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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变故

    九王府内,明面上带颜色的东西均已换下。灯笼变成了白色,庭院中的帘子也换成米色,待客的彩色茶具餐具被小心收到柜中,摆出素白的骨瓷。下仆们的衣服外面套了土色麻衣,挽头发的簪子全部改成光溜溜的荆木。

    忘云楼内,垂在屋檐下的风铃被取了下来,门楣上扎着白花。

    整个府邸像新下了一层雪。

    颜梦华换下锦衣,穿上制式朴素的白衫,内里的拖地裙裾也是白色的,胳膊上绑了一条黑丝带,象征他是死者直系遗属。

    浅樱为他系上灰色腰带,将头发完全披散下来,手在肩上重重一按:“事已至此,殿下莫要太过……”犹豫半晌,竟不知该劝他不要悲伤还是不要愤怒。事实上,他根本摸不清颜梦华的情绪,自打回府,那双暗沉的眸子里就再没亮过,几乎读不出来任何东西,有的只是空洞,好像传说中能吸纳一切的归墟,吞噬万物。

    不过,作为跟随多年的近侍,他大概能猜出,大抵是愤怒大过于悲伤的。

    因为,荣王已于一个时辰前在伽颜宫前的广场上焚香祷告,献祭人牲于天地祖宗,随后登基,自称昊天王。

    “我没太伤心也没生气,我只是……”颜梦华拉了一下领子,像个僵尸似的扯出一个恐怖的笑,轻声道,“觉得荒唐。”

    “殿下……”浅樱心疼他,计划了许久却折在荣王这里,叫人如何甘心。

    颜梦华转过身,对他道:“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

    “出去!”

    浅樱无奈,退到门外,刚关上门,就听门内稀里哗啦一阵打砸。院中的其他奴仆们缩在廊下,互相挤着,唯恐主人的怒火波及自己身上。浅樱将他们全部轰走,独自靠在一根柱子上发呆。

    没一会儿工夫,屋内安静下来,他猜测要么是颜梦华砸累了,要么是没东西可砸了。他想推门进去安慰几句,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遂作罢。侧耳听了听,心思百转,最后叹口气,匆匆离去。

    屋内,颜梦华坐在椅子里,望着满地狼藉发呆。他怎么也没想到,荣王竟钻了王世子薨逝的空子。在没立储的情况下,国主暴毙后,排在首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可直接继承王位,无需任何诏书,且这样的继位流程在宗主国那里也是被认可的。

    可恨啊,他辛辛苦苦除掉世子,结果却是给他人作嫁衣,这种事怎能不令他气恼,怎能不发疯?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晚些时候,他就要到大王宫参加顺天王的升天仪式。在仪式上,要跪拜新主。虽然此时,新任国主的确立还是非正式的,未被朝廷认可,但只要王室成员在仪式上对新主无异议,那么就代表了王权更迭的正统性。朝廷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举办登位大典。

    到时候,他要如何自处?

    是顺从叩首还是提出异议?

    他想了又想,不觉出了神。

    周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奇异的画面,狼藉中,一人端坐,犹如无冕之王。他往前走几步,脚下的碎瓷滋啦作响。他来到座椅前,并没有想好说什么,只默默把手搭在雕像似的肩上。

    过了很久,雕像才活过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语调平缓,不带一丝起伏。

    “我自己都活成了小丑,还会笑话别人吗?”周桐叹气,“我怕你伤了自己。”

    颜梦华低声笑了几声,仿佛从地底发出来的穿耳魔音,令人胆寒:“放心吧,我不会伤害自己,我的刀只会划向敌人。”

    “事已至此,你还不死心?”周桐说完又笑了,带着些许释然,说道,“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了,你是不会认输的,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只是不甘心。”

    “你从来没学会认命。”

    “我只相信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止如此,你不光想掌握你自己的命运,还想掌控别人的。”周桐冷冷地说。

    颜梦华有些无奈:“你非要把谈话拐进死胡同吗?”

    周桐道:“是你在谈掌握命运,难道就没想过我也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你想自己掌握命运,却让我认命?”颜梦华笑着站起来,将脚边的一块红色的茶杯碎片踢到门上,碎片飞落到地上与其他破烂融为一体,给一地的灰白齑粉平添几分如血滴般的艳色。他回过头,望着周桐:“若你实在不喜欢这里,也可以回云华。但前提是我要成为灵海洲的王,只有这样,我才有足够的资本堵住悠悠之口,把你送回云华尚京。当然,是以灵海洲王后的身份,以休养身体为借口。你甚至还可以在尚京跟你的青梅竹马过小日子,我不干涉。”

    周桐不可思议睁大眼睛,身体僵立着,动动嘴唇:“我既然已是你的人,就断不会再和别人有瓜葛,在你心中我岂是那不忠之人?”说罢,陡然想起上辈子干的事,又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实在是羞得慌,忙了咳了两声做掩饰,接着道,“也罢,这个提议的确甚合我意,只是……只是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助我一臂之力。”

    “可我做不来你要做的那些事。”周桐道,“我也不能为了私念再去坑害无辜的人。”

    颜梦华笑了:“你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嗣君,就是对我的助力。”

    周桐张嘴要答,却见颜梦华一伸手,勾住他的小指。

    “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我帮你,咱们互惠互利。”颜梦华说完,狡黠一笑,拍拍周桐的肚子,“从现在起,你身体里已经结了孕珠,算作有身孕。按照惯例,有孕之人可以不参加王室的升天仪式。”

    周桐抗议:“我可以参加,但不想假装有孕,我装不出来。”

    颜梦华推开门,临走之前,说道:“别忘了交易。现在,你是一个听话的九王妃。”

    周桐回身看了看房间,喊人过来,本想试着说几句灵海话发号施令。谁知那奴仆十分机灵,只瞧一眼便知道要干什么,冲外面唤了几声,又招来三五人。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打扫工具,很快就把一地垃圾全部清理干净。动作之快,手脚之麻利,让周桐不禁在想,颜梦华很可能不止一次这么发过疯,以至于其他人早清楚了流程,见怪不怪。

    回到思过斋,他喝下一碗酥油茶暖身子。

    灵海洲的酥油茶很独特,是用牛乳和茶水混合煮沸,再加上细盐以及其他香料制成。浓浓熬上一锅,想喝时便舀一碗放在房间小炉上温热,还没入口便是扑鼻的乳香,滋味咸鲜,好似喝浓汤。

    他一开始喝不惯,要喝真正的茶,可灵海洲地域偏北,夏短冬长,茶叶普遍发苦,煮不出云华那样的香茶来。于是他慢慢学着喝起酥油茶,喝了几次竟也习惯了,每天都要来上一两碗。

    周桐喝完茶,盯着空碗想了想颜梦华刚才说的话,由衷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大家各取所需,之后分道扬镳。

    只是,真的能做到吗?

    他和颜梦华之间向来分不清彼此,是名副其实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竹月守在一旁,见他愁眉不展,问道:“主子有心事吗,是和殿下闹不愉快了?”他因要处理别的事,没有跟去。

    “没有不愉快。”周桐轻轻道,眼中的愁绪却更浓了。

    晚上,因为国丧,全城宵禁。

    周桐临睡前把管家招到跟前询问颜梦华的情况。

    管家瞪着茫然的双眼,操着生硬的云华官话表示,殿下还没回来。

    问及浅樱,也称不曾见过。

    他把人打发走,心想顺天王大丧,王宫正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这个时候,颜梦华应该是最忙碌不安的,估计一晚上都回不来,因而心安理得地睡下,睡前还喝了一杯牛乳助眠。

    凌晨时分,正睡得香甜,他忽觉窗外有人奔走,脚步声很大,且有人说话,揉着眼睛坐起来,正欲叫人,就见门被推开。竹月疾走几步来到床前,唤了声主子,调亮壁灯,又点了几根蜡烛,说道:“浅樱回来了,说要咱们收拾东西,尽快离开延城。”睡眼惺忪,语气不满,一看就知道也是刚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再看那衣裳,扣子还少系一个。

    “离开?”周桐脑袋发晕,无意识地捏了捏胳膊,“去哪儿?”

    “青蟠山。”竹月见他还未睡醒,一副呆呆的样子,取来衣服要给他穿上。

    窗外传来说话声,语速极快,像是在搬运东西。

    周桐抓住衣衫,终于清醒过来,迷茫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只有浅樱回来,梦华呢?”

    竹月惊讶于那句称呼,有些不适应,可此时亦不是询问调侃的时候,一本正经道:“殿下还没回来,只派浅樱回来传话,让咱们赶快收拾行李,尽早出发。”

    “青蟠山在哪儿,远吗?”

    竹月望着他,慢慢道:“听说不太远,出南门,走官道,三天就能到。”

    “那是什么地方,是州府吗?”周桐盘算只要不是村镇,怎么都好说。

    “不是州府……”竹月犹豫片刻,脸上隐隐有了怒意,咬着牙根说,“那是陵区。”

    周桐愣住,失笑:“这是让我去跪灵堂?”又见竹月仍是一脸正色,遂明白这不是玩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几个奴仆敲门进入,略行一礼后,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起来,在柜子架子之间来回指,似乎在挑拣东西。搬运的声音有些大,周桐听得不耐烦,怒气直冲脑仁,用灵海话大喊一句:“出去!”

    突如其来的呵斥把奴仆们吓一跳,其中一人手中的瓷盒瞬间落地,炸裂开无数碎片,那人看呆了,两股发颤,身子软下去,等着上位者发落。然而许久之后,仅仅再次听到了那个发音生硬的词汇。

    几人如蒙大赦,撇下东西,飞似地跑了。

    周桐看了眼大敞的房门,视线落回地上的碎瓷片,那是他弟弟送给他的小储物盒,四四方方的,盖子上立了一个天鹅模样的提手,十分讨喜。而现在,天鹅优美的曲颈段成三四截,好像躺在屠宰场。

    竹月关上门,说道:“此事也太荒唐了,您可是贵仪,怎么能跑到山里去守灵,这事要是传回去,皇上必定恼怒。不如我去封信,上报此事,让皇上解除婚姻,接您回去。”说着走到桌边,取了纸笔就要写,边写边道,“派人送六百里加急,有个十天半月也到了,这几天您就在府中,哪都不去,那帮蛮子敢动粗,就让咱们的人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上下尊卑。”

    周桐想了想,说道:“别写了,还是听从殿下安排吧。”

    竹月手下一停,反问:“您还怕他不成?”

    周桐道:“咱们现在在人家地界上,还是少生事端为好。从云华带来的卫队虽说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可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人家多的是人,对峙久了,咱们终究落下风。”说着,心底涌出更强烈的不安。印象中,颜梦华遇事从来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今这般慌乱,只能说明事情已经脱离他掌控太多,再也没法坚守阵地。

    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法选择置身事外。

    这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来人是浅樱。

    周桐披了衣裳,下床坐到软榻上,让竹月把人请进来。

    浅樱一进门就看见地上的狼藉,从容跨过后,身子一拜,说道:“我刚听了回报,有几个下奴惊扰到王妃,特来看看。”

    “殿下在哪儿?”周桐问。

    “还在大王宫,有些事没处理完。”

    “他……没事儿吧?”周桐也不知为何要这么问,这句话就像长了翅膀自己飞出来。

    “他很好,目前应无事。”

    “目前?”周桐心揪起来,“意思是以后会有事?”

    浅樱摇头:“太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升天仪式上出了差错,大巫师死了。”

    周桐一阵错愕,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张了张嘴又闭上,发不出声音。一天之内,伽颜宫死了三个人,下一个会是谁?

    他忽然理解颜梦华的急迫了,这是在逃命。

    想到此,心怦怦乱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只听浅樱道:“大巫师在仪式中暴毙,这是大凶之兆,代表上神的惩罚,昊天王和王室宗亲们商议,决定不再停灵,连夜把棺椁运到青蟠山,那是老国主为自己选的宝地,建有宝城和地宫。按照习俗,在送葬队伍抵达前,须有一位王室成员事先到达陵区,以便接引,外界称引灵人。此次,殿下自荐去做那引灵人,所以……”

    “他去接引,我去干嘛?”周桐打断。

    浅樱又放低了几分姿态,显得和外面的奴仆没什么两样,带着些许哀求意味,答道:“实际上,殿下除了接引还担了守陵的责任。”

    “守陵……”周桐琢磨过味儿来,原来不是跪灵堂这么简单,而是真正去侍奉死人。“他为什么要这样?”

    浅樱摇头,说道:“殿下说了,这次出行带足必要生活物资,余下的赏玩器物一律不带。另外,还请您通知云华卫队不要跟去,就留在王府。”

    浅樱走后,周桐和竹月互相看了眼,谁也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管家来了,交给竹月一张清单,那是已经打包装箱的物品,问他们有没有要补充的。

    竹月大致浏览,觉得没什么问题。他把单子交给周桐过目,可周桐哪有心思看,一摆手打发回去,对竹月道:“你也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吧。”

    竹月犹豫道:“真的不让卫队跟着吗,有他们在,更安全。”

    周桐道:“殿下说不用带就不带。”

    “您这么信任他吗?”

    周桐坐着一动不动,喃喃道:“是啊,我信任他。”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他只信任颜梦华,好像那人说的话是神旨。

    他一直独坐到天蒙蒙亮,时不时摆弄些手里的小玩意,看着在玩,实际上眼神空洞,心不在焉。

    大概卯时过半,一切收拾妥当。他正要被竹月扶上车,忽然想起府中的白色坐骑,忙吩咐人牵出来,拴在马车后面。

    当红色的朝霞出现在天边时,马车缓缓通过延城南门。

    出城后,周桐挑开帘子向后张望,高大的城墙离他越来越远,眼中城门上的“延城”两字也愈加模糊。

    就在一个月前,他也是这样掀起帘子仰望那两个字。那时的他绝想不到仅仅月余,便又从那描黑的大字下返回,好像逃兵。

    此刻,他内心镇静下来,不似半夜那般慌乱了。因为他知道,他还会回来的。他太了解颜梦华了,假装弱小、以退为进是惯用的伎俩。在不久的未来,那个人一定会回来争夺那些本属于他的或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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