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17 营救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三月二十二日,天气晴朗。
周桐蜷缩在土炕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自己的发丝。他所有值钱的饰物均被掠夺一空,仅剩的一条丝带无力地束着他那蓬乱的发丝,软塌塌地搭在肩头。
晌午时进来三个人,带来一盆清水和手巾,示意他洗脸。他小心藏好碎石片,在监视下洗净头面,然后警觉地看着三人。
其中有个人掏出一面手镜,给他照了照,哇哇地说了很多,冲他露出猥琐地笑,好像在看块肥肉。
周桐照旧只听出“漂亮”“美丽”等词汇,心中暗自冷笑,镜中之人眼神涣散、唇色苍白,哪里有半分美丽?现在的他,大概是两辈子中最为落魄狼狈的时刻。
不久,又有一个人步入屋内,身披斗篷,头戴兜帽。这人在屋内站定,背对着周桐,与那三人低语了几句,随后三人恭敬地退出,轻轻关上门。
周桐望着那身影,从袖中悄悄拿出打磨得更加锋利的石片,紧紧握在手中,只待那人近身时便一击刺出,决心同归于尽。
然而,那人始终没有回过身,只是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仿佛等待什么。直到外面隐约响起呼喊声,才慢慢回过头。
周桐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手臂已猛然挥出,石片直取咽喉。
劲风扫过,兜帽掉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周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却再也收不住力,石片堪堪抬高数寸,贴着脸颊划过,留下一道浅红的血痕。“你怎么……”他扑过去,下意识捧住那脸庞左看右看,又掐掐自己的手背,确定不是梦后,激动得语无伦次,“梦华,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要做别的事……”
颜梦华轻轻抹掉脸上血迹,低头注视着周桐手中的石片,静默片刻后,将那东西拿到自己手中,轻叹:“你就这么想杀我?”
“我……我不知道……”周桐有些惊慌,结结巴巴未说完,就被拉到温暖的怀里,陷入热切的吻中。
唇舌纠缠,如梦似幻。
周桐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抗拒,而是沉浸在怀抱中,紧紧依偎着,好像在汲取力量。
外面,喊声越来越多,有人吆喝有人惨叫,极其混乱。屋内,他们静静相拥,吻着彼此,忘记一切。
过往的云烟,未来的彷徨,在这一刻全消失了,他们只是叫颜梦华和周桐的两个人,在纷繁的人间彼此依靠,彼此取暖,奋力求生。
一吻罢了,屋外的喧嚣渐止。
静谧中,他们又变回野心勃勃的灵海洲王子和高贵典雅的云华贵仪。
周桐趴在他胸膛,问道:“外面怎么了?”
颜梦华偏头,还未答话,就见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壮汉闯了进来,看到他们相互搂抱的姿势,哈哈笑了几声,说了几句话。
周桐见他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
颜梦华皱了皱眉,冷着脸向门外张望,院中无人,只有偶尔从远处飘来的几声杂音,像是在翻找东西。他走到那人跟前,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同样也回了几句,眼神飘忽,最终定到周桐身上,满脸的不怀好意。
面对那令人腻味的笑,周桐忽然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上回和管家一起来送东西的官军。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说道:“你们说什么了?”
颜梦华转过身:“他说是他带人荡平了这个贼窝,要记首功,想要酬劳。”
周桐明白过来,外面的嘈杂和呼喊是官军在杀人。若是以往,他见识到屠杀,定会觉得残忍,可如今却觉得畅快,只恨自己不能提刀把那伙儿人牙子们戳个对穿。他说道:“我很感激他,我有钱,他要多少都可以。”说罢,还对那人微微笑了一下。
颜梦华道:“他不要金银,要你陪他一晚。”神色肃然。
周桐大吃一惊,脸上又羞又怒,张口骂了一句“无耻”,说道:“你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若不想要钱,就滚!”
颜梦华转过头,用族语说了几句,那人发出嘿嘿的笑声,反手把门关上,慢慢朝周桐靠近。
周桐吓坏了,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梦华,你……”边说边退,一直退到墙根。面前,那官军已经近在咫尺,对他舔了舔舌头,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好像在嘬吮鲜香的汤汁。
他避无可避,啊啊叫起来,喊救命。
此时就听颜梦华慢悠悠道:“阿桐别怕,我跟他说他可以关起门来先尝一尝,只是……”上前一步,突然伸手拉住官军垂在脑后的发辫,迫使其仰头,一手迅速在脖子上一抹。随着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浸染黄土,他才继续道,“要有必死的觉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桐愣了一会儿,才发出尖叫,只是叫声还未传出多远,嘴就被捂上。颜梦华声音急促:“安静!你想让外面那些人听见吗?”
周桐领会到含义,用力眨眨眼,示意他松手,强忍住恶寒,看了看倒地的人,说道:“你刚才真那么说?”
颜梦华扔掉手中利器,答道:“对。若是我去关门,会引起他疑心,只有他自己关上门,放松警惕,我才能出其不意。”说罢,拉住他走到一旁,说道,“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同意那种毫无廉耻的要求吧,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周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移开后说道:“把我推出去自保的事,你又不是没干过。”
颜梦华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早就说过,除了我没人能伤害你。”
周桐在心里骂了一句变态,决定不讨论这个恼人的话题,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仅凭我自己肯定是找不到。在得知你失踪后,我第一时间找到守陵的官军,他们和青蟠镇的衙署处于两个不同的系统,以我的身份,调动起他们比调动当地衙门的人更容易些。不过我没说是你失踪,说的是海若。”颜梦华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瞅了瞅,又合上门,说道,“这帮人经常来镇上,消息灵通,他们很快找到一条线索,有人在地下市场放出消息,声称手里有个尖儿货,正在找买家。”
“什么是尖儿货?”周桐问。
“就是你这样的,年轻漂亮,耐看又耐操。”
话很糙,周桐耳朵疼。
颜梦华见他不适,说道:“这是黑话,还是从云华传过来的。”
“……”周桐等了等,又道,“后来呢?”
“我们算了一下,时间对得上,决定假装买家碰碰运气。原计划我进来看到你后就把人支出去,关好门,等官军把他们一窝端了之后,再披上我的斗篷,把你弄出去。可没想到有人等不及,非要闯进来,看了你的脸,只有去死了。”
周桐通晓利害关系,若是自己被劫持的事传到延城,不定引发多少闲言碎语,此事能不张扬出去是最好的。他指着尸体问:“他怎么办?他死了,手下那帮人能放我们离开?”
颜梦华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买不来的,若有,只需要再多加点钱罢了。”说完,将披风解下来给周桐穿上,拉好兜帽,确定面容全部处于阴暗处,才拉开门走出去。
院落很大,他们位于最里面。一路向外走,地上倒卧不少尸体,行至前院时,不少官兵或坐或站,擦拭手中带血的长刀。
颜梦华没管他们,将周桐直接送上在外等候的马车,对车夫说了一句,然后对周桐道:“你先回医馆,竹月和海若都在那。”
“那你呢?”周桐抓住颜梦华的手,饱含深意的眼里流露出些许不安,那些泛着寒光的长刀既然沾了血,就不会轻易收回。
“不用担心,我就是再不受待见,也还是王族,伤我等同于谋反,除非他们九族全活腻了,否则不会动我一根汗毛。”
马车行驶在羊肠小路上,途中颠簸剧烈,周桐有些头疼。他掀起帘子看外面,虽是春日,却满眼破败萧瑟,不少房屋连像样的屋顶都没有。又行驶一段路程,渐入镇中心,街景繁华起来,行人的穿戴也整齐多了。
一路上,他的心一直吊着,害怕车夫又是个图谋不轨的,把他拉到另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同时,也更担心颜梦华,害怕他和那帮人没谈拢,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直到见了熟悉的医馆熟悉的伙计,这种忐忑才稍稍压下。
竹月一看见他就把他抱在怀里,上上下下瞅个遍,口里直念阿弥陀佛,真主保佑。周桐笑他说胡话,分不清神佛了,他却道:“这可不是胡说,谁保佑您,我歌颂谁。”
海若也围过来,摸着他的手,目光关切,连声道:“这些天你去哪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把我们急死了。”帮他把兜帽拉下去,一见那头乱发,又惊呼道,“我的乖乖,你这是……”忽然止住嘴,把门关上,然后回过头说道,“你没事吧?”眼中透着惊惧和心疼。
周桐摇头,握住他的手答道:“那天我去买饴糖,本想沿街逛逛,看到有家店面卖些小玩意儿,就进去看看。然后就觉得头晕,再醒来就到了别处。得亏梦华赶到,我才脱险。”神色疲惫,又惦念颜梦华的安危,显得心不在焉。
“定是遇到拍花子的了,那帮人会用药把人迷得晕头转向,让人无意识地跟着他们走,最后发卖出去,以此赚钱。”海若拍着心口,十分内疚,“都怪我,明知道你这么漂亮,容易被歹人图谋,还要你上街。”
周桐见海若神色憔悴,料想这几日应是不曾休息好,反而安慰道:“怎么能怪你呢?歹人们欲行凶,不挑我也要挑别人,总是有无辜之人受害。我托了梦华的福还能获救,若是平民百姓遭此劫难,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这样想,我也不算委屈,好歹为了青蟠镇拔出掉一个贼窝。”
海若点点头,咬牙切齿道:“那些人坏得很,抓到后定要重罚才行。”
周桐嗯了一声,心想若要重罚也得在阎王殿上了。
海若见他衣衫上有污迹,形容凄楚,说道:“你一定累了,快上床躺一躺吧。”
周桐此时早已筋疲力尽,依言挑帘进了里间。
竹月跟在他后面进去,倒了杯热水服侍他喝下,又帮他脱了衣裳,安顿到窗边榻上,然后压低声音道:“您当真无事?”
周桐不解,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们把您……”
“没有!”周桐明白过来,正色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竹月叹道:“我就是一个奴才,怎么想都没关系,关键是殿下会怎么看您。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云华方面也会觉得失了体面。”
周桐既委屈又心烦,滑进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道:“我累了,要睡会儿。”
竹月走后,他拉下被子重新坐起来,望着窗外的几株桃花树发呆。
他记得刚来到这间院子时,桃花树上还是花骨朵,而今只过了五六日,花就全开了。这里的桃花与云华的不太一样,花朵多为耐寒品种,花朵小且只有一层花瓣,单薄得可怜。而尚京的桃花品种多为重瓣,一层层地包裹住黄色花蕊,显得柔软婀娜。
想起桃花,思绪又飞到以前。
在云华帝宫时,颜梦华曾去宸宇宫欣赏过桃花,那时就已经显露出可怕的野心。他当时感觉到了,却没有真正阻止过,反而跟着他一起滑向深渊。现在回过头再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要么下决心跟他一条路走到黑,要么狠狠抽他几记耳光将人打醒。无论哪种方法,都好过颜梦华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可他是怎么做的呢?前有放任自流,后有不分敌我,真正携手并肩的日子少得可怜。
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事情最后演变成那样,他自己也要承担“当断不断”的过错。甚至在尘埃落定后,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他不止一次地回到原点,与颜梦华一同对付所有人。
在内心深处,对于上一辈子的事,比起颜梦华最后的薄情,他更痛恨自己的愚蠢和摇摆不定。
他又觉得头疼了,连日来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身体各处都觉得不舒服。他向后靠去,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内昏黄。
颜梦华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手里玩弄一个荷包,翻来覆去地看。
他动了动,唤了一声,说道:“怎么这么暗,也不多点些灯?”
颜梦华将荷包挂在腰间,走过去坐到软榻之下的脚凳上,扭着身子对他道:“灯太多就把你亮醒了。你饿了吧,我让竹月去边上的酒楼打了几份菜回来。”说着,又点了几盏灯放到桌上,将食盒的上面两层取下摆好。那食盒做得精致,每一层都直接镶嵌银盘银碗,盛上饭菜,最下面一层还放了热水,用于保温。
周桐虽觉得饥饿,却不动筷子,心思还在颜梦华身上,问道:“事情办妥了?”
“一切都很妥帖,别担心。”颜梦华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催道,“快尝尝吧,味道虽不及府里的,但也是别有风味,说不定你会喜欢。”
周桐依次看去,两个盘里分别盛着炒春笋和卤鸭掌,另两个碗里是米饭和蘑菇汤。他每样尝了尝,味道说不上多好,但胜在热乎软烂,比前几天喝的稀粥强上百倍。
颜梦华看他吃得香,忽然说道:“海若刚生产完,这些天不宜外出,我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不回去了?”周桐纳闷,“这样可以吗?”对于王陵外的小院落,他自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可如此一来,守陵的官军们就有机会告状了。他可不想再生事端。
颜梦华似乎看见他所想,答道:“我说过,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如今的守陵军已在我的掌握之下,咱们现在是想去哪就去哪。”
周桐吃了几口菜,好奇道:“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拿了十张一千两银子的飞钱,放在副官面前,剩下的事,他负责去跟别人解释。”
周桐听后暗自咋舌,这么多钱别说那帮人没见过,就是他活了这么久,也很少见到。记得有一次他父亲看中城郊一处临湖的庄园,买下来需要八千五百两银子,磨了他嗣父很久,反复罗列优点,畅享夏天去那里消暑的美好时光,这才拿到钱买下来。只是,他还没机会去过就被送进宫。而他那可怜的幼弟,也是在那里玩耍时不慎跌入水中淹死的。
想起上一世,心中一阵唏嘘。
他觉得有必要写封信回去,告诉父亲别买那庄园,叮嘱弟弟不要在河边走。然而这个念头一起,就又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他要怎么写这里的生活呢,报喜不报忧吗?可仔细想来,自来到灵海洲,还未发生一件喜事呢。
颜梦华见他不语,又道:“其实留在这儿还有另一个原因。三日后,是灵海洲的春耕节,到时候镇上很热闹,会举办游行。”
“这是什么节日,从没听你说起过。”
“不是什么大节,一开始是乡下人在春耕之前举行的仪式,后来演变成吃吃喝喝的节日。在延城很少有人过,但在村镇上很受欢迎。”颜梦华想了想,支着脑袋说道,“我是想让你见识一下,希望灵海洲给你留下的印象不光是死亡和绑架。”他身穿利落的黑色长衫,袖口被银色护腕束紧,头发也束成高马尾,用一个金色发扣箍住,与往日的雍容华贵很不一样,有种英姿勃发的朝气。
周桐痴痴地望着,一时竟愣了神,良久之后才移开眼,说道:“这可不像你说出的话。”略等了等,又道,“我对这里的印象也不止有死亡,还有生命的诞生。”说着,突然发觉屋子里外就只有他们二人,不禁起身走到外间,问道:“奇怪,他们人呢?”
“我让伙计另开了一间客房,他们在隔壁,现在这间屋子是咱们的。”颜梦华看了看四周,好笑道,“你们也是真够节俭,三个大活人挤在一间房内,即便有里外两张床,也不方便吧。”接着,忽而眼神一凛,想起什么,脱口道,“你们晚上怎么睡的?就海若那德行肯定是要单独占一张床,你和竹月呢?”
周桐怕他误会,忙道:“海若离不开人照顾,非要我们都在一处,又想着只住几日就走,便只要了一间套房。但我和竹月也是分开睡的,伙计给他加了一床被褥,打的地铺。”说完,见颜梦华面容稍霁,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我落入歹人手中的几日也是一个人。”
颜梦华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很是狐疑,反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还在想之前的事吗?”
“我……”
“我知道你受了惊吓,但正因为那些记忆太吓人,才更不能反复回忆,否则它们会时刻折磨你的。”颜梦华语气轻柔,目光怜爱,续道,“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待会儿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晚上,周桐沐浴之后早早上床,然而这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依旧躺在里间的软榻上,颜梦华想让他到正经床上去睡,他执意要在又窄又矮是小榻上休息,理由是这里靠窗,躺下后可以看见夜空。
夜深人静,隐约可闻呼吸声。
他辗转反侧多时,数星星数到眼发昏,却仍合不住眼,满脑子想的都是黑色兜帽下的脸。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再看一眼那张面庞。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来到外间床前。
床上遮了帐子。
他擎着烛台,透过白色纱幔,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他抓住帘子想要掀开,却在最后一刻缩回手,转身离开了。
看了又能如何?
这一世,他们之间的情感依旧混有太多的杂质,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手编花环时的纯粹年华了。
随着灯光渐远,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翻了个身,面向帐子。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纱幔上倾倒出一席银白。银白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宛如他们的未来,不可捉摸。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