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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逛街

    经过一夜休整,周桐感觉好多了。

    早晨起床,他发现衣架子上挂着一套崭新的衣裳。竹月服侍他穿上,发现领口有些大,只得找了一枚领针稍稍别住,又把腰带紧了紧。

    刚穿戴好,颜梦华进来了,上下看看,说道:“衣服是托医馆的伙计买的,他们不知尺寸,只买了个大概。你先凑合穿,吃过早饭我带你再去买些合适的。”

    周桐本想说不用麻烦了,可一低头,袖子长过指尖,确实行动不便,看起来十分邋遢,也便笑着同意了。

    早饭时,颜梦华同海若说要再多住些日子,让他安心静养。海若听了十分高兴,直夸他有孝心。说话间又把孩子抱怀里给他看。这一次,颜梦华倒是显出几分温柔,接过孩子抱了抱,只是姿势不太对,惹得孩子大哭,嗷嗷叫了好久,直到海若给他嘴里塞了个用竹皮做的软勺,喂了几口牛乳,这才哄得高兴了,渐渐安静下来。

    见此情景,周桐直说孩子可爱,而颜梦华则悻悻然。

    海若心情很好,对颜梦华道:“你也别撇嘴,你小时候比他还爱哭呢,我只要把你放床上,你就哇哇地叫,非得抱起来才笑,一刻离不开我。害得我上茅厕的时候都得抱着你,可难伺候了。”

    颜梦华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海若似乎很乐于看他这副受惊的表情,对同样惊讶却嘴角含笑的周桐道:“他小时候也很淘气,在四五岁的时候,把我存的朱砂泼到邻居家墙上,被抓住后还不承认,嘴硬得很。”

    周桐笑出来,偷看了旁边一眼,颜梦华嘴唇抿着,眼角往下耷,显得很不耐烦。难得听到以前的事,他来了兴趣,央求海若再说些。

    海若乐得有人当听众,马上又讲起来:“还有一次,他跟着我去海边买鲸脂,用来做龙涎香。我刚跟卖家谈妥价钱,再回头找他已经不见了,急得我到处寻,最后在两三里外的浅滩找到,他正捉螃蟹呢。”

    周桐道:“他竟捉了二里地?”

    “可不是嘛,边走边捉,早把我忘了。”海若道,“那次是真把我气到了,他那会儿生得别提多漂亮了,比现在还美上几分,独自一人在海边转来转去,万一被捉走可怎么办。我把他拎回家揍了一顿,给他长长记性。他……”

    “你有完没完?”颜梦华忽然粗暴打断他,一张脸煞白,目光怨毒,“你是真担心我的安全吗,你不过是害怕我走丢了没钱赚了。你那么喜欢说我以前的事,为什么不跟阿桐讲一讲你是怎么卖掉我的,难道你全忘了吗?”说罢,推开房门走了。

    他的声音很大,罕有的尖锐,吵哭孩子,海若不得不站起来,把襁褓搂在怀里轻轻摇晃,安抚受惊的小家伙。

    而周桐则望着大敞的房门发呆。

    过了半晌,孩子哭声渐小,海若抬起头,看着周桐,说道:“他之所以能够对我大呼小叫,是因为他是高贵的王子,而我只是卑贱的庶民。可他从没想过,要是我没去找顺天王把他送走,他至今仍然窝在那间小店铺里,摆弄臭烘烘的鲸脂。”

    “……”

    “人们永远都对已经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对失去的东西耿耿于怀。你说是不是贱?”海若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微光,盯着窗外的桃花树看了许久,然后垂下眼,哄着孩子也出门了。

    屋中,仅剩周桐和努力缩小存在感的竹月。

    自从竹月挨了那两鞭子后,再见到颜梦华,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见颜梦华负气出走,虽不知原委,却心情舒畅,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他面露些许喜色,对周桐道:“平日看殿下总是气定神闲,今日才发现原来也是会吃瘪的。”语气轻快,透着幸灾乐祸。

    周桐一斜眼,冷冷道:“他吃瘪你那么高兴干嘛?”又想,颜梦华真够呛,不过是寻常聊天也能急眼,把上辈子修炼的隐忍不发全忘光了。

    他跟着走出去,穿过院落,来到医馆的正堂,只见颜梦华正站在门口,不知在看什么。

    他绕到身前,见那美丽的面庞上结了一层霜,神色严肃,身子僵直,打趣儿道:“你这是给人家当招牌吗,都不眨一下眼睛。”

    颜梦华从熙攘的行人身上回过神,看了看他,没说话,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一座火山随时要爆发。

    周桐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也不想劝你别生气,只是想说你这样做毫无意义。你这样激动,到底是在惩罚谁呢?事已至此,你如果无力改变以前的事,那就试着接受现在的事。你活了两世,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了?”

    “让我接受什么,接受他抛弃我的事实?”颜梦华声音充满痛苦,眸中含着愤怒,“你根本无法想象我那时有多么惶恐多么无助。在第一次步入伽颜宫的时候,那老家伙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看个稀罕玩意儿似的,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周桐无法真正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上前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你昨日劝我不要总想不愉快的事,怎么今日放你身上就忘了呢。你反复回味,不正是自己折磨自己吗?依我看,海若也没觉出多少内疚,你何必在这里独自生闷气。再说,凡事要往好处想,你要不是王族,能去云华吗,能见到我吗?”他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可后面的话一出,连自己都觉尴尬,讪笑几声,扯着衣领说道,“你不是说带我去买衣裳吗,到底还去不去了?”

    颜梦华脑海中思绪万千,面对周桐的提议下意识地说了声好,手牵手走到街上。

    青蟠镇占地虽不大,却是附近数个村落的核心,主街十分热闹,街旁商铺各种买卖都有,还有不少挑担子的货郎,走街串巷兜售各种小玩意儿。

    周桐此前在尚京时倒也时常出府游玩,只是那时他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每次出门必是前呼后拥,就连伺候他的小厮都有更低等的奴才随时伺候着。气派是真气派,可相应的约束也极为恼人。他想看个什么摸个什么,都得有人事先看过摸过,确定没有问题了才会给他过目,全无任何新鲜感。至于吃东西,更是困难,除非是正规酒楼里的菜品,否则一律尝不得。

    后来到了延城,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上街,直到此时和颜梦华走在街道上,才真正领略到逛街的惬意。

    当地的小玩意儿很有些特色,有不少东西是他第一次见,一路上走走停停,每路过一个摊位就会停下来看看。

    他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摊位前站住,那铁板上正烤着肉串,色泽油亮,气味诱人。

    他问颜梦华是什么?

    颜梦华皱着鼻子道:“你不会喜欢吃的。”

    “那么肯定?”直到现在,周桐才发现他们还是手拉手,不着痕迹地往边上一挪,掏出几个铜板就要递出去。

    颜梦华拦住他,说道:“那个是狗肉。”

    周桐立时缩回手,对满心期待的商贩抱歉地笑了笑,快速跑走了。

    颜梦华跟在他身后,说道:“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吃那种东西。”

    周桐心里膈应,说道:“怎么能吃狗肉呢,它们……”想起甘州舅公家里养的几只黄色的哈巴狗,那些机灵的小家伙们虽然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能在人群中准确识别出他,冲他欢快地摇尾巴。

    颜梦华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冷笑道:“猪狗牛羊没什么不同,你吃酱鸭的时候怎么不替可怜的鸭子鸣不平?”

    “这不一样。”

    “没什么区别,要说不一样也是人为附加上去的。”颜梦华看看街道,行人大多穿着最简单的长衣长裤,很多人连像样的长衫都没有,说道,“灵海洲不比云华富庶,人们饿极了什么都吃,别说是狗,就是老鼠也有人烤着吃。”

    周桐很难想象那种画面,恶心得快吐出来,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你别说了,真是倒胃口。”

    颜梦华从谏如流,不再言语。

    又走了一段路程,周桐买下一个翻花,拿在手里一甩一甩的,每次变换出新花样,就会发出惊叹。颜梦华笑他被骗了,因为那东西本就是云华传过来的,他却抖着翻花道:“正因为是小时候玩过的,所以才要买。能在千里之外看到故国的东西,很难得。”

    颜梦华忽道:“那你看到我呢,也觉得难得吗?”一双眼迷离恍惚,带着希冀的光,好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周桐下意识移开眼,望着街市。那一刻,天地是那么的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他指着斜对面一家成衣铺子,说道:“去那看看吧。我好像看见柜台上有匹紫色缎子……”边说边跑过去。

    颜梦华自嘲笑笑,也跟了过去。

    成衣店不大,柜台上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伙计。高个的面相喜庆,站在柜台内负责接待客人,矮个的似乎是个裁缝,拿着个量衣尺,正在裁剪布料。

    周桐站到那匹紫色布料旁,伸手在边角上一捻,立时有些失望。布料有点儿硬,不是丝绸。

    那伙计看他们要走,急忙喊住,说了几句。

    颜梦华对周桐道:“他说后堂有丝绸,让我们去看。”

    周桐欣然同意。

    伙计把他们往后面带,就在他们步入后堂时,身后传来哐啷声,颜梦华回头一看,门被关上了。

    周桐刚经历过生死之事,唯恐店家要害他们,指着大门道:“为什么关上,打开。”

    那伙计怕他误会,连忙用生硬的云华官话解释:“今天人手少,前面没人看着,会丢东西。”

    周桐不信,紧张地看着颜梦华,后者看看大门,说道:“把门打开,我的嗣君不喜欢关门做生意。若是有人偷盗,损失的财物我会照价双倍赔付。”

    那伙计最会察言观色,自打他们二人进店就已经从穿戴和气质判断出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因此才会关起门来,害怕有人打扰贵客挑选。此刻听说要把门打开,立即照办,只当是贵客独特的“癖好”。

    此时,周桐的心思倒不在那儿了,颜梦华那声“我的嗣君”砸在心上,荡起一波水花。

    他望着颜梦华,那人正对他微笑。

    这时,伙计适时地称赞道:“这位公子,您对自己的嗣君真好!”说罢,又对周桐笑道,“您真有福气!能得这么一个良配。”

    周桐听到后面差点吐血,心道,如果颜梦华也能算良配,那么猪都能上树。

    如此想着,却发觉手又被颜梦华拉住,不容置疑地直拽进后堂,彰显出绝对的控制力。

    周桐恼他霸道,刚想让他放手,就见后堂内果真摆着诸多丝绸布料,颜色鲜艳,光彩夺目,一时忘记拉手的事,反倒扯着颜梦华走向柜台,挨个抚摸。

    触感比先前那些好多了,质地柔软细腻,提花十分精美。

    伙计为他们做了介绍,他边听边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

    在尚京,这种绸子随处可见,可在灵海洲,这样的普通丝绸已然成了上等货。

    他看了一圈料子,问伙计:“有缂丝吗?”

    伙计摇头操着蹩脚的云华官话说道:“咱们店里哪有那种珍品呢,那可是云华才有的。一匹雕暗花的素色绸子进价就要一千多两,就算平价卖出去,在这种小地方也无人买得起。再者说,那绸子也当不得全身的衣料,只能做补花,公子既然是买衣裳倒不如先在咱家店里扯上几匹绸子,做好衣裳后再去延城,那里的云华商人多,能买到缂丝绸子,然后再做缝制。”

    周桐有些失望。以前在家时,他们全家人穿的衣裳都是缂丝绸缎做成的,用素色的打底,辅以各种雕花绸缎裁剪拼接,每一片图案都像活了一样自然生动,整套衣衫裙裳精美绝伦。

    颜梦华看出他的失落,说道:“你若想买,等我去寻云华商人,无论多少价钱都给你买来。”

    周桐微微一笑:“不用了,钱还是留着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让你开心,就是有意义的事。”

    周桐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的甜言蜜语真是张口就来,上一世就是被他这么一点点给迷晕了的。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听起来真受用。

    他随意挑了一匹白色带暗纹的绸缎,正欲交给伙计,颜梦华说道:“太素了,不好看。”扯过边上淡粉色的菱纹绸缎,在他身上比了比,说道,“这个颜色柔和,配上条红色裙子,显得很有气质。”

    周桐挑眉:“我不想里面穿裙。再说,大丧刚过,我就穿红穿紫,合适吗?”他刚才就注意到了,因为刚过丧期,街上行人的衣裳仍以黑灰白三色为主。他们各自穿的衣服也是棕色的,没有过分花哨。

    颜梦华无所谓道:“既然过了丧期就没人管了,你怕什么?”接着,对那伙计吩咐几句,拿过量衣尺,带他到了一处小隔间。

    “这是干什么?”周桐不解。

    颜梦华道:“给你量尺寸。”说着,用长长的软尺量起来。

    “这种事还用你亲自干?”

    颜梦华正给他量胸围,软尺从腋下向前穿过,在前胸形成交汇,眼睛盯着那处交点,在纸上记下数字。

    隔间桌子上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颜梦华的脸在这昏黄中显得异常坚毅,神色凛然。他放下笔,握住周桐的手紧紧攥住,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别人碰你的,隔着衣服也不行。”

    周桐的手被握得有点疼,想让他松开却又不愿开口,不知为什么,这力度让他回忆起从前两人的拥抱。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颜梦华就是这样紧紧抱住他,好像在用力箍住什么。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那个拥抱所代表的意义,是眷恋还是不舍?后来他想明白了,那份紧紧的相拥仅代表颜梦华在给自己勇气——断尾求生的勇气。

    然而,即便想明白了,看得通透了,他依然会梦到那拥抱时的温度,一如此时此刻,真实的体温从双手传导过来,蔓延至心上,一股暖流油然而生。

    他厌恶这感觉,更贪恋这感觉。

    他有点口渴,嗓子发干,说出的话干巴巴的:“我的尺寸还用量吗,你不都早记在心里?”

    颜梦华盯着他看了看,忽而笑出声:“那时咱俩年纪都大了,身体已经长开。可现在……”松开手,在周桐后腰处一抹,顺带摸了一把臀肉,说道,“这尺寸怕是要小上一圈。”

    周桐扭了一下身子,甩开那不老实的手臂,低头看了看,这才记起来现在这副身体只有十七岁,还是少年人纤细的身量,腰肢远比后来细得多,身板也更薄些,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再看颜梦华,却是比印象中更加英挺,不耐烦道,“你量好了吗,量好就出去吧,我还等着做衣服呢。”

    颜梦华将软尺绕在周桐的颈上,量出颈围,然后说道:“急什么,就这么不想跟我单独在一起?”说着,软尺在颈前交叉,形成类似绞缢的姿势。

    周桐有些呼吸不畅,望着颜梦华,不知他要干什么,害怕自己一动弹,软尺就会收紧勒死他。就在他欲开口询问之际,外面响起敲门声,伙计隔着门板询问他们是否量完。

    周桐不等颜梦华说话,应了一句:“量完了,这就出去。”说罢,去拽颈上的软尺,想把它拿下来。只是他手刚抬起来,就觉脖子后面一勒,身子被拉至颜梦华怀中。他下意识抬眼,温润的吻袭来,裹挟着霸道与骄纵,令他一阵目眩。

    屋中霎时间亮起来,恍如那雕栏玉砌的宫殿。

    视线重新聚焦,眼中早已不是描金画彩的漆红大柱,而是黄褐色的横梁。

    “你……”他挣脱开,扔掉软尺,看着颜梦华道,“你这是干什么?”

    “难道不可以吗?你可是我的明媒正娶的,怕什么。”颜梦华若无其事道,“你上辈子一直渴望咱们光明正大在一起,现在好容易实现了,怎么倒扭捏上了?”

    周桐沉默片刻,抚上脖子,说道:“我指的是你为什么要拿尺子勒我,该不会这辈子你又多出些别的癖好吧。”边说边狐疑地看着颜梦华,好像在审视。

    颜梦华笑了,拿上纸转身打开门走出去。

    周桐追上前拉住他,问道:“说话呀,你这么笑算怎么个意思呢?”话音刚落,就见颜梦华笑得更开心了,好像发现一件很好玩的事,正偷着乐。他朝四周瞧,这才发现店里两个伙计都在看他,而他的手正抓着一根腰带,可怜的布料被扯得变了形,似乎随时都要断掉。

    他想松手,可手还未缩回去就被按住,只见颜梦华轻巧侧身,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别着急,晚上再跟你说。”

    这本是一句很普通的答语,可此情此景之下,那两个伙计难免会想歪,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惹得周桐气恼羞愤,口不择言:“为何等晚上,现在就要。”

    “要?”颜梦华惊诧,环顾四周,又看了看那两个伙计,故作为难,“在店家这里怎么要呢,就算你想要,我也给不了呀,这太难为情了。”说罢,又露出宠溺地笑,仿佛在迁就周桐的无理取闹。

    周桐惊呆了,觉得颜梦华不去当戏子真是屈才,那表情变换得太顺畅,就算是真正的戏子也未必能说出那么自然而然的瞎话。

    再看那两个伙计,眼中闪着好奇,俱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他心中气不过,故意大声说道:“等晚上,你行吗?”

    这回轮到颜梦华吃惊了,面色发白,想开口解释又无从说起,愣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只是把写有尺寸的纸交给裁缝,又指着几匹彩缎,声称要用其做花边。那裁缝把刚才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似懂非懂的样子,看向颜梦华的眼神变得复杂且夹杂一丝同情。周桐捕捉到那怪异的神色,感觉扳回一局,不由得露出些得意,嘴角上扬,神采奕奕。

    就在他沉浸在胜利的雀跃之中时,颜梦华踱到一旁,又指了指其他缎子,告诉伙计按照刚才尺寸再多做五件衣裳。

    周桐听后,问道:“为什么又做五件?”

    颜梦华笑道:“你是名门贵公子,衣裳什么时候穿过二次?”

    周桐听出暗讽,走到跟前,悄声道:“衣裳尚且如此,何况人呢,人哪儿能还用旧的?”掏出丝帕擦了一下嘴唇,将它拍在对方胸前,“还给你,少占我便宜。”

    颜梦华将丝帕叠好,放入怀里,说道:“你的心意我可要好好收藏,随时拿出来赏玩。”

    周桐无话可说,转身就走。

    颜梦华暗自摇头,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啊,连最基本的事都没交代清楚,怎么就走了呢。他和裁缝商定了送货时间,又对伙计表示余钱要拿到衣裳后再给,伙计知道他们是富贵人,欣然答应下来。

    街上,周桐站在一处墙根下,望着不远处的小摊出神。

    颜梦华走过去,刚要说话,就见周桐射出两道哀怨的视线,只听他道:“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说那种话,好像我是急不可耐的嬖人,上赶子要给夫主暖被窝。”

    “我没这种意思,刚才只是个玩笑。”颜梦华哄道,“况且你怎么是嬖人,你是我的王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看看那店里的两人,嘴都要笑歪了。你就不替我想想吗,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你害怕什么,他们就是两个贱民,你还在意他们的想法吗?”颜梦华讨好似的笑了一下,气质陡然变了许多,像个伏低做小的奴仆,面上挂着谄媚,“你别生气了,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这样了。”

    周桐惊讶于这番道歉,很难想象它竟会出自自视甚高的颜梦华之口。他依然生气,纵使内心深处的确不在乎庶民是怎么想的,但被别人看笑话时的那份尴尬仍旧让他觉得难堪,有点抬不起头来,尤其是那笑话还是关于那方面的,就更加令人难为情。

    然而,面对颜梦华的歉意,他也没法再发作什么,只好哼了一声,转向别处。

    颜梦华见他面色缓和,说道:“咱们回去吧,后天就是春耕节,这两天咱们好好休息,后天能玩一天。”

    周桐很想知道春耕节上到底有什么,会让颜梦华如此憧憬,想问他却又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得多了不定又被颜梦华抓住某个话柄,故意曲解。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颜梦华叫住他,问道:“你去哪儿?”满脸疑惑。

    “回医馆啊。”

    颜梦华失笑,伸手一指反方向:“走错了,在那边。”

    周桐来回看看,只觉得两边建筑都差不多,说道:“你确定吗,我怎么觉得……”

    颜梦华不等他说完,执起他的手朝医馆方向走去,说道:“早说过你笨的,还不相信。离了我,看你怎么回家。”

    不多时,他们回到医馆后院。海若正抱着孩子坐在院中石凳上,竹月在一旁用小勺喂牛乳。周桐走近,只见粉嫩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偶尔吐出小小的奶泡,煞是可爱。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绸带,轻轻系在孩子藕节一样的手腕上,对海若道:“这是云华的习俗,孩子出生后要在手上戴上镯子或是系绸带,祝愿一生圆满。本来应该准备个金镯的,但出来得太急忘拿了。刚刚出去这一路也没见到合适的,倒是在一个小贩那里看见红绸带,便截了一段下来,权当讨个喜庆。等回了延城,我这个做哥哥的定备下好礼。”

    海若喜道:“还管他是金是布,有贵仪这份祝福,阿奴这一辈子肯定顺顺当当。”

    周桐问道:“他叫阿奴?”觉得这名字起得相当随意,有些惊讶。

    海若道:“我们这儿刚出生的孩子都叫阿奴,只有活过百天了才会起名字。”

    “为何会如此?”

    “因为……”一直远观的颜梦华忽然走近,声音矜贵清冷,“刚出生的孩子夭折率很高,若是死了,又取了名字,双亲便会时刻记挂,永远走不出阴霾。若没有名字,只叫个阿奴,羁绊就没那么深。”

    海若转眸看他,平静道:“不起名字就没有羁绊吗?人生中最深的羁绊莫过于血与肉的联系,刻骨铭心的东西岂会被几个字左右?”

    “我只是给阿桐解释一下原因,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不懂。”颜梦华说完就走了,房门关闭时的哐啷声格外响,仿若个榔头砸在耳膜上。

    海若像是没听见后面那句话似的,对竹月道:“你看他吃得多开心,将来一定是个馋猫。”

    竹月附和了几句,将牛乳拿走了。

    院中陷入寂静,只有从医馆前厅传来偶尔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从前厅抬进一个担架,送入另一间房,旁边跟着行色焦急的家属。

    周桐听了一耳朵,原来是那家人的孩子不慎从马上摔下来,磕到脑袋,此后头疼欲裂,呕吐不止。

    一时间周围有些嘈杂,大夫的嘱咐和家属的询问充斥着不大的院落,压弯了满枝的桃花。

    海若抱着孩子晒太阳,感叹:“一个孩子能全须全尾地长大真是不容易呢,偏有人还不知感恩。”

    周桐很难评判他和颜梦华之间的事,一会儿觉得颜梦华的遭遇值得同情,一会儿又觉得海若也有难言之隐,他夹在中间,安慰谁都不太合适。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问道:“后天的春耕节有什么活动吗?”

    海若想了想,说道:“延城不过这节,至于这里我不太清楚。不过要是过的话,兴许有春牛游街。”

    “春牛游街是什么,把牛拉到大街上转移一圈?”

    海若道:“各地风俗也不同,但大体上是先用竹子扎成个纸牛,染上颜色,戴上五颜六色的花,然后拉到街上转一圈,最后到春祠前面祭祀焚烧。”

    “只有这些?”

    “应该还有些别的活动吧,往往这个时候最热闹,很多杂耍艺人和小商小贩也会来。”海若努力回忆以前的见闻,又道,“对了,祭祀结束后春祠前面还会举行春饮,官府会在那里设置免费的饮酒处,人人都能喝酒。其实呢,要我说就是找个辙,大家吃喝玩乐一下,府衙也能借这个机会树立爱民如子的好形象。你问这些干什么?”

    “梦华说要带我去看看。”

    海若皱眉:“春耕节听起来好听,可实际上现场乱得很,鱼龙混杂,什么阿猫阿狗都会往里凑,他竟然要带你去,真是不可思议,他不怕你出危险吗,尤其是……”看了周桐一眼,意味深长,“你不像我,年纪大了没人看得上了。你年轻又漂亮,气质又是那么出挑,往那一站,不知吸引多少糙汉子的眼珠。”

    “……”

    海若继续道:“我听竹月说,你们在延城时梦华不太愿意你们出门,怎么到了这里反倒放心了,尤其是刚刚经历那种事,更不应该让你再抛头露面才对。”

    经过这么一说,周桐也觉得奇怪,心里直打鼓,觉得颜梦华背地里肯定谋划了什么。

    正想着,有个伙计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颜梦华。他看了眼信封,只有收件人姓名,抬头问道:“谁送来的?”

    那伙计道:“不认识,那人送完信就走了。”

    周桐捏着信封反复看了看,越加确定颜梦华有事瞒着他。

    而这事,很可能就跟春耕节有关。那些做衣服啦,出去游玩啦都是幌子,之所以要带他一起,恐怕又是要利用他做什么事。思及此,方才那股被戏弄的火气又上来了,心中把颜梦华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冷着脸起身送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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