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13 青蟠山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下雪了。
细细密密的雪铺天盖地,叫人睁不开眼。
周桐站在窗前,盯着那雪看个不停。
以前,他喜欢下雪。那银白的世界多美啊,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可现在,他讨厌雪。雪落在地上不是洁白的,而是被人踩过后的灰黑,脏得很。他也没有赏雪的雅兴,屋里冷冰冰的,家具物什好像都被冻住,摸起来硬邦邦,就连身上穿的夹棉锦袍上的锈线都觉硌手。
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倚在窗前向外张望,视线穿透雪瀑,飞到蓝色的院墙之外,越过无数白色的麻布衣料,落到最前方的一抹素白身影上。
那个人现在正在干什么?
引灵,是要把棺椁接引到墓室的意思吗?
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些事,今天只是他到青蟠山王陵的第二日,刚刚在宝城内安顿下来,还未适应这天地一色的苍凉。
灵海洲的王陵宝城与云华的很不一样。前者是建在地宫之上的院子,后者则更像是个城楼,且不是每一座王陵都会有的,若是陵寝开凿在隐蔽的山体之内,则会省去宝城。
周桐刚进到院落时,面对此格局着实吃了一惊。那四方院落孤零零地矗立在神道尽头,好像天地之间隆起的一处不和谐的小黑点,在那黑点之后,高大的青蟠山拔地而起,地宫就在山体之下。
思绪飘回眼前,竹月从院中穿过,怀里抱着几根柴火,进了灶房。不久,烟囱里冒出白烟。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贵仪别看了,反正也看不到,不如到炕上坐着。下面凉,可炕上还是暖和的。”音色很清澈,若只凭这声音,还以为它的主人定是个二八少年郎。
可周桐却知道,那人何止二八,五八都多。
他回过头,看了看墙边的炕床。床确实是暖的,可坐在上面也只是暖了屁股和腿,上半身仍旧冷,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比从头到脚冷着还要难受,好像身体被截成两段,一段冰镇一段清蒸。
他对炕上盘腿坐着的人含笑致意,淡淡道:“嗣君唤我名字即可,叫贵仪显得生疏。”
那人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答道:“那我便和依纳一样,叫你阿桐吧。”
依纳……周桐反应一阵,才想起来,那是颜梦华的名字,最一开始的名字。
看他有些不适应,那人笑道:“哎呀,看我这记性,他只许我喊他梦华,不许叫别的。”虽这样说,但语气中的厌恶却极其强烈,似乎那两个字正散发恶臭,哪怕只是说一下都要皱着鼻子屏住呼吸。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打开盖子嗅了嗅,露出心旷神怡的样子,又递给周桐,说道:“你也闻一闻,这是我亲手调制的苏芩香,里面加了很多草药,常闻能保胎。”
周桐下意识想拒绝,摆手的瞬间却猛然记起颜梦华曾说过的话,手一转便接过来放在鼻下。他刻意不去呼吸,可那股药香还是顺着鼻孔溜进脑子,一下子开了窍,瞅不冷地打了个喷嚏。
他歉意地笑了笑,将瓶子还回去:“嗣君的东西真香,我一时不适应……”
“既然我都叫你阿桐了,你也别对我这么生分,叫我海若吧,毕竟咱们是一家人。”
“这恐怕不合适吧……”周桐有些哭笑不得,对方可是颜梦华的生身嗣父,算起来也算是他名义上的嗣父,就算他有贵仪身份,也不好直呼其名。
闻言,海若姣好的媚眼一弯,咯咯笑出来,身子一颤一颤的,看得周桐眼发直,唯恐那肚皮里的东西掉出来。“他都这么叫我,你有什么不合适的。”
周桐想说那是颜梦华太没礼貌,不尊重人,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自己管不得,只能跟着笑了一下,甚是局促。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的云华官话说得真好。”这不是恭维,而是真心赞叹。
海若道:“我年轻时跟过一个从燕陵来延城做生意的商人,跟他学的。海若的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说是出自什么典故。”
周桐脱口道:“海若舞冯夷?”
“这是什么意思?”海若道,“那商人确实姓冯呢。”
“它摘自一首长诗,海若指的是海神,冯夷指代河神,这句话是说,海神与河神一同起舞。”
“那应该是很美的一幅画面。”海若想象着两个衣袂翩翩的仙人袍袖飞展的样子,不觉笑了。这笑容跟之前的很不一样,像四月里的暖阳映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微光,让人看了也跟着心头一暖。然而紧接着,那微光暗下去,湖面泛起波澜,带着刺耳的声音朝周桐涌来,“我呸!舞个屁!那遭瘟的畜生做生意亏了本,直接跑了,留下我大着个肚子,无依无靠!”
海若生得美,平常言笑时一双眼会勾人,此刻半带怒火,更具独特的狂媚,别有一番成熟迷人的韵味。
周桐看痴了,再一错眼,竟恍然看到了上一世正在诅咒他人的颜梦华。
海若见他茫然,手像轰苍蝇般灵活一摆,缓和了心绪:“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周桐不自然地笑了笑,结合颜梦华给他讲述的以前的故事,他有理由相信,海若就是从那次开始,找到了利用孩子发横财的“好手段”。他不愿去批判这种行为,但心里想,若是自己有了孩子,那是万不能离开身边,纵有千难万难也要在一起。
不知不觉,手放在小腹上,好像本能地保护什么。
海若看了,说道:“孕珠结多久了?梦华只说你承孕,没说具体日子,你说个准数,我来给你算算预产期。”
周桐笑容僵住,这可要怎么说呢。
海若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拍拍炕床,说道:“来,坐上来,我给你看看,算日子我最在行了。”
周桐心虚得厉害,摸摸身上衣服,勉强道:“冬天穿得多,一脱一穿的,怕是会着凉,我看还是算了。预产期已经算好了,是……九月初十。”
海若哦了一声,看看左右,一阵叹气:“按说承孕后最应该吃好喝好,本来在延城王府还能照顾得周到些,可如今到了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万一中间有个闪失,可要怎么办啊。”说完又哼笑几声,无不得意道,“还好我有经验,到时候我来帮你,保你顺顺利利。”
周桐尴尬得不得了,有心赶快结束这等令人汗颜的谈话,遂道:“咱们要在这儿住到九月吗?”
“那谁知道呢。”海若两手在肚子上一按,嘴角一耷,“我本说不来的,这小东西等开春就要出来了。”
周桐明白他的意思,也觉得不太合适,毕竟海若年纪大了,不比当年,生产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那他为何让你来?”
“他说怕我一人留在延城不安全,硬是把我那小店关了门,将我拉到这里。依我看,他哪里是害怕我有危险,分明是拿我当小厮使唤,来伺候你们这些贵胄。”
周桐想了想,这院里只住了五人,除去竹月,也只有海若一个庶人的身份,若按常理,是要侍奉其他人的。可海若又有另一层身份,加之有身孕,谁敢真使唤呢。八成是颜梦华真觉得会有危险,才把他从延城一并弄来。
看来延城的确变天了。
“守陵的只有我们这几个吗,就没有其他人了?”他突然问。
海若答道:“倒也不全是,咱们这处是在宝城内,算是王陵区里仅有的。但是在陵区外,另有一批官军把守,听梦华说都是好吃懒做的家伙,他一早就打点好了,不会管咱们的。”
“不管……是什么意思?”周桐感觉到话中异样,微皱了皱眉,“他们原本是要管的吗?”
“所谓守陵,一来守的是亡灵,二来守的是咱们这类活人。”海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手,玩弄无名指上的绿玉指环,一边拨动一边说道,“这鬼地方谁喜欢待呢,要是不看管着,都想找辙开溜呢。”说完,又抬头看着他,“得亏你是上国来到贵仪,否则他们不定要怎么欺负咱们。”
周桐无话可说,这些天的经历一再突破他的底线,现在就算是来个天地反转,他都不觉得稀奇。
再看看窗外的飞雪和一地泥泞,更加觉得生无可恋。
这一世啊,可真遭罪。
门开了,竹月端着托盘进来,托盘里是三碗清汤面,里面飘着绿菜叶。
周桐吃惯了山珍海味,哪看得上这些,撇了撇嘴,没有任何食欲。
竹月干了一上午活,饿得慌,也没管他,先把自己的吃了个精光,然后才对他道:“虽然素了些,可也是用了鹅油炒寒菜当汤头,您尝尝吧。”
周桐不好当着海若的面拂他的面子,挑了几根面条尝了一口,味道虽然说不上多好,可那股油香的确开了胃,他略微点头,一点点吃起来。
海若如今是一个人两张嘴,又深知冬天吃到寒菜是极不容易的,因此吃起来格外酣畅淋漓,好像饿了三五顿。吃完后他放了碗筷对周桐调侃道:“还是你的仪态好,哪像我们这些庶民啊,吃的时候稀里呼噜,跟喂猪似的。”
周桐不知该怎么接话,愣在原地,手里的筷子上还挂着半根面条。半晌,他道:“也不知道梦华吃没吃上饭,他一早就走了。”
竹月道:“怕是吃不上的,我听浅樱说,引灵之后还有一批献祭,时间要久些。”
“可浅樱说过在升天仪式上已经举行过献祭了,怎么这会儿还要举行?”
竹月说不知。
海若道:“关于献祭这种事,阿桐不如问我,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周桐转向他:“那就说一说吧,这寒冬腊月的,就当听个消遣。”
海若笑了:“消遣?怕是你听完连饭都不想吃了。”说完,坐正身子,掰着手指道,“国主往生,须有两次献祭。一次名曰升天仪式,另一次就是今日的接引仪式,此二者皆需准备人牲。在升天仪式上,一次献祭二三百人,斩下人牲头颅,做成骨碗,镶上金边,盛上各种奇珍异宝,摆在墓室里。而在接引仪式上,还要献祭另一批人牲,这些人都是国主生前的妃嫔和近侍,要跟着棺椁进入墓室,然后自愿服下水银,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国主。”
“不过……”海若说到一半,嘲讽地笑了两声,“哪有人真愿意去死啊,每一次都是鸡飞狗跳。据说,大部分人都是被捆住手脚捏住鼻子,活生生灌下水银。待人死透,再把绳索去了,摆成安详的模样。”
周桐听了胃尖发紧,油香的热汤显得腻味。他离开座位,想到外面透口气,只听海若在身后道:“你不吃饭了吗?”
他摇头,一想到此时此刻,在地宫之内,正发生着惨绝人寰的杀戮,就有种压抑不住的恶心,仿佛自己喉咙也被扼住。
海若道:“你不吃,怎么养胎呢?”
听到此话,周桐脸色又是一变,现在他更没胃口了。
接引仪式整整持续了一天。
晚上,雪停了。
颜梦华回来了,没进周桐的屋子,直接去了隔壁。
他们住的这一方院子小,仅仅是一进院落,格局也不规整,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东南角另有个做饭的灶房,边上有个用栅栏围成的鸡舍。里面养着七八只肥鸡,也不知是颜梦华打哪儿弄来的。
周桐的住所是正中间的一个,算是最好的,在他西边是海若的房间,东边是颜梦华的,竹月和浅樱两人挤在西厢房,东厢房因为少瓦漏风,因而当了库房。
白天,周桐是在海若的房间,现下回到自己屋中,听到隔壁开关门的声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难道回来之后不该先跟他见个面,说说白天的情况吗?莫说是一家人,便是朋友也该打个招呼才是。
亏他白日里还为他担忧。
他坐在椅子上,双腿搭着毯子,手里捂着暖炉,可身上依旧冷,没有地龙,只靠火炕上的那点热量根本不足以温暖整个房间。
他阴着脸,暖炉的温度传到掌心,指甲却毫不感恩地抠弄暖炉上的花纹,似乎要把那处浮雕花卉掰掉。
竹月陪着他,在翻看一本书,准备给他念个合适的故事。正要开口,见周桐一脸埋怨,心中猜到一二,说道:“您再等等,殿下忙了一天刚回来,一定在梳洗更衣,待会儿便会来了。”说罢,念起故事来。
竹月的声音不高不低,朗诵也有语气,在王府时总是这样念给他听。然而这一次,周桐却怎么也听不进去,竹月的话好像变成了番邦异语,听了只会心烦。
隔壁传来浅樱的声音,一来一往,用的是灵海洲的语言,他完全听不懂。
就在这一刻,一股无名火占据大脑,迅速燃遍全身。
他不再感觉冷了。
那些隐约的嬉笑声令他出离愤怒。不该是这样,那些笑声只应对他发出,而不是对一个仆从,纵使那仆从也是贵族,但依旧不能僭越。
从前不行,现在更不行!
他如此想着,身子已率先推门冲出去。
他粗暴地打开另一扇门,站在门口,寒风卷起地上的雪花,倒灌进屋里。
眼前的人背对着他,衣衫褪到腰间,长发盖住雪白的肩背,却掩不住肌肤上的道道暗痕。
颜梦华慢慢回头,侧颜完美无瑕。他看了眼身旁不知所措的浅樱,又垂眼望向水盆,淡淡道:“我正要擦擦身子,阿桐是来帮我的吗?”
周桐默默关上门,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身伤痕的颜梦华。
那一捧心上的火被触目惊心的暗红浇灭了,好像从没燃起来过。
他在院中徘徊,不经意间发现海若正倚在其房门口,对他招手。他走过去,听他道:“别担心,梦华和浅樱不会做出什么事儿的。”
他一脸莫名其妙:“我不担心啊。”说着,就要走。
海若一把拉住他,笑道:“你要不担心,为什么火急火燎闯进去?”
“我那是……”周桐语塞。
“是什么,接着说啊……”海若笑着轻推了一把,转身回屋了,关门后才轻轻飘出一句,“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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