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9 爱与恨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当晚,周桐在思过斋的后室暖房沐浴。
暖房面积狭小,只够放置几个架子和一个浴桶一条长凳。
周桐嫌屋中拥挤,让竹月去外面等,自己则半躺在浴桶里,呼吸氤氲的水汽。
等泡够了,才喊竹月进来给他洗头发。
门开了,闪进来一道华服美影。
“你来干嘛?”周桐一见颜梦华,本能将身子缩了缩,奶白色的浴水之上只有一小截白花花的胸膛以及披在身后的乌发。
他脸颊挂着水珠,嘴唇水润润的,微微张开,露出几粒米白色的贝齿,表情有些凶,看上去像只刚出生不久还不知世间险恶的小雪豹,随时要扑过去撕咬敌人。
颜梦华反手关上门,还未答话,就听周桐又道:“关门干嘛?”
他反问:“你在怕什么,以前我们也曾这样坦诚相见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周桐警惕地看着他。
颜梦华道:“是不一样了,我们更紧密了。你曾说过,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现在不就是吗,我们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桐摇摇头,有点破罐破摔的样子,说道:“随便吧,但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先让竹月进来,我要洗头发。”
颜梦华弯腰撩起水中一缕湿漉漉的长发,手指一绕:“何必让他来打扰咱们,我帮你便是。”说罢,褪去外袍,只穿一件湖色里衣,挽起袖子,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皂角油倒在手中。琥珀色的油膏散发淡淡的香气,轻轻按摩进头皮。白日里遗留在脑中的喧嚣彻底远去,不知不觉,周桐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靠在浴桶边缘,慢慢闭上眼。
他的头发又长又密,洗一次要费不少工夫,就在他眯眼享受之际,忽听颜梦华道:“我已经听说白天的事,你做得很好,但别再出头了。”
周桐睁眼:“我以为你至少得感谢我,给你的九王府保下一点儿体面。”
颜梦华感叹:“比起我的体面,我更担心你的安危。”皂角油已抹上发梢,周桐头发上满是细小的泡沫。
周桐无话可说,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白天你去哪了?”
“出去办点事。”
这话就跟没回答一样,周桐有些生气:“刚还说咱们关系紧密呢,可你连去哪儿都不告诉我。你所谓的亲密到底是什么?”
颜梦华叹气,眉目含着淡淡的哀愁,无可奈何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去给宁王妃超度,让他灵魂安息。”
周桐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幽幽道:“你这是于心不安,怕他报复?”紧接着,又追问,“你到底把他怎么了,难道真是你把他害了?
颜梦华将那长发洗净,又给周桐裹上浴巾,从上到下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说道:“快穿好衣服上床吧,别冻着。”
周桐却道:“别顾左右而言他,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宁王妃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颜梦华拿起外衣搭在臂弯,淡淡道:“我们出去说吧。”这才把竹月喊进来,帮周桐穿衣。
等他们出了浴房来到寝室,颜梦华主动拉开床上被褥,让周桐钻进被窝。
“睡吧,我走了。”
“别!”周桐忽地拉住颜梦华,混乱的大脑再度旋转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颜梦华沐浴后说出类似的话。
再看颜梦华,正温柔地望着他。
一时间,庄周晓梦,天旋地转。
直到颜梦华握上他的手,在那手上捏了捏,他才缓过神来,意识到此时此刻哪里有梦和蝴蝶呢,根本就是物是人非罢了。
“你别走。”他忽然说,看到那张动人心魄的脸庞上微微拧起的眉头时,又道,“你先说清楚宁王妃的事。”
“你真想听?”
周桐点头。
颜梦华驱散旁人,坐到床上,说道:“宁王想用孩子邀宠,我不得不防。”
“什么……”周桐不太明白,语气震惊,“就因为这个你就把未出生的孩子杀了?那孩子将来什么样谁能知道,你也太狠毒了!”
“没有做任何调查就不要妄下判断。”颜梦华盯着他,说道,“宁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根本没有未来。你以为宁王想凭借一个优秀的后嗣来博得父王的宠爱吗,你太天真了。宁王没那耐心,父王更是时日无多,等不了以后。那孩子一出生就会献祭出去,当做祛病的容器。”
“当做什么?”周桐发愣,下意识问一遍,然而实际上他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惊讶和恐惧布满脸庞,美丽的面容渐渐失去红润。
他接着问:“要怎么献祭?”
“你不会想知道的。”颜梦华移开眼,身子似乎在远离,可手仍抓住床单一角舍不得松开。
周桐想起那些古早的祭祀方法,神色几经变幻,最后趋于平静,落下一声叹息。
“血亲献祭,能得祖宗保佑,驱除灾祸。”颜梦华低着头,说道,“父王是想用这种方法来换取自己的健康,而你却说我狠毒?”
周桐涌起一股恶寒。他只能说,顺天王,宁王和颜梦华这三人没一个好东西。看起来,也只有承孕的宁王妃更无辜,他相信宁王妃一定不知道孩子的命运,因为在上一次宴会期间,宁王妃曾无数次怜爱地抚摸微隆起的肚子,跟旁人讨论要起个好听的名字,那份安详和慈爱是装不出来的。
这时,颜梦华笑了:“你以为宁王发疯是因为一尸两命?他气恼的是邀宠的机会没了。早在父王刚得病时,宫中的大巫师便说了这个法子。只因为要求是血亲,父王不便要求我们什么,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谁若能献出血亲祭祀消灾,那么谁就是天下至诚至孝之人,这王位嘛……呵呵……”说到一半停住,叹口气,“这种事听起来多么大义凛然啊,可实际上又有谁真舍得呢,至少我一直以为虎毒不食子,直到我偶然得了消息,宁王竟然打算等自己孩子一出生就献出去,这才知道世上竟真有这么恶毒的疯子,用孩子的命换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周桐望着颜梦华,感觉最后的话语里饱含恨意,忽然怜悯起他来,并且深切的意识到,颜梦华就是父凭子贵的受害者。
只听颜梦华又低声道:“宁王这次没遇到我,算他走运,否则我定要在他头上洒点东西,叫他灰飞烟灭。”说罢起身要走。
周桐见他那语气含着疯意,慌忙抓住他手,急道:“你可别用黑硫粉害人,那玩意儿太危险,沾上点就得死。”
颜梦华回过头,幽幽道:“你在担心谁,是我吗?”
周桐犹豫着点点头:“别再摆弄那些东西了,好吗,我害怕。”
“不用怕。”颜梦华眼睫闪动,轻声道,“就算沾上了也不疼。”手拂过周桐苍白的面庞,俯下身,“你忘了吗,我亲自试过呢。”然后将人放平,盖好被子,径自走了。
那一晚,周桐睡得很不好,梦里充斥各种无意义的画面,其中夹杂着永远无法释怀的空想。在那臆想中,飘扬的棕金色长发一寸寸断裂,肌肤被黑色的粉末灼烧成片片焦原,血肉在剥落,骨骼化作齑粉……
他永远不知道颜梦华在死亡的刹那到底感受到什么,这件事折磨了他很长时间。而今,颜梦华的一句“不疼”似乎给了他答案,他感觉好些了。
可这并不能让他放心,反而更担忧了。
第二天上午,他想去忘云楼找颜梦华谈谈,却被告知人已经走了,去了大王宫。
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半夜就被叫走,说是顺天王的急令,走得十分匆忙。
他只得先回房去。走半道时,忽听后面有人叫他,回身一看竟是浅樱。
他对一旁使了个眼色,竹月当即走出一步,将人堪堪拦在三步之外。
“有事吗?”他拢住身上的黑毛斗篷,直勾勾盯着来人。
浅樱似乎是跑过来的,头发有些散,一直在喘气:“殿下去了大王宫,现在还没回来……”
周桐点头:“我知道。”
浅樱道:“这不太对劲儿,上一次他被临时叫走,是他违抗王命,拒入云华。”
周桐想了一下,说道:“你的意思是他又被顺天王处罚了?”
浅樱急道:“我进不去伽颜宫,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但他们父子二人恐怕没什么话需要彻夜长谈。”
周桐从那焦急的神色里感知到一丝危险,犹豫道:“你是想让我去伽颜宫吗?”
浅樱的脸颊因为奔走而显出红晕,拍着胸口道:“伽颜宫无诏不得擅闯,可您是云华贵仪,兴许闯了也不会有事。”
周桐还在思索,竹月却先叫起来:“什么叫兴许,合着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没事,就敢叫我们贵仪去送死,你安的什么心?”又转过身道,“主子可要三思啊,别被他诓骗了。九王殿下是顺天王亲子,能出什么事儿,依我看八成是父子俩喝多了醉在殿中。”
闻言,浅樱更急了,直接扯开竹月,一步跨到周桐面前,不顾礼仪抓住周桐的毛斗篷,说道:“求您去一趟吧。就算您跟他没有感情,也请看在我家殿下对您悉心照料的份上去看一看。哪怕只是通传一声,也好过我们其他人在外面观望。您是上国来的贵仪,国主不会置之不理的。”
“你真觉得他有危险?”周桐此刻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心中越发忐忑,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们到底谋划什么,还是有什么计划败露了?”
浅樱摇摇头:“太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殿下他好像心里有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走进去,他总说在等一个人,然后您就……”
周桐别过脸去,事实上他从未走进过颜梦华的心里,一次都没有过。
此时,浅樱又道:“宁王的孩子没了,他昨天下午去了大王宫,很可能是告状,晚上诏令就到了,其中一定是有联系的。”
周桐的心更慌了,既然顺天王能派人从千里外赶到雀云庵实施惩罚,那么对待近在咫尺的颜梦华又当如何?他走出回廊,来到庭院,试图压下过快的心跳。角落里盛开着一朵小小的红色绒花,不知名却异常娇艳挺拔,寒风吹过也不倒。
多坚韧啊。
多像那个即使与整个世界为敌也毫不退缩的人。
他望着那花出了神,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浅樱见他还未有动身的意思,急得在身后大喊:“您再不去就晚了,殿下会死的。”
瞬间,周桐耳畔又响起如梦似幻的轻叹:“你忍心让我再死一次吗?”倏然闭眼,梦中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粉末将他吞噬,他感到了彻骨的绝望与痛。
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颜梦华的痛苦。就像他曾说过的,做人做事要有底线,而他的底线就是,无论爱与恨,颜梦华都要活着。
疯狂也好,清醒也罢,都不重要,只要活着。
他睁开眼,对仍旧等待的浅樱道:“你带我去。”
说罢,几乎是跑着来到马厩,翻身上了那匹白马。
浅樱站在马下,呆呆看着他,说道:“贵仪还是坐车为好,如此抛头露面,恐怕惹人非议。”身侧,竹月也道:“还是坐车吧,骑马不安全。”
“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周桐手拽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那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奔出角门。
浅樱不敢耽搁,忙翻身上马,留下呆若木鸡的竹月。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骑疾驰。
风声从耳畔呼呼刮过,寒冷让周桐几乎无法呼吸。脸冻得要裂开,手也快冻僵,可心却沸腾着,每一次扬鞭都铆足了劲,极尽可能地让马儿再快些。
伴随着马蹄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当他终于在大王宫前下马,望着巍峨的门楼时,对一旁气喘吁吁的浅樱说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非对他没有感情。恰恰相反,我是世间最爱他的人,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切,颠覆一切。同时,我也是最恨他的人,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无不想着践踏他的尊严,折磨他的肉体,让他生不如死。”
浅樱惊讶地看着他,声音颤抖:“那您现在……”
“就当我疯了吧。”周桐转身,通过门楼,黑色的斗篷在身后摇摆,像黑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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