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11 巫社

    “后来呢?”周桐见颜梦华说到一半没了声音,焦急询问。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坐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歇息。

    颜梦华从回忆中走出来,心有余悸:“等我再醒来时,见到了大哥,他就躺在我刚躺过的地方。”

    周桐这才意识到那人是谁,立时目瞪口呆:“天啊,顺天王把世子给……”

    颜梦华像是没看见他那惊恐的表情,掸掉衣摆上的浮土,缓缓呼出一口气:“真是太险了,不过……”忽又一笑,轻快道,“总算除了心头之患,这场惊吓也值了。”

    周桐可没觉出任何轻松来,刚刚听到的故事太邪门了,根本不像是一个国君该做的事,并且觉得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所以……是大巫师帮了你?”他追问。

    颜梦华点头:“我和他不算熟,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选择救我而把世子推出去,是绝对明智的选择。世子已经有名无实,免不了被废的命运,与其保全一个没前途的人,不如转投向我,至少还有赢的希望。”

    周桐问:“你在地上写字就是为了暗示他?”

    颜梦华发自内心地笑了,幸好大巫师眼不花耳不聋,否则他就是那个要被剖心而死的人。“你说,我大难不死,是不是会有后福?”见四周无人,来到周桐身侧,双手搭在他肩上,捏了捏肩膀。

    周桐心思不在这上面,直愣愣问:“昨日宁王来府中闹过,会不会是他在国主面前……”

    颜梦华一转身坐到周桐腿上,手臂挂住脖子,靠在胸口呢喃:“休提那煞风景的东西,今日不说他人,只谈你我,好吗?”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石阶不远,紫松岭也并不偏远,时不时会有人来往,周桐唯恐被人看见说上一句有伤风化,推了颜梦华一把,想把人推下去。然而颜梦华身材高挑,骨骼肌肉结实匀称,哪里是那么好推动的,他推了半天,未撼动分毫,反而把人弄得笑呵呵的,嘴里直喊痒。

    “你快下来!”周桐起急,从上方传来脚步声,想来应是有人下山。

    颜梦华却道:“怕什么?灵海洲民风开放,咱们就是幕天席地一番也没人觉得稀奇。”又见周桐娇俏的脸上浮出些许绯红,笑道,“你能来找我,说明你心里有我,对吧?”

    周桐照着颜梦华脊背捶了两下,没好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浅樱让我来的,可不是我想来。你要感谢就谢浅樱去吧,别在我这儿胡思乱想。”

    颜梦华无奈地笑笑:“你是王妃,你若不想管,他还能拿刀逼你?”

    “我只是……”周桐解释不出爱恨交织的情感,只恼道,“快下来,我腿麻了,要不一会儿你背我上去。”

    这一次,颜梦华终于起身,靠到一旁松树,懒懒地发笑。他倒是很想把周桐背上去,借此机会近距离接触一下,重温旧梦,怎奈周桐也是近乎成年人的身量,绝不比他轻多少,若真背上山顶,只怕腰得折了。

    所以,还是手挽手走上去比较好。

    想到此,他说道:“歇够了就走吧,争取中午到山顶。”

    周桐愈发好奇,问道:“山顶到底有什么?”

    他道:“有间巫社。”正欲详细解释,只觉耳根痒痒的,下意识用手一拨,碰到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发出一声尖叫,往前窜出老远,对周桐喊道:“快看看是什么,快啊……啊啊……”像个疯子似的边跳边抖,用手疯狂呼扇领子,头发全乱了。

    周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拉住他的手在脖子后面看了看。发现除了用手挠出的几条白印之外,什么都没有。再看地上,有一片小小的羽毛,捡起来放在手心,笑道:“瞧把你吓得,至于吗?”

    “我还以为是毛虫呢,我小时候被蜇过,可疼了,最讨厌那东西。”颜梦华松口气,恢复平静,拿起羽毛对着阳光看,黑色中带着些许蓝绿珠光,异常美丽。“是巫灵雀。巫祝们最喜欢的一种鸟,据说披上它羽毛做成的羽衣,就能通神,与神灵直接交谈。”

    松开手,羽毛飘忽落地。

    触地的刹那,山林间沙沙响,好似神灵的呢喃。

    天地间安静极了,既无旁人也无飞鸟,只余他们二人相对而视。

    “头发散了。”颜梦华打破沉寂,手中攥着金灿灿的钗子,向前递出,表情痴迷,像是在等待什么。

    周桐道:“就这么散着也挺好。”

    “可我想戴它。”颜梦华的声音充满磁性,缓缓道,“想一直戴着,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何时何地。”

    “你现在不比当初,戴钗子不合适,还是寻个正经发冠戴上吧。”周桐说完,伸手要把金钗拿走,见颜梦华手缩回去,继续道,“我送你个别的发簪,可以插在发冠上的那种。”

    颜梦华把金钗捂在怀里,像怀抱婴儿那样爱抚,说道:“我就喜欢它,只喜欢它。”又一顺长发,神情倨傲,“来日我成为国主,谁敢管我头发怎么梳?”

    周桐失笑:“你就这么笃定自己会赢?连你自己都承认身份卑微,顺天王能让你继承王统?就算有我的支持,胜算也不会太大吧,毕竟云华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插手灵海洲的国政。”

    颜梦华无所谓道:“只要我成了父王唯一的子嗣,不可能就变为可能了,胜算就是十成十。”

    周桐被这言论吓到,结结巴巴道:“你要把他们都……都杀了?”字音咬得很轻,舌尖一颤便过去了,仿佛那个字只是说出来就是对良心的一种刺痛。

    颜梦华动手将头发用发钗挽上,挑起一缕长发垂在胸前,随意编了个发辫,发梢也不系上,就这么松松垮垮地半散着,重新回到石阶路上,说道:“走吧,咱们离巫社很近了。”

    “巫社是干什么的?”周桐决定把刚才的话题抛开,让两人都舒服些。

    “到了你就知道了。”颜梦华向前一指,“马上到山顶了,咱们比赛吧,谁先到谁就赢,输了的要给赢了的做件事。”

    周桐无可奈何道:“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话未说完,就见对方已然扯着衣摆跃上两个台阶,飞奔而去,动作之快犹如脱兔。

    见此,他好胜心大起,也提了衣裳去追,只是他起步晚了些,终究是没有追上。待到山顶时,颜梦华已坐到石凳上,编起另一侧发辫。“骑术不错就是体力不行,还得加强锻炼啊。”他说,“至于赌注嘛,你就先欠着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要干什么。”

    周桐累得说不出话,喘着粗气,心中翻个白眼,暗道,还不是你抢跑,否则不定谁输谁赢。

    待心跳平缓时,他说道:“我自是愿赌服输,但你要是让我去杀人放火什么的,我可不干。”

    颜梦华上下打量一番,不禁笑道:“放心吧,这等事你根本干不来。别看那些勾当上不得台面,真要做起来,计谋、勇气和随机应变的能力缺一不可。你差得远呢,除非我想自杀,否则是不会让你碰这些事的。”

    周桐哼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敢情做坏事还做出了心得体会,简直不可理喻。

    他对那番话不予评论,踱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小楼样式与延城内的建筑很不一样,有个怪异的圆形屋顶,一楼门廊前挂着许多风铃,每个铃铛下都系有一根羽毛,跟刚才林间拾到的一模一样。屋外有张长桌,桌上放了几个大笸箩,里面晾晒着不知名的东西,一眼望去黑乎乎的。他仔细分辨半天,终于看出来最中间的笸箩里放的全是干枯的鸟爪。

    一定是巫灵雀的,他为这种拥有美丽羽毛的生灵感到悲哀。

    “进去吧。这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了。”颜梦华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一扯衣带,将人拉进门内。

    屋中分为内外两间,外间堆放杂物,凌乱无序,仅有一条可供进出的窄道。内间稍微整洁些,尽头有个类似神龛一样的东西,大概一人多高,里面雕刻一尊人身鸟头的石像,手法古朴,表面坑洼,看样子有些年头了。石像前面,坐着一名皮肤黝黑的白袍老者,脸上皱纹连成片,似乎已过百岁。

    颜梦华对那老者低声说了几句,周桐听不明白,心中直打鼓。过了会儿,颜梦华对他道:“过去跪下,巫祝给你赐福。”

    “诶……”周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推到老人面前,双膝一软,跪成了五体投地的样子。他回头看看,却见颜梦华微笑点头。

    就在此时,他感觉背上被什么东西砸到,啪啪啪地连拍了三下,接着听到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语言,说完后,又砸了三下。紧接着,几滴水点洒在他额头上,气味芬芳,很像是某种植物萃取的精华露。

    老者碰碰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

    周桐爬起来,方看清老者手边的东西。那是三块竹板,正反面均刻了字,由红绸子拴在一起。刚才的拍打应该就是三块竹板叠一起用的。

    颜梦华向老人道谢,并使眼色让周桐也学着说一句。

    很快,他们从屋中退出。

    “不是说赐福吗,怎么打我?”周桐感到很意外,在他印象中,赐福应该是焚香念咒一类的事,哪有像这般上来就拿竹板打的——虽然也只是微微刺痛而已,但他活了两世,那老者是第一个且很有可能是唯一一个打过他的人,在此之前,还没人碰过他一根汗毛。

    颜梦华来到附近崖边坐到一块长石上,为他一边轻揉后背一边远眺延城,迎着微风,眯了眯眼,解释道:“不是打你,而是打污秽之物,驱除邪祟恶灵。”

    闻言,周桐立时紧张起来:“我被脏东西附体了?”

    “你去了伽颜宫,目睹了一场祭祀的尾声,人牲虽死,可怨魂还徘徊驻留,所以有必要给你做个法,保佑一下。”

    “那你呢?”周桐问,“你目睹全过程,难道不更该请求神灵保佑?”

    颜梦华笑了,却没说话。

    从上面看,延城像个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它的东面临海,出城门再路过几个村镇便是漆黑的礁石,再往远便是海天一色。

    他说:“你还没见过大海吧,等暖和了我带你去海边捉螃蟹。”

    周桐一愣,下意识说个好字,接着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不让巫祝给你赐福?”

    颜梦华回头,那关切的目光就这样撞进眼帘,抿嘴一乐:“云华不是有句老话吗,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经历的事太多,要都找他赐福,怕是污秽没有除尽,自己就先被拍死。”

    周桐听了无话可说,沉默许久才道:“那为什么给我除秽,其实这些事玄之又玄,我根本不大信的。”

    “我信,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周桐望着山下,一阵迷茫:“伤害我最深的就是你。”

    颜梦华伸手一抓他的肩膀,扳过身子,正色道:“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就算要伤害,也只能出自我手。”

    “你……”周桐更加无语,骂了句疯子,不再理他。

    下山时,周桐走得很慢,每下一步台阶就感觉大腿上的筋被拉了一下,说不上疼但很不舒服,走到后来腿直打软。

    颜梦华依旧健步如飞,不带一丝喘。

    他始终走在周桐前面,距离一两个台阶的位置,不时回头看,像看顾孩童一样。周桐对他这种“善意”很不适应,忍了又忍,终是在临近山脚时,再也忍不住,说道:“好好走你的路,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能摔下去不成?”

    颜梦华忽然脚步一顿,身子慢慢转向他:“怎么没摔下去过……你忘了吗?”声音轻轻的,脸色变得很透明。他伸出手,勾住周桐的手指,进而紧紧握住,说道,“我说过,不愿你受伤害,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抑或将来,皆如此。”

    他们就这样一上一下,停在石阶上,仿佛只是从往事投射过来的两道虚影,灵魂与肉体皆在华美的宫室之中,一坐一躺,安静祥和。

    不远处,一个挑扁担的汉子走上来,路过时对他们笑了一下。

    周桐猛然惊醒,抽回手,见颜梦华仍是一脸神往,不禁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颜梦华往回走上一步,和周桐并肩站着,凑近道,“也许我们该有个孩子。”

    周桐眨眨眼,脸慢慢皱起来,好像听到十分炸裂的消息,把喉舌都震碎了。过了片刻,才伸手把近在咫尺的脸拨到一旁,说道:“你这是痴心妄想,我跟你永远到不了那一步。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因为你的某句话而奋不顾身?”

    颜梦华却认真道:“至少你可以装装样子。”

    周桐气笑了:“这种事怎么能装,十个月后要怎么办,抱一个孩子来吗?在云华,为了避免有人混淆皇室血统,太医院不仅要有两名太医接产,还要有一位长史负责记录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此外尚仪局和尚宫局也会临时抽派两人去现场监督。更别提在外间坐镇的皇后和数名高位嫔妃,时刻留意进出往来人员。屋子里林林总总几十号人目睹生产过程,要怎么做假?我不知道你们灵海洲王室的生育流程是什么样的,但想来应该也差不多,总不会找间暗室偷着生吧。”

    颜梦华呵呵笑了:“别激动,也别担心。耗不了那么久,最迟明年夏天,父王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借口父王驾崩,你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小产了。”

    周桐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哈哈笑起来:“你老爹死了,我伤心难过,你觉得这话谁会信?”

    “到那时,我为国主你为王后,你我二人的话谁敢不信?”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周桐觉得很荒唐,泄气似的摇摇头,继续往下走,片刻后,又问道,“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颜梦华跟着走下来,说道:“当然有,你怀了子嗣,至少证明我的身体很健康,不会绝后。”

    “能增加你的筹码?”

    “不错。当继承人们势均力敌的时候,拥有后嗣就显得很重要了,你看老五,就是因为没法生育,自动出局。”

    “可我听宴会上的人说起来他们家有个孩子的。”

    “的确……”颜梦华语气充满不屑,“不过,有小道消息说,那是在老五的授意下,他家嗣君和别人生的。”

    周桐目瞪口呆。

    “虚假的一家人罢了。”颜梦华揽住周桐的腰身,手轻轻搭在小腹,“从现在开始,你就有孕在身了,动作可要小心些,别动了胎气。”

    “还好意思说别人虚假,你这不更假嘛,人家老五好歹真有个孩子,我肚子里有什么!”周桐甩开他,直直往下冲。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十分抗拒有个孩子,但一想到颜梦华曾经做过的事,就觉得给这种人生孩子太不值,尤其是颜梦华这辈子似乎也没多少善念,不比上辈子好多少。

    他一门心思往下走,来到山脚下,正见茶摊老板将柱子上的红灯笼挑下,换上个白纸灯笼。老板身上的衣裳似乎也换了,变成了素白。

    “这是……怎么了?”他解了缰绳,翻身上了白马。

    茶摊老板道:“刚从延城来了消息,有贵人薨逝,举国大丧。若有违禁,按大不敬论处。”接着看看两人身上的锦衣,又道:“两位公子赶紧回家换衣服吧,最晚今天午夜,就要严查……”话到一半,突然瞧见两人腰间的玉佩,他有些眼力,隐约觉出那是北极之月,料想二人出身高贵,立即闭了嘴,讪讪笑着转身做活儿去了。

    他们回去时骑得很快,不到三刻钟就来到城门口。

    城内,嘈杂的街道安静极了,看不见一丝颜色,整个世界都与他们出城时不一样了,染上一层肃杀。守城门的士兵应是第一批得到消息的人,软甲外已套上白麻做的坎肩,少许行人也换上素衣,行色匆匆。

    颜梦华勒马,望着城门内,显得很不安。

    周桐低声道:“应是世子薨逝。”

    颜梦华摆首:“不,世子薨殁不会是这种样子。”细想片刻,神色大骇,“快回去,出大事了。”说罢,冲守门的士兵扬了一下腰间的玉佩,直通过城门。

    路上,白色的经幡随处可见。

    在大王宫前,他们停下来,高高的宫城大门上垂挂黑白双色旗,朔风凛凛,旗声鼓鼓。城门下,宫人们一身雪白,微弓腰身,表情谦卑木然,偶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周桐并不熟悉灵海洲的丧礼仪制,但如果颜梦华说不是为世子薨逝而设置的丧幡,那么就只有一个人能配得上如此高的规格了。

    他倒吸口凉气,从颜梦华眼中看到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顺天王驾崩了。

    0 Comments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