深处,十指相扣。周桐忍不住想倒在颜梦华的怀里,搂住他,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多恨他,有多想念他。

    往事如潮水,从那相交的十指缝中流淌而来,他几乎招架不住。

    他呼出一口热气,烟气之后的颜梦华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是浓浓的情愫。

    他感觉自己要被看穿了,忙低下头,避开视线:“在大王宫中,他们说你被惩处,是怎么回事?”

    颜梦华将手拿开,靠回座椅,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父王想把我送入云华,我装病不去,他识破后打了我一顿。”

    “然后呢?”周桐追问,身子不自觉探过去。

    “然后?”颜梦华一挑眉,似乎想到极有趣的事,哈哈笑道,“没然后了,他把我打得下不来床,我更去不了了,结果选了另一位王室宗亲当了贡品。”

    周桐发现在谈到这件事时,颜梦华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反而很得意,好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急于分享出去。他琢磨了一阵,忽道:“你装病就是想让你父王看出来,对吧?”

    颜梦华止住笑:“为什么这么说?”

    周桐道:“如果是重病,不太容易伪装,也无法令人信服。如果是轻症,大概会让你带病启程,路上医治。这二者于你来说,都不好办,你需要的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所以你故意让顺天王看出破绽,激他打罚你。重伤之下,你自然没法出行。而且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云华那边估计也不会想要你了。因此,你就有了最顺理成章的借口,可以留在灵海洲。”

    颜梦华歪头仔细看他,见那美丽的脸庞透着一本正经,好像在分析法理,不禁叹道:“真是奇怪,你我才认识一天,你却看到我心里。”

    周桐道:“我也奇怪,你我分明没见过,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颜梦华笑道:“我不知道啊,只是占卜之后得出了一个生辰八字,我求父王寻找匹配之人,父王只道我疯了,根本不在意。直到……”

    车停了,浅樱在外面请他们下车回府。

    周桐一伸手拦住刚要起身的颜梦华:说道:“直到什么,别说一半。”

    颜梦华看着他,将横在面前的手慢慢放到心上:“直到我做了梦,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高大的宫殿,美丽的花园,灰白色的庵堂,还有……海棠树下的你。”

    “什么……”周桐跌坐回椅中。

    那些刻意忘却的记忆又回来了,从另一个人口中,以最不经意的方式呈现出来。周桐从顶上凉到脚跟,好像整个人戳在雪地里,成了个雪人。

    直到竹月掀起帘子,扶他出来,走进王府,那股寒气还是没有散去,反而窜到心底,几乎走不动道。

    府邸深处,用竹篱围成的院内,颜梦华站在一株海棠树下,回头望着周桐,笑道:“灵海洲的天气不适合海棠生长,可它还是活了下来,春天时粉妆玉砌,风一吹,满地芬芳,美极了。”

    周桐让竹月等在篱笆外,来到他身旁,颤巍巍道:“你到底是谁?”

    颜梦华望着他,微笑:“我就是我啊,我是……”

    “梦华?”周桐前进一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一面憧憬,一面否定。这太匪夷所思了,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他曾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病入膏肓时最狂野的幻梦,可现在才发现也许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梦,而是别人的,他不过是别人幻梦中的海棠花。

    “真的是你吗?”当他说出这句话后,看着对方那似笑非笑的脸庞,几乎虚脱。

    那笑容多么熟悉啊,那个手拿花环的人又回来了!

    瞬间,有太多的东西冲击识海,往事如雪花般飞来,将他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

    他闭上眼,头晕目眩,慢慢倒下去。

    ***

    思过斋内,颜梦华坐在窗边,正看一本书。

    这一页,已看了两刻钟,可还没读完一句话。几乎每看一字,他都要抬头看看床上之人。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床上的人沉沉睡着,他倚靠窗台静静看书,享受虚假的岁月静好。现在想来,那竟是他们两人最后的安宁。

    从角落发出一声响动。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竹月正坐在桌旁摆弄瓶瓶罐罐。

    “你在干什么?”他轻声问。

    “我……”

    “出去。”

    竹月看了眼床上的人,低声道:“贵仪还未醒……”

    “他醒不醒跟你有关系吗?”

    竹月抿嘴不语,却也没动,就这么坐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九王子似乎对他充满敌意。

    周桐悠悠转醒之时,率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剑拔弩张的画面。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说道:“竹月你先出去吧,我没事。”

    竹月来到他身旁,低声道:“您真的没事吗?”眼底满是关切,天知道当周桐晕倒时他有多害怕,要是真出了事,他这个赞善可是要被送回云华追责的。

    周桐点点头,还未答话,就见颜梦华走过来把竹月推到一旁,坐在床上,说道:“你可算醒了,刚才吓死我了。”说着,在额头上轻轻点吻,又执起手捧在眼前,深情地望着他。

    见此情景,竹月也不好再待下去,悄悄退了出去。

    门合上,周桐立即抽出手,坐起来,反抓住颜梦华的衣衫,说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漫天黑雾洒下后,我闭上眼。再睁开时,一切又回到原点。我还在灵海洲,还是那个小小的刚和嗣父分别的孩子。”

    “你……”

    “我重生了,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颜梦华露出痴迷的笑容,“然后我就想到了你。”

    “你策划了装病不入云华的戏码,又搞了个占卜,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哄骗顺天王,这一切只为把我弄到灵海洲,再供你玩乐?”

    颜梦华笑容隐去,姣好的双眉下,眼眸黯淡:“我想再见到你,想和你……”

    “再续前缘?”周桐打断,冷笑道,“重活一世,你竟然还想玩弄我的感情,你是玩上瘾了吗?”

    “我是真的想与你过那种安宁日子的,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折把你从云华接过来,只是未料你竟然也和我一样。”

    周桐道:“我真感谢老天爷,让我留存上一世的记忆,否则我定然再被你骗得团团转。”

    颜梦华唉了一声,望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细小的尘埃在飘荡,往事就在那些灰尘粒中重现。曾经的爱恋与缱绻、分歧与争端皆历历在目。他移开眼,视线落在周桐身上,说道:“你可以指责我任何事,说我疯狂,说我歹毒,但唯独不能说我骗你。我对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虚情假意,只有对你,我从来都是真情实意。爱你是真,护你是真,最后关头把你抛出去自保也是真。你看到的我,就是最真的我。”

    “你简直……”周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突然觉得颜梦华挺无赖的,可同时在心底又有些雀跃,他到底活成了颜梦华的唯一,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想笑,又想哭。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去辩解什么,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将你推出去顶罪。”

    听到这话,他愣了许久,久违的怒火又起来了,那不知悔改的嘴脸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而当他的手真的触及柔软的脸颊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渐渐浮现的红晕,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他以为他会惊惶失措,然而实际上,只觉出报复的快感,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以至于他又甩过去一下,把可爱的红染在另一半脸颊上,形成完美的对称。“既然你都不觉得脸红,那我就给你点颜色好了。”

    颜梦华显然被这两巴掌给吓到,静了许久才慢慢抚上发烫的皮肤,说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会抱着我,吻我。”

    “我要是还跟以前一样,那我就是蠢货!”

    颜梦华笑了:“这很好,我更喜欢这样的你。毕竟,我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比起一个给我拖后腿的人,我更喜欢和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在一起。”

    周桐反应了一阵,才明白他的意思,惊道:“上一世我是瞎了眼才跟着你害人,这一次你休想从我这里获得任何帮助,你也别想再为非作歹。”

    “你已经在帮我了。在大王宫,你说的那番话,就是一大助力。”颜梦华站起身,为周桐理顺头发,动作轻柔,说道,“帮与不帮,全在你,我绝不强求。”临出门时又道,“灵海洲天气冷,出门时多穿衣裳。想出去逛街就跟管家说,他会带人保护你,延城可不是尚京,乱得很。”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周桐见他脑后那根金钗明晃晃的,禁不住又问一句,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

    “跟我上辈子做的事儿一样。”颜梦华推开门走了。

    竹月进来时,就见周桐靠在床头恍恍惚惚,手指揪住被子一角揉来揉去,好像和它有仇似的。他一连唤了好几声才把人叫醒。

    周桐看着竹月,松开被角,想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心思仍停留在耳畔那句话上。

    上辈子,颜梦华想做后宫之主。

    那么这辈子呢?

    他想了又想,最后笑了,为那不自量力的野心而放声大笑。

    后宫之主显然是做不成的,这辈子的颜梦华是想做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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